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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彼得堡的維納斯 一

第一部 彼得堡的維納斯

「發發慈悲吧,殿下!我們這些極端貧窮的人都是你的奴隸,聽我們的吧!請你關心基督教的信仰吧,樹立這種信仰和關注它,賜給教會以和平與和諧一致的思想。殿下,你是教會可愛的孩子,是我們的太陽,是俄國的希望!整個世界都願意被你照亮,遭受迫害的人們將會由於你而高興!不是你,那又有誰能按照上帝的意旨來幫助我們呢?沒有你,親愛的,我們就完了,全都完了。發發慈悲吧!」
「莫非是個騙子?」皇太子產生了懷疑,更加仔細地察看他。可是一點兒騙子的跡象也沒有,甚至看不到一點狡猾的樣子,而這張臉上更多的倒是老實憨厚和孤立無助,陰鬱和倔強,就像有些人被某種固執的思想所佔據一樣。
只剩下皇太子一個人,慢慢地掰動手指,關節發出噼啪的響聲,他伸伸懶腰,打個哈欠。這個絕望的哈欠難以控制,口腔里一陣痙攣,產生了疼痛的感覺,比號叫和號啕都可怕,但是卻一股腦兒地解決了一切——羞恥、恐懼、悲傷、渴望悔過、渴望偉大行動、立即去建功立業等等,全都一掃而光。
「好啦,走吧,走吧。」太子想要把他趕走,可是看到他那副模樣,只見他蓬頭亂髮,跟他一樣沒有刮臉,睡眼惺忪,突然想起來,昨天他拽的是阿芳納西伊奇的頭髮。
「好吧,反正如此,來吧!」
多庫金遞給他一條帶格的藍色大手絹,已經褪色,上面有一些窟窿,像它的主人一樣「毫無用處」。皇太子拉開桌子旁邊楸木斜面小寫字檯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些銀盧布和銅盧布,沒有數,約有二十個——這對於一貧如洗的多庫金來說可是一座寶庫——用手絹包好,面帶溫柔的笑容,給了他。
他幫助他站起來。這時,老人異常衰弱而又可憐。只有他的眼睛閃耀著高興的神色,彷彿是他已經看到俄國得救了。
這是兩本很薄的沾滿油污的小筆記本,只有通常筆記本四分之一大小,裏面用書吏的筆體寫滿工整的大字。
「可是你是否知道,拉里翁,」他說,直接盯著他的眼睛,「你是否知道,關於你這篇可惡至極的造反文章,我無論是作為一個公民還是作為皇太子,都有義務向父皇稟報?根據軍法第二十款:凡是辱罵陛下者,皆犯死罪,處以砍頭之刑。」
阿列克塞漫不經心地讀起來,可是後來卻越來越聚精會神。
皇太子二十五歲。他身材高大,但很瘦削,肩部狹窄,胸部凹陷;臉也很窄,長得出奇,彷彿是被拉長了,下面被削尖了似的,蒼老而病態,深黃色的皮膚,像是腎臟有病的人;一張孩子般的小嘴露出凄苦的神情;過度寬大的圓形前額高高地隆起,彷彿是禿頭頂,上面長著稀疏而挺直的黑髮。修道院的僕役和鄉村教堂執事常見有這樣的臉。可是當他笑的時候,他的眼睛卻流露出聰明和善良。臉立刻就變得年輕和好看了,彷彿是有一種光輝從內里照亮。在這種時刻里,他很像自己的祖父——「最安靜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維奇年輕時的模樣。
「假如你願意,那你就拋棄這些糊塗念頭!關於造反的信,別再去想——如今不是那種時代。要是別人知道了你到我這兒來過,那我也會倒霉的。你走吧,以後永遠也不要再來了。跟任何人都不要談起我來。假如有人問到,你得守口如瓶。你儘快離開彼得堡。注意,拉里翁,你能記住我的意願嗎?」
