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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七

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信中寫道:「列奧納多的行為很不體面。他事先把大筆金錢據為己有,剛一開始畫就撂下,在這件事上,他的行為就是對共和國的背叛。」
塞爾·皮埃羅先生在有見證人在場的情況下,不止一次表示打算給自己非婚生的長子列奧納多跟其他的子女一樣留下一部分遺產。可是他本人在臨死前改變了主意,或者也許是他的兒子們不願意執行死者的遺囑,他們宣布說,列奧納多作為非婚生子,無權參与分割家產。畫家曾經以將要得到的遺產作抵押向一個放高利貸的猶太人借錢,此人很機靈,提出要購買他與弟兄們訴訟的權利。不管列奧納多如何懼怕家庭的爭吵和訴訟的口舌,但他這時經濟拮据,因此也就同意了。為了三百佛羅倫而開始訴訟,但卻拖延了六年。弟兄們利用社會上對列奧納多普遍的不滿,火上澆油,指責他不信神,給塞薩爾·博爾吉亞供職時犯有叛國罪,實施魔法,挖掘基督教徒的墳墓,解剖屍體,並且重提二十五前早已埋葬了的關於他違背自然的罪過的謠言,侮辱他已故的母親卡塔琳娜·阿卡塔布里加的聲譽。
他傾聽著狂風的怒吼。他不由得想起了馬基雅弗利說過的一句話:「生活中最可怕的不是操勞,不是貧困,不是痛苦,不是疾病,甚至也不是死亡,而是——寂寞。」
已經不再是他在考驗她,而是她在考驗他。這雙眼睛的目光反映了他的心靈,而在她的臉上如同映照在鏡子里一樣九-九-藏-書,深化到無極——這意味著什麼?
他站起來,拿起蠟燭,開開隔壁房間的門,走了進去,走近放在三條腿支架上的那幅畫——畫上矇著的罩布打了許多褶子,像是白色的屍衣——他把罩布揭下來。
秋季洪水泛濫,沖毀了已經開始的工程,把鮮花盛開的低洼地變成一片澤國,腐草爛泥滋生了瘟疫,工人們由於傳染病而死亡。大量的勞動、金錢、人的生命—— 一切都付諸東流。
經過一天的忙碌,列奧納多感覺很疲倦,好像是做了一夜噩夢之後,感到渾身癱軟無力。他本想撿起早就開始的一項研究工作——物體在斜面上的運動規律,可是並沒有動手;後來又想要畫一幅漫畫:一個老太婆生著朝天鼻子、豬眼睛,上嘴唇異常大,往下耷拉著,可是也沒有動筆;他試著讀讀書,但是讀不下去——什麼事情都辦不成。可是又不想睡覺,如何熬過這漫長的黑夜!
費拉拉的水利專家們把責任推到索德里尼、馬基雅弗利和列奧納多身上。熟人在街上遇到他們趕緊扭過頭去,根本不打招呼。尼科洛由於面子過不去和痛苦而生了病。
春天,他應倫巴第的法蘭西總督查理·丹布亞斯的邀請,在佛羅倫薩請了三個月的假,到米蘭去了。
他很高興離開故鄉,作為一個無家可歸的被放逐者,看見了聳立在倫巴第綠色平原上的阿爾卑斯山的雪峰,如同二十年前一樣。
經過許多次無益的努力,他read•99csw.com徹底明白了,第二次油彩壁畫試驗跟第一次一樣是失敗的:《安加利之戰》也跟《最後的晚餐》一樣,將要毀滅,用布奧納羅蒂的說法,他「應該感到可恥而放棄這一切」。
她在最後一次見面時沒有說完的話:僅有好奇心還嫌不夠,還需要別的更重要的東西才能夠洞悉山洞里最後的,也許是最奇異的秘密——她能夠把這番話再說出來嗎?
他知道,她的死並非偶然:他要是願意,本來可以拯救她。他覺得,他從來也沒有如此面對面地正視死亡。在喬昆達冷漠而又和藹的目光下,一種難以忍受的恐怖之感讓他的心靈凍結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無底深淵面前膽怯了,不敢向裏面窺視——他不願意知道那裡面是什麼樣子。
除了這一切令人不愉快的事之外,又增添了會議大廳里壁畫的失敗。
列奧納多的父親兩年前去逝了。他在日記里像通常一樣簡潔地寫道:
自從最後一次畫這幅畫以來,也就是自從最後一次跟她見面以來,他一直沒有把罩布揭下來過。現在他覺得他是第一次看見這幅肖像。他在這張臉上感覺到了生命的力量,他在自己的作品前感到一種恐懼。他想起了關於魔畫的迷信故事,如果用針扎畫上的肖像,就會給所畫的人帶來死亡。他想,在這裏則是相反:他攝取了活人的生命,把這生命賦予了死的畫。
夜間的狂風發出非人的聲音,訴說著人的心靈能夠理解的、它感read.99csw.com到親切的和不可避免的事——在可怕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在遠古的混沌——萬物之父的懷抱中那種最後的孤獨——人世上無邊無際的寂寞。
難道他一生的勞動只不過是欺騙,偉大的愛不是偉大的認知之女嗎?
