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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六

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他在給最高執政官和長老們的報告中建議:要麼立即放棄這項工程,要麼不惜任何龐大開支,把它進行到底。可是共和國的統治者們按照自己的慣例,認為採取中間道路更好一些。決定把已經掘好的運河當成注水戰壕,當成阻擋比薩軍隊前進的障礙,因為任何人都不相信列奧納多那些過於大胆的想法,於是從佛羅倫薩另外請來一批水利和掘土專家。可是,正當佛羅倫薩進行爭論,相互指責,在各種場合、集會和會議上對這個問題爭執不下,用黑白兩色的圓球進行表決的時候——敵人卻等得不耐煩了,用大炮的圓彈把已經完工的堤壩摧毀殆盡。
「主要的是不去想,自然會有好的結果,」他重複著拉斐爾的話,「我問她。她當時沒有來得及說的話,現在也不會說:為了洞悉山洞里最後的和最奇異的秘密,除了好奇心之外,還需要什麼?」
他終於在一天清晨回到了佛羅倫薩。
橋頭聖三位一體教堂的對面,濱河街與托納布奧尼大街的拐角上聳立著斯皮尼宮,這棟高大的建築物用未經雕琢的灰褐色石頭建成,窗戶上鑲著欄杆,牆頂上建有雉堞,很像中世紀的城堡。大牆下面,像佛羅倫薩許多古老的宮殿一樣,排列著一家挨一家的店鋪,也都是石頭建築物,都很寬敞,佛羅倫薩的市民不分年齡和社會地位,隨時都坐在這裏進行骰子賭博,傳播新聞,談論正事,冬天曬太陽,夏天則躲在陰涼的地方休息。宮殿朝著阿爾諾河的一面,搭著篷瓦蓋的敞廊,裏面擺著長椅。
列奧納多走在橋面一條狹窄乾爽的小路上,沒有留意那個追上來的同行者——他在泥濘中連蹦帶跳,像條狗似的躥到了前面,盯著畫家的眼睛,談起了米開朗琪羅。看樣子他想要從列奧納多嘴裏掏出一句話來,以便立刻轉達給競爭對手並且在城裡散布。可是列奧納多卻沉默不語。
他已經不再問自己,他倆將如何見面,他對她說些什麼,怎麼辦才能以後永遠不再跟她分開,讓喬昆達先生的夫人成為他唯一的永遠的摯友。他知道,一切事情都自有其自然的結局——難於辦到的將會輕而易舉,不可能辦到的將會成為現實——需要的只是見面。
可是,就在這天晚上,他了解到了一切:弗蘭切斯科先生在卡拉布里奧的商務活動開展得很順手,從那裡向佛羅倫薩發出一批生羊皮,歸途中在偏僻的小鎮拉戈內羅,蒙娜麗莎·喬昆達突然病故了,有人說是死https://read.99csw.com於沼澤寒熱症,另一些人說死於傳染性喉病。
一位年歲很大的呢絨富商詳細地向他解釋了爭論的癥結,列奧納多由於風吹而略略眯起眼睛,朝著遠處望去,只見沿著隆加爾諾濱河大街走來一個人,他邁著難看的沉重步子,像是一頭熊,走得漫不經心,衣著很寒酸,拱肩駝背,骨瘦如柴,大腦袋,一頭堅硬的黑色捲髮,生著稀疏的打綹的山羊鬍子,一雙招風耳,一張扁平的臉上顴骨很高。這是米開朗琪羅·布奧納羅蒂。他早在青年時代被一個雕塑方面的競爭對手惡毒的玩笑激得發了瘋,跟他打起架來,結果鼻子被對方一拳頭給砸扁,這給他增添了特殊的醜陋,甚至讓人厭惡。一雙黃褐色的小眼睛有時充血而射出奇怪的目光。腫眼皮總是通紅,幾乎沒長睫毛,因為他不滿足於短促的白天,經常熬夜。頭上頂著一盞圓形的小燈籠,這使他很像獨眼巨人——前額中央長著一隻發出火光的眼睛,在地下的黑暗中蹣跚而行,像熊一樣發出低沉的叫聲,用鐵鎚憤怒地跟石頭搏鬥。