「再見,拉里翁。上帝保佑我們還能見面,基督與你同在!」
頭疼得厲害。最好是再喝點兒酸橙露酒,喝得醉醺醺的。但懶得起來,九*九*藏*書也懶得叫僕人,懶得動。可是現在卻該穿衣服了,很瘦的軍服穿起來真費勁,還得帶上佩劍,戴上沉重的假髮,頭會因此疼得更加厲害,然後去夏園參加假面舞會,父皇下令人人都得參加,否則要「嚴厲罰款」。
莫非是晚了?莫非是完了?擺脫這一切,逃走!「為基督而受難」,多庫金的話又在他的耳中響起。「上帝吩咐人獨立自主。」是呀,快一些到他們那兒去,暫時還不算晚!他們,「隱秘的受難者」,在呼喚,在等待著他。
一個小時之後,皇太子盥洗完畢,颳了臉,醒了酒,穿上德國呢絨的紅領綠色制服,佩戴著主易聖容近衛軍中尉銜的金絲綬帶,乘坐六槳快艇,在涅瓦河上順流而下,向夏園駛去。
「拿去路上用吧。你一回到莫斯科,就到阿爾漢格爾斯克去舉辦一次祈禱儀式,抽出一小部分來為上帝奴僕阿列克塞的健康祝福。只是要注意,別說是為皇太子。」
老頭兒把錢接過去,但沒有表示感謝,也沒有走。他像先前那樣站著,低垂著頭。後來終於抬起眼睛,開始鄭重地說起來,這番話大概是事先準備好的:
「反基督要降臨了。他是最後一個魔鬼,還沒有到過人世,可是他的徒子徒孫卻生了不少——遍布天下。子孫給老子鋪路。他們全都乾著反基督的勾當。等到一切安排就緒,處處都暢通無阻,反基督便會親自出馬。眼下已經到了大門口——不久就會到達!」
「夠了,夠了,老頭兒,」他說,俯身把他攙起來,「難道我不知道,沒有看見?難道我的心不為你們而疼痛?我們的痛苦是一樣的。凡是有你們的地方,也就有我。如果上帝保佑我能當上皇上——將會盡一切力量來減輕你們的痛苦。到那時我也不會忘記你:我需要忠實的奴僕。你們暫時忍耐一下,祈求上帝快一些實現這一夙願——他的神聖意旨表現在一切方面!」
老人沒有回答,但看了他一眼,彷彿是想要說:「從昨天開始,頭痛得要裂開的不是你!」
「上帝吩咐人要獨立自主。」
「為了得到上帝的救助,我準備貢獻出自己的靈魂,」老人說,「即使不是現在,我們早晚都得有一死。應該做善事,帶著善事去見上帝,否則我們就不死。」
在一片寂靜中,自鳴鐘敲響了報時聲,緩慢,悠揚,悅耳。敲了九下,當最後一下停息之後,門輕輕地開了,老聽差伊萬·阿芳納西伊奇·鮑里肖伊把頭探進來。
接下去看來就是多庫金的主要思想:
「聽我說,老頭兒。我不會向任何人告發你。看得出,你是個正派的人。我相信你。告訴我,你希望我好嗎?」
「上帝吩咐人要獨立自主。」
「穿衣服嗎?」阿芳納西伊奇更加陰鬱地重複說。
「一封同樣的信幾天前扔在謝苗教堂前的台階上,」多庫金回答道,「可是那封信被人拾去給燒了,沒有呈遞給皇上,也沒有搜查。而這篇請願書我想要張貼到皇宮附近的三位一體教堂,凡是讀到其中寫的東西的人都能了解這一點,並且能就此呈報給皇帝陛下。我寫這個是為了改邪歸正,為了讓皇帝陛下有朝一日明白之後能幡然悔改。」
「就像古時候上帝通過驢腮骨為參孫解渴一樣,如今那位上帝難道不會通過我的愚蠢行為賜給你有益的和清涼止渴的東西嗎,殿下?」可是他突然忍不住了,他的聲音哽住了,鄭重的講話中斷了,嘴唇發顫,全身抖動,一頭撲倒在皇太子的腳下。九-九-藏-書
他突然渾身一抖,清醒過來。「發發慈悲吧,殿下,俄國的希望!」以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在他的耳中響起。他環視一下不整潔的房間和自己——彷彿耀眼的血紅色的陽光灑滿他的臉,燒灼他的羞恥。「俄國的希望」——說得挺好!酒、夢、慵懶、謊言、骯髒和對父親永無休止的卑劣的恐懼。
