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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部 神聖的宗教裁判 一

第十五部 神聖的宗教裁判

他預感到,他的著作一旦被人們所認識和理解,就會在科學中引起一場最偉大的變革,因此他期待著「追隨者」和「繼承者」,希望他們能夠重視他的繪圖「給人類帶來的恩惠」。
「在我之前,托勒密在其《天文學大成》中描繪了宇宙,我也是如此,描繪了人體——這是個小的宇宙——宇宙中的宇宙。」
他寫道:「試把人與猿猴以及其他許多同一種屬的動物相比較。試把人的內臟與猿猴、獅子、牛、魚和鳥的內臟相比較。試把人的手指與熊掌、魚鰭、鳥翼和蝙蝠翅膀的骨骼相比較。」
馬可-安東尼奧也在自然現象中感覺到了秘密,可是並沒有對它屈服,既沒有力量否定它,也沒有力量戰勝它,跟它搏鬥,懼怕它。列奧納多的科學通向上帝;馬可-安東尼奧的科學反對上帝,他想要用新的信仰——對人的理性的信仰來取代失去的信仰。
畫家對這些偽科學家的偏執殘暴就像對那些虛偽的上帝奴僕的偏執殘暴一樣,感到厭惡。
時代變了,馬可-安東尼奧的學生們膽量並不小。任何危險,甚至任何犯罪,都不能讓他們望而卻步,他們弄到了新鮮的屍體:不僅花大價錢從行刑人員和醫院太平間的管理人員手中購買,而且明目張胆地從絞刑架上搶奪或者暗中盜竊,掘墳開棺,只要老師允許,他們也可能夜間在偏僻的郊區殺死過往行人。
他在軀體構造的多樣性中發現了發展的統一規律、自然界把萬物連在一起的統一法則。
列奧納多除了數學的精確性,還提出了猜測、預測和假說,以其大胆的精神讓馬可-安東尼奧大吃read.99csw•com一驚,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就像一個人第一次看見山,覺得遠處的山峰像是懸挂在空中的雲彩一樣,他很難相信這些幽靈般的高山的花崗岩的根基深深地埋在地心裏。
「一個人能夠掌握人體的完善知識,他就能觸類旁通,因為所有動物的器官都是相像的。」
他很仁慈,時常拒絕富人的邀請,而到窮人中間去,免費為他們治病,接濟他們錢財,並且準備把他所擁有的一切都貢獻給他們。他有一顆善良的心,不同於世人,他沉湎於自我觀照。每逢談到僧侶和教會人士的愚昧無知和對科學的敵視時,他的臉便扭曲了,眼睛射出無法抑制的憤怒之火。列奧納多感覺到,這是一個仁慈的人,如果給他權力,他就會為了理性而把人們送進火堆里去,正如他的敵人——僧侶和教會人士為了上帝而把他們燒死一樣。
那個時代,教皇博尼法西八世下過訓諭,明文禁止獲得解剖用的屍體,因此這麼做很困難而且很危險。二百年前,蒙迪尼·德伊·盧齊作為第一個有勇氣在波洛尼亞大學當眾解剖兩具屍體的學者,他選用的是女人的屍體,當時認為女人「更接近於動物」。可是儘管如此,他還是受到良心的折磨,他本人承認,頭部是「靈魂和理性的居所」,因此他根本沒敢進行解剖。
他寫道:「讓《力學基礎論》這本書能為你研究運動和人以及其他動物的力量規律開拓一條道路,讓你能夠依據力學以及幾何學的明確性證明解剖學的一切原理。」
列奧納多在科學領域中跟在藝術領域中一樣,是孤軍奮戰的。馬可-安東尼奧的周圍卻有一幫學生。他吸引著一批人,作為一個預言家,點燃了他們的心,他創造出奇迹,與其說是用藥物,不如說是用信仰使病人獲得新生。年輕的聽眾跟他九_九_藏_書的學生們一樣,把老師的思想推向極端。他們已經不再鬥爭,而是無所顧忌地否定了世界的秘密,認為科學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必定能夠戰勝一切,解決一切,把舊的信仰大廈徹底推倒,夷為平地。他們吹噓自己不信神,就像小孩子誇耀自己的新衣裳似的,他們像小學生一樣橫行無忌——他們的囂張氣焰讓人想起小狗狂妄的吠叫。
馬可-安東尼奧除了理性之外,不相信任何東西,在先驗的知識面前有時感到困惑,甚至感到驚恐,覺得這是一種奇迹。
「當科學取得勝利之時,」他憂慮地想,「平民百姓也走進科學的聖殿,他們能否像玷污了教會那樣玷污科學,民眾的知識是否會比民眾的信仰更庸俗?」
他用鵝毛筆和紅鉛筆畫了一系列解剖圖,在空白處寫下說明和札記。在研究的方式上,兩位研究者的對立暴露得更加明顯。
畫家有時對自己說:「應該如此,這樣才好。」他經過研究確信,的確是那樣,於是造物主的意志便與觀察者的意志完全相吻合:美便是真,真便是美。
列奧納多第一次在米蘭為摩羅供職期間,曾經跟一個當時還很年輕的學者一起進行解剖學研究,此人名叫馬可-安東尼奧,雖然年僅十八歲,但已經很有名氣了。他出身於維羅納古老的德拉·托雷貴族世家,他對科學的熱愛是家傳的。馬可-安東尼奧的父親在帕多瓦講授醫學,幾個哥哥也都是學者。他本人從少年時代開始便獻身於科學,正如從前顯赫家族的後代作為騎士獻身於心上的夫人和上帝一樣。無論兒童的遊戲,還是少年的情慾,都不曾吸引他離開這種枯燥的學術研究。他本來愛上了一個少女,可是認為不能同時為兩個主人——愛情與科學效勞,便離棄了未婚妻,並且徹底脫離了世界。他早在童年時代由於過度用九*九*藏*書功而損害了身體。他骨瘦如柴,臉色蒼白,像是一個苦行僧,但他的臉形卻仍然很漂亮,長相很像拉斐爾,只是表情更加深沉和憂鬱。