列奧納多清醒過來以後,第一個念頭是那個喜歡傳播流言蜚語的傢伙在說謊,故意編造出這個消息,以便試探一下他會做出什麼反應,然後到處去講,好給關於列奧納多與喬昆達的愛情關係的謠言添油加醋。
他看來是故意賣關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是有所考慮的。
「那麼怎樣處置這幅肖像呢?」這個多嘴多舌的人繼續說,「也許您還沒有聽說吧,列奧納多先生?」
他靦腆和怯懦到了野蠻的程度,對人們的目光不能容忍,因為他從來也沒有忘記自己的醜陋,為此而感到痛苦難堪:他覺得人人都譏笑他。
他出乎意料地遇到這樣一個場面,一瞬間感到不知所措:皺著眉頭,以懷疑的目光看了看大家,兩隻黃褐色的小眼睛由於陽光和人們的目光而病態地眯縫著,絕望地眨巴著充血的眼皮。
在橋上,一個參加斯皮尼宮旁集會的人追趕上他——此人行動敏捷,相貌醜惡,很像猶太人,儘管他是血統純正的佛羅倫薩人。畫家不記得這個人是誰,他叫什麼名字,只是知道他心地惡毒,喜歡散布流言蜚語,撥弄是非。
他徹底絕望了,走到弗雷斯科巴迪廣場上,陷進沒腳脖子的爛泥里,他落在後面了。
「沒畫完,」畫家回答道,不禁陰沉起來,「跟您有什麼關係?」
傍晚時突然變天九九藏書了,這在佛羅倫薩的秋天是常有的。從蒙奧內山峽谷里吹來北風,像穿堂風一樣猛烈。穆傑洛山的峰頂被霜染成白色,好像一個老人的白髮。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突然,地平線上的雲層破裂開,露出一條狹窄的藍天,夕陽向泥濘的馬路上、屋頂上和行人的臉上灑下黃銅色的冷光。雨滴好像是黃銅的粉末。遠處窗戶上的玻璃閃閃發亮,好像是燒紅的火炭。
列奧納多沉默不語。兩個人默默地相互看了一陣——一個人仍然面帶以前那種溫順的微笑,但現在很驚奇和悲哀;另一個人面帶輕蔑的冷笑,但他做得很不得體,臉由於抽搐而變了形,更加醜陋了。
畫家終於對這項措施感到厭惡了,一談起它來,他就不能不產生反感。他已經無須留在工地上,可以返回佛羅倫薩了。可是,他偶然得悉喬昆達先生將於十月上旬離開卡拉布里奧,於是列奧納多決定晚回去十天,以便在佛羅倫薩能夠遇上蒙娜麗莎。
他早在青年時代就曾幻想開鑿一條運河,讓阿爾諾河從佛羅倫薩直到比薩入海口的一段能夠通航,修建灌溉水網,擴大良田的面積,把托斯卡納變成一個繁花似錦的大花園。他在札記中寫:「如果普拉托、皮斯托亞、比薩和盧卡都參加這項工程,每年就能提高二十萬杜卡特的經濟收益。誰能夠支配阿爾諾河裡的水,他就能把每公頃土地變成一個聚寶盆。」
在布奧納羅蒂的瘋狂面前,列奧納多那種安詳溫柔的美變成了無限的軟弱。
馬基雅弗利向他承認欺騙了索德里尼,隱瞞了這一構想的實際困難,讓他相信似乎只需要三四萬個勞動日。列奧納多不願意承擔責任,決定把全部真實情況都告訴最高執政官,向他提交了預算報告,證明開鑿兩條引水渠——至利沃倫沼澤,深度為七碼,寬度為二十至三十碼,總面積為八十萬平方肘,需要不少於二十萬個勞動日,也許還要多一些,這取決於土質。長老們大吃一驚,紛紛指責索德里尼:他們不明白,他怎麼會產生這樣一個荒唐的想法。
這個奇怪的人物不可遏制地渴望行動,可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能力,他是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是一隻天鵝,但只會在陸地上蹣跚而行,既不會飛翔,也不會游泳——列奧納多在他身上認出了自己。
死亡的消息雖然真實可靠,但往往乍一聽起來,都不可信。
列奧納多也繼續走自己的路。
