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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部 列奧納多、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 二

第十六部 列奧納多、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

「聖上也許還不知道,」布奧納羅蒂終於開腔了,「許多人認為本人是達·芬奇先生的敵人。真的也罷,假的也罷——我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充當審判是最不得體的,不管發表什麼見解,好的或者壞的,都不適當。」
「我以巴克科斯神的名義發誓,」教皇活躍起來,看樣子覺得很開心,驚叫道,「即使的確如此,我們仍然希望聽聽您對列奧納多先生的高見,因為我們認為您非同別人,不會有偏見,並且毫不懷疑您對敵友一視同仁,評價敵人時表現出來的高尚品德決不會低於評價朋友。況且我從來不曾相信而且今後也不會相信你們二位真的是敵人。算了!像您和他這樣的畫家不可能不超脫任何虛榮。你們沒有紛爭的理由,有什麼可競爭的?即使你們之間發生過小小的不愉快,為什麼要記在心上呢?常言道,和氣生財,紛爭兩敗俱傷。我的孩子,假如我是您的父親,我會讓你們握手言和,難道您能拒絕我的要求而不向他伸出手嗎?」
「住嘴,住嘴,皮埃特羅!主的力量跟我們在一起!」教皇真的不知所措了,急忙制止了他,「切割活人——輝煌的科學,沒說的!……你今後永遠也別講這種讓人厭惡的話。我們要是早知道列奧納多……」
米開朗琪羅覺得人們都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他,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醜陋並且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怯懦,陰鬱地低下了頭,保持著沉默。可是教皇卻透過綠柱石放大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等待著回答。
他那龐大的軀體白皙而浮腫,像是患水腫病的老女人,胖胖的圓臉沒有血色,兩隻蛤蟆眼凸起,整個相貌醜陋難看。他的一隻眼睛幾乎完全喪失了視力,另外一隻也是視力不佳,每當他看什麼的時候,他不使用玻璃近視眼鏡,而使用一片研磨成多棱的綠柱石放大鏡,那隻尚有視力的眼睛里閃爍著智慧,給人以冷漠、明晰,但無限寂寞的感覺。教皇的驕傲是他那雙手,的確很美:每逢遇到合適的場合,他都要展示出來,大肆炫耀一番,他的嗓音很受聽,也read.99csw.com同樣是他的驕傲。
他聽說掘墓盜屍的事,不禁想起了剛剛收到的一封告密信,起初並沒有留意——這是朱利亞諾·美第奇手下一個人寫的,此人是日耳曼玻璃匠約翰,曾在列奧納多家裡住過,指控畫師從孕婦的屍體中取出胎兒,打著進行解剖學研究的幌子,實際上實施妖術。
他沒有把話說完,虔誠地畫了個十字。他那肥胖浮腫的軀體徐徐地搖晃起來。
「不指責別人,就不會受到別人指責,」教皇說,露出一絲冷笑,「您忘了,我的朋友,列奧納多不是軍人,也不是國務活動家,只不過是個畫家而已。自由的卡墨奈的僕人不是比別的凡人有更大的自由權利嗎?你們畫家是最高境界的居民,那裡不分希利尼人和猶太人,不分奴隸和自由人,不分蠻人和斯基泰人,主宰一切的是阿波羅,因此政治、各民族和帝王的敵對,關你們什麼事?像古代賢哲一樣,你們豈不是可以稱自己為宇宙公民嗎?對於他們來說,哪裡好——哪裡就是祖國。」