豐富的屍體使德拉·托雷的工作變得尤其重要,對於畫家來說也很珍貴。
列奧納多在一則札記里對讀者說:「如果你熱愛科學,那麼厭惡感不妨礙你嗎?如果你克服了厭惡感,那麼夜間你站在被切割成一塊塊的血淋淋的死人屍體前,你不感到恐怖嗎?如果你戰勝了恐怖,那麼你能夠產生為了描繪人體所必需的完全明確的構想嗎?如果你有了這種構想,那麼你能擁有透視學的知識嗎?如果你有了這種知識,那麼你能夠掌握測量肌肉的力量和緊張所必需的幾何學的論證方法和力學知識嗎?最後,還有一項最主要的——你擁有足夠的耐力和精確性嗎?我是否具有這些素質呢?我所寫的一百二十卷解剖學的書足以表明這一點。我沒有使自己的著作達到理想的結果,這並不是考慮到什麼利害關係,或者由於馬虎大意,而只是因為時間不夠。
列奧納多解剖孕婦的屍體,研究了胚胎髮育的各個階段,他感到驚訝的是人體的構造與動物,不僅僅與四條腿的走獸,而且也與魚類和鳥類非常相像。
畫家明察秋毫的洞察力,使他的眼睛和手具有了學者藉助于數學儀器的精確性。隱藏在肌肉里或黏糊糊的外殼裡的靜脈和分佈在肌肉里的神經本來不為任何人所知,可是卻被他的左手用解剖刀所觸動和發現——他這隻手如此強有力,能把馬蹄鐵掰彎,這隻手如此溫柔,能夠在喬昆達的微笑中捕捉到女性美的奧秘。
一個僅僅是學者,另一個是學者兼畫家。馬可-安東尼奧有知識;列奧納多有知識,同時還熱愛生活——愛加深了知識。他的繪畫如此嚴謹,同時又如此美麗,很難斷定何處是藝術的終結和read.99csw.com科學的開始:二者相互滲透,匯合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當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義大利北方兩所著名的學府——帕多瓦大學和帕維亞大學就曾經由於他而進行過爭論。等到列奧納多再次來到米蘭時,二十幾歲的馬可-安東尼奧已經是歐洲第一流的科學家了。
馬可-安東尼奧大發脾氣,把這些假說稱作胡說八道,認為與學者的身份不符,違反知識準確性的精神;但他在爭論中遭到失敗以後,有時好像也著了迷,保持沉默,只是聽。每逢這種時刻,他的臉都像孩子般溫柔,像僧侶般嚴肅,很美麗。列奧納多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總是憂鬱的眼睛,感到這個科學的隱士不僅是科學的祭司,而且也是它的祭品:對於他來說,偉大的悲哀是「偉大的認知之女」。
馬可-安東尼奧感覺到,列奧納多在科學中就像在一切領域中一樣,只是鑽研一時,好像是在遊戲,同時還保留著別的方面的興趣,與此同時,他還發現,本來要求無限耐力,要求「頑強的嚴肅性」的工作,到了畫家的手裡,卻成了遊戲和娛樂。
他在一篇札記里寫道:「如果有人反駁我說,用屍體來研究解剖學比根據我的繪圖進行研究會更有好處,那麼我可以回答他:假如你在一次解剖中能夠看到圖中所畫的一切,固然是這樣;可是無論你有什麼樣的洞察力,你也只能看見和了解幾根靜脈。而我,為了擁有完善的知識,解剖過十多具各種年齡的人的屍體,解剖過各種器官,把包裹著靜脈的肌肉全部切去,而沒有讓靜脈流出血來,哪怕是靜脈像頭髮絲一樣細,也不讓它流出一滴血來。有時一具屍體不夠用,因為在研究的過程中它腐爛了,於是我又解剖了許多屍體,直到對人體結構完全認知為止。同一個研究課題一般都進行兩次,為的是找出差異。我的繪圖不斷九九藏書增多,描繪了每一個器官和部位,就像你把這些器官和部位拿在手裡,翻過來,調過去,從各個角度,從里往外,從外往裡,從上往下,從下往上進行觀察。」
畫家在知識的最新領域里感覺到了一種秘密,這種秘密透過一切現象吸引著他,就像磁石透過布也能吸引鐵一樣。他描繪脖頸的肌肉時寫道:「這些肌肉兩端僅以細線固定在腱鞘的外緣上:造物主做了這樣的安排,讓它們有可能按照需要自由擴展和收縮,伸長和縮短。」他在給腰部肌肉的插圖做的文字說明中寫道:「請看這些美麗的肌肉——a,b,c,d和e,假如你覺得它們太多,你就試試看——把它們減少,假如你覺得它們太少——就增加,而覺得不多也不少——那麼你就給這個奇異的機器最初的創造者唱讚歌吧。」因此,對於他來說,任何知識的最終目的都在於對未知,對神的必然——力學中第一推動力、解剖學中最初的創造者的驚嘆。
他把人和動物的器官視為活的槓桿。對於他來說,一切知識之根源都在力學之中,力學是「第一推動力奇異的公正性」的體現。第一建造者的良好意志產生於第一推動力公正無私的意志—— 一切秘密的秘密。
他們二人對科學有著共同的追求:他倆拋棄了希波克拉底和蓋倫的中世紀阿拉伯解釋者的經院解剖學,而代之以試驗和對自然的觀察、對活的機體構造的研究;但是,表面的相同卻掩蓋著深刻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