「不,沒啥,只不過是問問而已九_九_藏_書。畫一幅肖像整整花費了三年的時間,可是還沒有畫完。在我們這些外行人看來,現在已經完美無缺了,我們想象不出來還要畫成什麼樣!」
如今在這兩個人之間無意識地不自覺地發生的一切,很像是那場搏鬥。
他討好地笑了。
「請問,先生,」這個人死乞白賴地不肯落後一步,「您大概還沒有畫完喬昆達的肖像吧?」
他感到說了不應該說的,為了貶低競爭對手,他要尋找足以傷害人的字眼兒,可是沒有找到。
「咳,我的上帝呀,也難怪,您今天早晨才從外地回來,還不知道哩。您想想,多麼大的不幸呀!可憐的喬昆達先生第三次喪偶了。麗莎太太被上帝召去已經一個月了……」
他先去找尼科洛,要把有關的文件和掘土工程圖紙轉交給他。他準備第二天上午到喬昆達先生家去,可是他沒能按捺得住,決定當晚從馬基雅弗利那裡回來經過隆加爾諾大街他們家的時候,向馬夫、僕人和看門人打聽一下主人是否回來了,他們是否一切都平安。
這是一個陰晦的秋天早晨,空氣潮濕——他覺得特別親切,因為這讓他想起了喬昆達。陽光透過蒙蒙的霧色,寧靜而朦朧,像是水裡的光線一樣,賦予女性面孔以特殊的魅力。
他停下來。
米開朗琪羅本想還要補充幾句,但只是把手一揮,迅速地轉過身向前走去,邁著難看的像熊一樣的步子,駝著背,彷彿他的肩上壓著難以置信的重負。他很快消失不見了,彷彿是消融在濛濛細雨與不祥的夕照混合而成的紅黃色的混沌之中了。
列奧納多一生都為君主效力,並沒有向人們真正地顯示出科學在自然界面前的權威,現在,當他行將步入老年之際,命運之神也許會給他最後一個機會,讓他在為民眾的服務中實現這一任務。
列奧納多厭惡地看了看他。這個相貌醜惡的人突然變得讓他痛恨起來,假如他不克制自己,定會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扔進河裡去。
「先生,列奧納多先生!」有人喊他,「請您過來一下,評評我們的爭論。」
列奧納多同意參加把阿爾諾河水引離比薩的工程,因為他堅信這項軍事措施日後或遲或早必定帶來更重要的和平效益。
他的競爭對手臉上露出開朗的笑容,兩道洞察一切的目光從上面俯視著他,因為列奧納多的身材比米開朗琪羅高大——像他經常發生的那樣,怯懦立刻變成了瘋狂。他很長時間不能說出一句話來。他的臉忽而發白忽而九-九-藏-書變紅,面頰上布滿大小不一的斑點。最後,他終於盡了最大的努力,用低沉壓抑的聲音說:
尼科洛仍然還抱著一線希望,四處奔波,耍陰謀施詭計,連篇累牘地書寫報告,說得天花亂墜,讓人相信業已開始的工程的效益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儘管龐大的經費支出日益增加,工程進展卻每況愈下。
「布奧納羅蒂先生是阿利吉耶里的研究專家,」列奧納多面帶安詳的笑容,很有禮貌地指著米開朗琪羅說,「他能比我更好地向你們解釋這個地方。」
「你自己來解釋吧!你書不離手,是個最聰明的人,取得倫巴第那些閹雞的信任,一尊黏土雕塑搞了十六年,最後還沒來得及鑄成青銅的——應該感到可恥而放棄這一切!」
列奧納多一直希望他跟布奧納羅蒂的爭執能以和平的方式結束。他在離開佛羅倫薩期間很少想到這場爭執,幾乎是把它忘了。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平靜而開朗,他準備向自己的競爭對手說些好聽的話,他覺得米開朗琪羅不能不理解他。
米開朗琪羅像平時一樣,低下頭,沒有向兩側看,因此沒有注意到集會的人群。他從列奧納多嘴裏聽到自己的名字,便停住腳步,抬起了眼睛。