也許這是一種能夠洞察一切的冷漠的微笑吧?也許是死人面帶這種微笑觀看活人吧?
但是與此同時,她又是個幽靈,非常遙遠和陌生,她雖然永遠年輕,可是又非常古老,比畫面背景上顯現出來的山崖上原初的玄武岩還古老——那藍色的山崖若隱若現,狀如鐘乳石,好像不是本地的,而是早已消失的世界的遺存。山崖間蜿蜒的小溪很像她那雙永遠掛著微笑的嘴唇的曲線。頭髮如同深色的煙霧,上面層層的波紋像水上的波浪一樣,也服從於神聖力學的法則。
他像個小偷似的,急急忙忙用那塊帶褶的如同屍布一般的罩布把她的臉蓋上。
列奧納多習慣於慢騰騰地作畫,這在用油彩畫壁畫是允許的;他討厭水彩要求的匆匆忙忙,儘管畫《最後的晚餐》時已經有了前車之鑒,但他畫《安加利之戰》時仍然決定使用油彩,雖然這是另一種油彩,他認為已經得到改進,可是畢竟還是油彩。等到畫完一半的時候,他用鐵火盆在畫前攏起了火,以便用他新發明的方法加速顏料滲進石灰里去;可是很快就證明,熱量只能對畫的下面部分起作用,而上面的部分離火很遠,油漆和顏料久久不幹。
「15九*九*藏*書04年6月9日,星期三,凌晨七時,我的父親,公證人塞爾·皮埃羅·達·芬奇于波德斯塔病歿,享年八十,身後留下十男二女。」
這是蒙娜麗莎·喬昆達的肖像。
他想起了童年,他在阿爾巴諾山上聽著鶴群的鳴叫,呼吸著充滿焦油味和青草芳香的空氣,眺望籠罩在紫色霧靄中的佛羅倫薩,只見這座城市彷彿是紫水晶做成的,是那樣小巧,一棵小樹的兩個開滿金黃色花朵的樹枝之間的空隙就容納下了它——春天,這種花開遍整個山坡——他當時有多麼幸福,無憂無慮,無所用心。
索德里尼不斷地折磨他,要求他像辦理公務那樣準確地履行合同,催促他在規定的期限畫完,威脅他向他索取違約罰金,看到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便公開地指責他進行欺騙,佔用公款。列奧納多從朋友處借到一筆錢,想要把領到的公款如數歸還給他,可是皮埃羅先生卻拒絕接受,而這時,經布奧納羅蒂的朋友們之手在佛羅倫薩傳閱最高執政官給佛羅倫薩駐米蘭代表的一封信,說畫家要前去謁見法蘭西國王在倫巴第的總督查理·丹布亞斯。
狂風吹得爐灶的煙囪呼呼地響。房子的牆壁被狂風吹得抖動;懸挂在木頭橫樑上的一隻展開翅膀的鳥的標本不停地搖晃,這是用來研究飛翔的,已經被蛾子蛀了;房間一角,書架上放著自然考察家普林尼的書,上面有一隻蜘蛛在網上驚惶地爬來爬去。雨水,或者是融化了的雪水敲打著窗戶上的玻璃,彷彿是有人在輕輕地敲著窗戶。九_九_藏_書
冬季一天夜間,列奧納多一個人坐在工作室里。
畫面上一切都清晰而準確——直到最後一個衣褶,直到白皙的胸脯上深色衣服邊緣刺繡花紋的細密的十字形針腳。彷彿是如果聚精會神地觀看,就能看出這個胸脯在一起一伏地呼吸,喉嚨下面凹窪處的血管在跳動,臉上的表情在變化。
牆角里堆放著散發著霉味的書籍、人體骨骼和一些沒有生命的機器部件——那隻蜘蛛就在這個黑暗的角落裡爬來爬去,他本人不也是這樣嗎?他在有生之年還有什麼事要做,還有什麼東西把他跟死亡隔開?不就是那堆上面寫著任何人都不認識的符號的破紙嗎!
他看著一摞摞積滿灰塵的舊書、燒瓶、蒸餾甑、用酒精浸泡著畸形胎兒的玻璃瓶子、銅質象限儀、天體儀、力學、天文學、物理學、水力學、光學、解剖學等方面的儀器——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之感襲上他的心頭。
會議大廳里的壁畫比比薩運河工程和跟弟兄們的訴訟更叫他心灰意冷。
把阿爾諾河水引離比薩的工程以丟人的失敗告終。
只是現在——彷彿是死亡才使他睜開了眼睛——讓他明白了蒙娜麗莎的美原來就是他在自然界中貪婪好奇地尋求的一切,讓他明白了世界的奧秘原來就是蒙娜麗莎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