可是第二天,畫家要在一家修道院醫院里進行解剖,修道院院長受到嚴厲的訓斥——不準給畫家提供屍體,不准他進入醫院的房間,同時重申卜尼法八世De sepulturis(關於安葬)的訓諭,凡未經教廷批准,嚴禁解剖人體,否則革除教籍。
悶悶不樂的布奧納羅蒂給利奧十世造成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他更喜歡樂觀的拉斐爾,覺得他為人隨和,有求必應,是個「老好人」。
不過教皇驚懼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很久:米開朗琪羅走後,舉行了演唱會,聖上那首難度極大的詠嘆調獲得極大成功,這跟平時一樣,使他的情緒非常好;後來中午小吃時,在弄臣會議上批准了侏儒巴拉巴洛騎象遊街的程序,他非常開心,把列奧納多的事九_九_藏_書給忘了。
他朗誦完畢,聽眾讚嘆不已,很有禮貌地克制著自己,彷彿是無意之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這時,下人向教皇稟報說不久前從佛羅倫薩抵達羅馬的米開朗琪羅求見。
「米開朗琪羅先生,我們有一件小事,想要了解一下您的高見:我弟弟朱利亞諾公爵建議我們聘用敝同鄉佛羅倫薩人列奧納多·達·芬奇。有勞大駕,請您說說對他的想法,把什麼樣的工作交給這位畫家更得體一些?」
「請原諒,聖上,」米開朗琪羅幾乎是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不善言談,不懂得微妙的哲理。習慣於把白的就叫白的,黑的就叫黑的。我覺得最卑劣的人莫過於不尊重自己的母親,背棄祖國的人。我知道,列奧納多先生自視為可以超越為人的一切規矩。可是他有什麼權利?他向世人保證,要創造出奇迹來,好一鳴驚人。不是到時候了嗎?該著手了。可是他的奇迹又在哪裡?難道就是那些叫人發笑的翅膀嗎?他的一個學生異想天開,想要藉助于這種翅膀飛起來,可是結果卻摔斷了脖子,純屬傻瓜。我們怎麼還能相信他的話呢?我們這些普通的凡人沒有權利懷疑嗎?不能知道他的秘密裏面藏著的究竟是些什麼貨色嗎?……算了,說這些幹啥!古時候,人們把騙子就叫騙子,把壞蛋就叫壞蛋,可是如今卻把他們叫作賢哲、宇宙公民,看樣子不久就不會再有硬充三重偉大的赫耳墨斯和巨人神普羅米修斯的騙子和遊手好閒之徒了!……」
「叛徒?」教皇接過來說,更加活躍了,「這種指控可不輕呀,米開朗琪羅,夠重的了,我們相信您沒有證據,決不會這麼說……」
「我沒有任何證據,而且也不需要證據!我說的都是盡人皆知的。他給摩羅公爵當了十五年的走狗,而摩羅第一個引來蠻族進犯全義大利,把祖國出賣給他們。主懲罰了這個暴君,讓他罪有應得,毀滅了。這時,列奧納多又投靠了更大的壞蛋——塞薩爾·博爾吉亞,身為佛羅倫薩的公民,偷偷繪製了托斯九九藏書卡納的地圖,好讓敵人輕而易舉地征服自己的祖國。」
這兩篇長詩都是用無可挑剔的優美的拉丁文詩體模仿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寫成的。一篇題為《基督紀》——是福音書的改寫,按照當時盛行的寫法把基督教和多神教的典故混雜在一起:譬如把聖餐稱作「肉眼凡胎看不見的以刻瑞斯和巴克科斯的形象出現的神聖食品」,亦即麵包和葡萄酒;黛安娜、忒提斯、風神埃俄洛斯曾經幫助過聖母瑪麗亞;天使長加百列在拿撒勒告知聖母耶穌將要誕生時,使者神墨耳枯里烏斯在門外偷聽,把這個消息通報給奧林波斯諸神,商議採取果斷的對策。
布奧納羅蒂的眼睛閃出亮光;他時常發生這種情況:怯懦變成了氣勢洶洶。
正式接見結束之後,聖上休息時跟近臣們議論著兩篇新寫的長詩。
教皇有些不高興,可是立刻吩咐接見。