尼科洛先生好像是在劫難逃:不管他接觸什麼——全都事與願違,不管什麼事情,一旦到了他的手裡,就化為泡影,變成嘴裏說的空話,變成頭腦里的抽象思想,變成惡意的玩笑,受到損害最大的還是他本人。畫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的一些往事:他談起賭場上贏錢的方法時總是信心十足,頭頭是道,可是實際操作起來,他卻經常輸得精光;還有,他曾提出營救瑪麗婭的方案,結果卻沒能成功;他誇口會排列馬其頓式步兵方陣,結果卻遭到慘敗。
橋上的風更猛了,在耳邊呼嘯著,像冰凌一樣扎著臉。河水朝著遠處落日的方向流淌,天空低垂而昏暗,像石頭一樣沉重,彷彿是地獄里熔化的銅液做成的天幕。
「您怎麼看,先生?」爭論的人們問列奧納多。
列奧納多經過敞廊時看見一些相識的和不相識的人在這裏集會。有人站著,也有人坐著。他們談話很熱烈,根本不理會風和濛濛細雨。
這種喜悅之情充溢了他的心靈,彷彿他如今並非五十四歲,而是年方十六,彷彿他的一生才剛剛起步。只是在內心的深處,思想的光輝根本沒有照射到那裡,這種喜悅之情掩蓋著一種不祥的預感。
列奧納多兩眼一片漆黑。頃刻之間,他覺得要摔倒https://read•99csw•com。那個人帶刺兒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可是畫家經過難以想象的努力終於控制住自己——他的臉只是有些蒼白,仍然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起碼是同行者沒有察覺出任何變化。
畫家對自己的同路人突然透過厭惡感到一種恐懼——他的軀體彷彿是滑溜溜的,像泥鰍一樣,不停地亂動。也許這個人嗅到了什麼,他更加像猶太人了;雙手不停地顫抖,眼睛一個勁兒地眨巴。
列奧納多感覺到,蒙娜麗莎是正確的:他的競爭對手永遠都不會饒恕他那種「比狂風暴雨還厲害的安靜」。
他數著天數。現在,他一想到分離的期限還要延長,一種迷信的恐懼和悵惘便襲上他的心頭,因此他努力不去想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談起它,也不打聽,擔心別人回答說她不能按時返回。
列奧納多沿著托納布奧尼大街向聖三位一體大橋走去——這條路恰好跟他啟程前一天夜裡所走路的方向相反。
列奧納多曾經畫過一幅畫,描繪了兩個怪物——龍和獅子的搏鬥:長著翅膀的凶龍是空中之王,戰勝了沒有翅膀的地上之王。
爭論的是《神曲·地獄篇》第三十四歌里的幾句謎一般的詩:詩人講到巨人狄斯,說他站在可惡之井的底上,上半身露在冰的外面。這是被推翻的天使大軍的首領,「悲哀之國的皇帝」。他有三個臉孔——黑的、紅的和黃的——好像是三位一體神的魔鬼形象的折射。每一張嘴裏用牙齒咀嚼著一個罪人:黑臉咀嚼著出賣了耶穌的猶大,紅臉咀嚼著謀害羅馬皇帝愷撒的布魯圖,黃臉咀嚼著同樣也是謀害愷撒的卡西烏。人們爭論的是為什麼阿利吉耶里要處罰起來反抗人神的人——謀殺尤利烏斯·愷撒的人和起來反抗神人的人,即最大的叛逆者——而且給他們施加的是同樣的刑罰,因為全部差別只在於布魯圖的雙腿在狄斯的嘴裏,頭露在外面,而猶大的雙腿露在外面,頭在嘴裏。一些人解釋說,但丁是基伯林黨,維護皇權,反對教皇在人世的統治,認為羅馬帝國跟羅馬教會同樣神聖和為拯救世界所必需。另外一些人不贊同這看法,認為這種解釋是離經叛道的異端邪說,不符合最虔誠的詩人的基督教精神。越是爭論,詩人的秘密越加捉摸不透。
大家都靜了下來,把好奇的目光集中在這兩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