現在多庫金站在他面前,穿著那件破爛不堪的長袍,像個叫花子。這是最常見的書吏中的一個,這種人往往被稱作「墨水瓶」「衙門謄寫員」。他臉上的皺紋堅硬,彷彿是石頭刻的,一雙暗淡無光的小眼睛露出獃滯而冷漠的神情,灰色的臉龐像他整天抄寫的公文那樣枯燥乏味;他在衙門裡辛辛苦苦地埋頭于公文堆里可能已有三十年,出於愛和良心而接受包工頭的賄賂,而且也許還搬弄是非,現在竟然異想天開,說什麼反基督要下界了。
阿列克塞絕望地揮了揮手。
「從莫斯科家裡來,帶來了收支賬,監察官告密說我受賄。」
「你受賄過嗎?」
「該走了。穿衣服嗎?」他按照自己的習慣嘟噥著,陰鬱而憤怒,彷彿是在責罵他。
「不,」皇太子突然決定,「不是騙子,也不是密探,而是個神經錯亂者,再不就真的是一個受難者。」
皇太子長時間地看著老頭,感到莫名其妙,彷彿是他剛剛徹底睡醒。
老聽差的頭仍然留在門口,彷彿是粘上了,前進不得,後退不能。
「你為什麼寫了這個?」皇太子讀完筆記本,問道。
院子里傳來孩子們玩繩圈遊戲的聲音。因生病而羽毛蓬亂的金絲鳥在窗下籠子里偶爾發出啾啾的哀鳴。那架高高的英國立式自鳴鐘——很早以前父親送的禮物——鐘擺發出單調的嘀嗒聲。從樓上住人的房間里傳來無盡無休的哀怨的曲調,這是阿列克塞的妻子——索非婭·夏洛塔太子妃,沃爾芬比特侯爵之女,在那架古老的德國古鋼琴上叮噹彈奏出來的。他突然記起了,他昨天喝醉酒時向「土匪」和「花花太歲」謾罵她:「我的老婆是個妖婦,是強加給我的:我一到她那兒去,她就發脾氣,不願意跟我說話。這個德國顯貴!」不好,——他想:我喝醉酒時說了許多廢話,而過後又非常恨自己……當她幾乎是個孩子的時候被迫嫁給了他,她有什麼過錯?她算得上是什麼顯貴?她體弱多病,遠離親人,隻身一人流落異國他鄉,跟他一樣不幸。他記起來了,幾天之前他們是如何爭吵起來的。她叫喊道:「在德國,就是一個最糟糕的鞋匠對待自己的妻子也比您好!」他憤怒地聳了聳肩膀:「那麼您就回德國去好啦!」「是的,假如我沒有……」她說不下去了,哭了起來,指著自己的腹部——她懷孕了。像現在一樣,他看到她那雙腫脹的淺藍色的眼睛和奪眶而出的淚水,這淚水流下面頰,洗掉臉上的香粉——這個可憐的女人剛剛故意為了他而擦了香粉,她的臉本來就不美麗,帶有生天花留下的疤痕,表情呆板,由於懷孕而消瘦了,更加難看了,很可憐,像孩子似的軟弱無力。他本來是愛她的,或者至少是有時憐憫她,對她表現出一種突如其來的和無望的憐憫之情,強烈得令人痛苦和難以忍受。他為什麼折磨她?他怎能不羞愧和感到有罪?他https://read.99csw.com為她而對上帝負責。
「再喝點兒酸橙露酒,喝醉嗎?從昨天開始,頭就痛得要裂開了。」
只見老聽差的頭沒有消失,好像是在等待什麼,便補充道:
「關於告密的事,你就別操心了,」阿列克塞繼續說,「我向有關部門說一聲。你就放心吧,不會叫你退賠的。好了,走吧……不,等一等,把手絹給我。」
「我們怎麼會違背你的意願呢?」多庫金說,「上帝做證,我到死都是你的忠實奴僕。」
多庫金沒有回答,但看了他一眼,這就無須再回答了。
「不要。我不去了。」阿列克塞說。
「你發瘋了嗎,老頭兒?想想你是在幹些什麼呀。你會坐牢的——在那種地方可不會跟你鬧著玩:會把你吊起來,還要用火燒你的兩肋,就像對付你們的格里什卡·塔里茨基一樣。」