「聖上,」他說,「也許米開朗琪羅先生的話有一定的道理,起碼是關於列奧納多的種種傳聞是相互矛盾的,有時真的讓你不知信誰的好。據說他愛惜牲畜,不吃肉;可是與此同時卻發明了武器,讓人類滅絕,而且他還喜歡跟隨死囚到刑場去,觀看他們死前臉上恐怖的表情。我還聽說,他的學生和馬可-安東尼奧為了進行解剖不僅從醫院里盜竊屍體,而且在基督教的墓地掘墳盜屍。——況且各個時代,凡是偉大的學者好像是都有某種非同尋常的怪癖:古人講過著名的亞歷山大學者埃拉西斯特拉特和塞利蘇斯,說他們用活人進行解剖,當然這些活人都是被判處死刑的罪犯,這兩個學者用對知識的熱愛來為自己對人的殘忍辯護,塞利蘇斯說:Herophylus homine odit ut nosset.(阿波羅神廟的女祭司為了有知識而憎恨人)……」九_九_藏_書
教皇能背誦這兩篇長詩里的幾個片段。他特別成功地朗誦了墨耳枯里烏斯在奧林波斯眾神面前關於天使長報喜的那番話和牧人西菲利斯對自然女神亞美利加的愛情表白。
「我的孩子,」他終於哀傷地輕輕嘆息著說,「我現在看出來了,我們直到目前為止都不願意相信的敵對,在你們二人中間的確是存在的,得承認,您對列奧納多先生的評論讓我大吃一驚。可是,米開朗琪羅,哪兒的事呢!關於他,我們聽到的都是好話;切莫說藝術的偉大和學識的淵博——人人都說,他心地善良,他不僅同情人,而且就連啞巴畜生,甚至植物都非常愛護,絲毫不準人們傷害它們,就像印度的賢哲一樣,旅行家們向我們講了多少他們的好事……」
教皇那雙蛤蟆眼緊盯著米開朗琪羅,平靜而冷淡地觀察著他,思索著人世的忙忙碌碌和枉費心機,覺得高傲反而卑賤,偉大反而渺小。他突發奇想,要把這兩個冤家對頭弄到一塊兒,唆使他們相互撕咬,安排一場類似於鬥雞似的前所未有的奇觀——那才是富有哲理意味的娛樂,他本來就愛好稀奇古怪的事,這回必定從中得到極大樂趣,就像自己那些弄臣、殘疾者、遊方僧、猿猴和侏儒們毆鬥一樣,滿足他享樂的怪癖。
梵蒂岡的一個接待室被稱作簽字大廳,拉斐爾不久以前在這裏完成了巨型壁畫,畫著阿波羅在帕耳那索斯山上眾繆斯中間。教皇利奧十世坐在這幅壁畫的下面,周圍簇擁著羅馬教廷的高官顯宦、學者、詩人、魔術師、侏儒和弄臣。
教皇接見米開朗琪羅時雖然流露出一成不變的寂寞無聊,但對他仍然很親切。畫家談起正事https://read.99csw•com來,說他受到極其嚴重的傷害:佛羅倫薩聖洛倫佐教堂新建大理石門臉,本來約好讓他給製作雕塑,可是突然被別人搶去了。教皇聽到這裏,岔開了話頭,以習慣的動作把那片綠柱石放大鏡放到那隻仍然有些視力的眼睛上,和善地看了看他,可是這種和善所掩蓋的卻是狡黠的譏笑,然後說道:
利奧十世是個懷疑論者,同時又像老太婆一樣迷信。他尤其害怕妖術魔法。一隻手獎勵諸如《西菲利斯》和《普里阿浦斯》這樣的長詩的作者,另一隻手在授予宗教審判長喬爾喬·達·卡薩雷修士的全權證書上簽字,命令他與魔法師和女巫們鬥爭。
另一篇長詩題為Siphilis,是獻給未來的樞機主教皮埃特羅·本博的——就是他為了「不破壞自己的風格」而逃避閱讀使徒保羅書信——以維吉爾的風格和無可挑剔的詩韻歌頌了法蘭西病及其治療方法——用硫黃浴療並且塗抹水銀膏。並且對這種疾病的起因做了這樣的解釋:據說古代有一天,一個名叫Siphilis的牧人嘲笑太陽神並把他激怒,太陽神為了懲罰他而讓他生了一種用任何方法都無法治愈的病,後來自然女神亞美利加把秘密告訴了牧人,並且把他帶到愈創木樹林、硫黃礦泉和水銀湖。後來西班牙的旅行家們越過大洋,發現了自然女神亞美利加生活的新大陸,結果也得罪了太陽神,因為他們狩獵時射死了給太陽神獻祭的鳥,其中一隻鳥能作人言,警告旅行家們說,阿波羅將要給他們帶去法蘭西病。
「我不會向叛徒伸出手來!」他低沉而又斷斷續續地說,竭力控制自己。
米開朗琪羅沒有吭聲,轉過身去。他的臉不時地抽搐,憤怒得變了形。他感到教皇在譏笑他。站在一旁仔細觀察談話的皮埃特羅·本博明白了,這場玩笑有可能引出糟糕的結果來:布奧納羅蒂可不會把教皇的想法視為兒戲。這位機靈的朝臣更樂意參与進來,他本人本來就不喜歡列奧納多,因為傳說他曾譏笑「模仿古人的」文學家,稱他們為「插著孔雀羽毛的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