「我是東正教教徒。」
他沉默片刻,打個哈欠,又問道:
「監察官揭發我的罪過,可是並沒有拿出任何證據。只是根據包工頭們的筆記,包工頭們每次行賄數目不多,但已有多年,推算到我的頭上為二百一十五盧布,我無力償還。貧窮,年紀大了,多災多難,一無所有,成了廢物,毫無用處,衙門裡的事不能做了——呈請退休。大慈大悲的殿下,發發慈悲吧,可憐可憐我吧,救救我這個孤苦伶仃的老頭子吧,讓他們免除這筆不合理的債務吧。請您開開恩吧,阿列克塞·彼得羅維奇太子!」
蒼蠅征服了他。斜射的落日紅光直接照到窗戶上,灼|熱而刺眼。
「受過。不是出於強迫或者詐騙,而是由於愛和良心,有人為了獎勵我們在衙門裡的工作而自願行賄,多少不拘。」
他坐在辦公桌後面,桌子上雜亂地擺著各種器具:數學用具已經生鏽,落滿灰塵,一個古老的手提香爐已經損壞,一個煙葉研磨器和麻紡的煙口袋放在一起,一個裝護髮香粉的空盒充作煙灰缸。文件和書籍也是這樣雜亂無章:巴隆尼《世界編年史》閱讀筆記上面蓋著一堆煙葉;《幾何書》(又名《精心的智慧愛好者學慣用基數和兩腳規測地要術》)的書脊已破損,打開的書頁也撕壞了,上面放著一根吃剩下的酸黃瓜;錫盤子里放著一塊啃過的骨頭,酒杯由於盛過酸橙露酒而發黏,裏面有一隻蒼蠅在掙扎,發出嗡嗡聲。深綠色的護牆漆布上繪有花草圖案,但已經破舊和骯髒;天花板熏黑了;雖然已是六月末炎熱的天氣,窗戶卻沒有開,上面的玻璃昏暗;牆壁上,天花板上,窗戶的玻璃上——處處都麇集著一團團黑壓壓的蒼蠅,四處亂爬和嗡嗡地飛。
阿列克塞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從筆記本里撕下一張紙,在牆角聖像前亮著的神燈上把它點燃,打開爐子通風孔,把那些紙都塞了進去,用火鉤子撥拉,讓它們燒盡,等到只剩下灰燼時——他走到多庫金身邊,只見他還站在原地,只是用目光觀察著他——皇太子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說道:
阿列克塞皇太子是幾個月以前在彼得堡遇見這個老人的,那是在接神者謝苗和女先知安娜教堂里,在封丹河畔鑄鐵街的謝列麥捷夫市場附近。皇太子見他很久沒有刮臉,鬍子花白,覺得這對於在衙門裡做事的官員來說非同一般,又注意到他在唱詩班裡規規矩矩地念誦聖詩,便問他是什麼人,從哪兒來,擔任什麼官職。老https://read.99csw.com人說他是莫斯科炮兵衙門的書吏,名叫拉里翁·多庫金;從莫斯科來,落腳在這座謝苗教堂烤聖餅的女人家中;提到自己的貧困和被告密的事;而且幾乎是一開口就講到反基督。皇太子覺得這個老頭很可憐。他讓他到家裡來見他,可以給他出出主意,幫襯他些錢。
他說得十分隨便,就像方才談到受賄一樣。皇太子更加仔細地觀察他。他面前的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書吏,衙門謄寫員;還是那副冷漠的暗淡無光的眼神,枯燥乏味的面孔。只是眼睛的深處又有什麼東西慢慢地蠕動著。
他說這話時也是非常隨便;但是在他那張安詳的臉上,在那低沉的話音里流露出一種態度,讓人確信這個被控受賄的退役炮兵書吏的確是無所畏懼地準備去死,就是他在請願書中所提到的那些隱秘的受難者中間的一個。
「隨你的便,太子。我自己也想要為了基督的言論而受難。」
騙子——阿列克塞頭腦里又閃過這個念頭——不過也可能是個密探!是魔鬼讓我跟他聯繫起來了!
「你莫非是分裂派教徒不成?」
阿列克塞擁抱他,吻了他的前額。
他說得很隨便,看來他實際上真的不認為受賄是罪惡。
「您是從哪兒知道這一切的?」年輕人說,「《聖經》上寫得明明白白,沒有人知道,連天上的使者都不知道,神子也不知道。可是您卻知道……」
一開頭是抄錄聖父、先知和啟示錄關於反基督、關於世界末日的言論,然後——向「偉大俄國和整個宇宙的大法師們」呼籲,祈求寬恕他多庫金的「狂妄和愚蠢,他沒有得到國家的恩准,竟敢出於悲痛和憐憫以及對教會的篤信而寫成本文」,還祈求在皇上面前為他求情,懇請皇上赦免他並且聽聽他的陳述。
「到彼得堡來幹什麼?」
「這一切,」結尾說,「都是以我們耶穌基督的名義給我們造成的。噢,隱秘的受難者們,不要害怕,不要絕望,你們要更加善良,以十字架為武器武裝起來,去對付反基督的力量!為了上帝而忍耐,尚須稍加忍耐!基督絕不會忘記我們,現在以及永久,任何時候,光榮都屬於他。阿門。」
「如今我們皆與上帝的恩賜——獨立自主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所隔絕,也丟掉了房舍和商貿、農耕和手藝以及自己從前的一切行業和古代定下的法律,更有甚者,竟然丟掉了基督教的一切虔誠。從此被趕到他處,從這座城市被趕到另一座城市,悲苦難言,心中憤憤不平。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習慣和語言以及服飾,剃掉了頭髮和鬍鬚,把自己的人罵得狗血噴頭,使他們名聲掃地。我們已經沒有善,沒有自己的面貌,與別的信仰的人沒有區別;完全跟他們同流合污了,習慣了他們的事情,而背棄了自己的基督教約言,荒廢了神聖的教堂。對於東方則閉上眼睛:撒腿向西方跑去,走上一條奇怪的未知的道路,毀滅在朦朧之鄉。安置外國人,給他們提供一切福祉,使其富貴起來,而讓土生土長的自己人忍飢挨餓,受盡折磨,拷打追債,用無法承擔的賦稅使他們傾家蕩產。再說別的就不合適了,比較得體的是把嘴封上。可是看到新耶路撒冷的荒蕪和苦難中的人們受著無法忍受的災禍熬煎,心無比地疼痛!」
「隨您的便。可是人人都得去。您父皇又要發火啦。」
老人垂下頭,聲音更低地補充說,彷彿是自言自語,忘記了交談者:
他跳了起來,好像他真的要逃往什麼地方,決定要做出一種不可挽回的舉動——他在等待著,傾聽著,全身都僵住了。
他抱住皇太子的兩條腿,親吻著,九九藏書失聲大哭。皇太子聽著,他覺得,他在這絕望的祈求中聽到的是所有「被損害者和憤憤不平者」的祈求——全體人民求助的呼號。
他最後移動一下安樂椅,脊背朝著窗戶,兩眼盯著爐子。這是一個荷蘭式大爐子,用俄國瓷磚砌成,各個角上鑲嵌著銅釘,前面有刻花的立柱,裝飾著凸凹花紋。在白地上用濃重的紅綠和深紫色繪有各種稀奇古怪的鳥獸、人物和花草——每幅畫的下邊用斯拉夫字母寫有題詞。在血紅色的陽光照耀下,顏色更加鮮艷,給人以神秘莫測之感。皇太子以一種難以察覺的好奇心觀看這些畫和閱讀題詞已經上千次了。畫面是一個彈三角琴的庄稼人,題詞是「豐富音樂」;畫面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書,題詞為「利用時間充實自己」;畫面是一朵盛開的鬱金香,題詞為「香氣襲人」;畫面是一個老頭跪在一個美女面前,題詞為「老年人不值得愛」;畫面是一對夫婦坐在樹下,題詞為「我倆的勸告是有益的」;還畫有一個坐在伐倒的樺樹上的女人、法國演員、中國和日本和尚、黛安娜女神、神話中的巨鳥瑪爾科菲亞。
蒼蠅還在不停地嗡嗡飛;鐘擺滴答滴答地響;金絲鳥啾啾哀鳴;從樓上傳來樂曲聲,從院子里傳來孩子們的叫喊聲。耀眼的紅色陽光變得柔和和暗淡了。各種顏色的人形活動起來。法國演員跟那個坐在樺樹上的女人玩跳背遊戲;日本和尚向巨鳥瑪爾科菲亞眨眼。一切都亂套了,眼皮發黏。這隻黑色的大蒼蠅已經不在酒杯里,而是在頭腦里嗡嗡嗡地叫,讓人心煩,要是沒有它,一切都很好,都很平靜,一片漆黑,萬籟俱靜,此外什麼都沒有。
「我從莫斯科來還要辦另外一件事。」老人補充道,好像是笑了。那種固執的思想慢慢地顯露到他那副獃滯的面部表情上來。他垂下眼睛,把手伸進懷裡摸索起來,從衣袋裡子的破洞裏面掏出一沓紙來,交給了皇太子。
最後——是對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的指責:
蒼蠅在他的頭頂上嗡嗡地飛。一團團朦朧模糊的思想,也像蒼蠅一樣,擁塞在他的頭腦里。他想起了昨天的狂飲最後以相互廝打而告終。「土匪」打了「飯桶」,「飯桶」打了「花花太歲」,「地獄之父」和「白嘴鴉」跟「火魔」一起摔倒在桌子底下;這些都是皇太子給他的酒友們取的綽號,「為了在家裡取樂」。他本人,「罪惡的阿列克塞」——也是綽號——打了一個人,拽他的頭髮,可是究竟打了誰,卻不記得了。當時覺得挺開心,可是現在卻覺得很下流和可恥。
多庫金走後,皇太子又坐到安樂椅上,這把椅子很舊,包裹的皮革已經破了,充塞在裏面的毛從窟窿里冒出來,但還很綿軟和舒適,他通常坐在上面或是打盹或是陷入麻木狀態。
塔里茨基是世界末日和基督二次降臨的鼓吹者之一,斷言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是反基督,幾年前被處以極刑,用火慢慢燒死了。
這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對一個年輕人說的,這位老者穿著破舊的書吏長袍,而年輕人則穿著中國棉布長衫,赤腳穿著布鞋,坐在桌子後面。
落在窗戶上的落日餘暉熄滅了,一切都立即變成灰色,彷彿是一張灰色的蜘蛛網從房間的各個角落撒下來,籠罩住整個屋子。
現在,他穿著一件很髒的長衫,赤腳穿著一雙舊布鞋,睡眼惺忪,沒有刮臉,頭髮亂作一團,他很少像是彼得的兒子。昨天狂飲之後醉了,睡了一整天,剛剛起床,已經快到晚上了。通向隔壁房間的門敞開著,可以看見床鋪還沒有整理,羽絨枕頭壓皺了,床單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