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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反基督 二

第二部 反基督

白晝結束,傍晚臨近,
板子敲打雙手。
吉洪聽著——於是很久以前那三個未卜先知的老者烏鴉般的呱呱聲,對於他來說,與科學最精確的結論吻合起來。他閉上眼睛,看見了那條偏僻的被積雪給封住了的衚衕以及出現在衚衕盡頭黑色房子中間白雪覆蓋的大地上空藍黑色天際邊緣上的那顆巨大亮星。跟童年一樣,那種熟悉的感覺壓迫他的心,興奮和驚恐得使他難以忍受。達·芬奇的書從他手中掉下去,把星盤上的管子碰到地上,發出哐啷的響聲。格留克跑過來。他知道吉洪患有癲癇症。看見他在梯子頂上渾身發抖,臉色蒼白,便向他奔了過去,一把抱住他,攙扶著他,幫他爬下來。這一次沒有發病。勃留斯也過來了。他們關切地詢問吉洪。可是他沉默不語:感覺到不能跟任何人談及此事。
她在黑暗氣悶的板棚里一動不動地躺著,大睜著雙眼,一身冷汗,這樣躺了很長時間。後來,她終於起來了,點燃一個小蠟頭兒,把它放在牆角懸挂在木隔板上悲苦眾生的聖母像前(這幅聖母像跟彼得在維納斯雕像基座前拿給人看的那幅是一樣的),跪下,叩了三百個頭,開始祈禱,眼含熱淚,一邊嘆息著一邊絕望地禱告,祈禱詞就是縫在烏斯賓斯基大教堂小十字架底下布袋裡的那一篇:
對我進行諄諄教誨。
他犯病的時候被人抬出氣悶的凈室,等到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船尾。已是清晨。上面是藍色的天空,下面是白色的霧靄。東方有一顆星透過晨霧在閃閃發亮,這是金星。在彼得堡區凱烏薩爾島的大貴族街上,在布屠爾林居住的房子穹隆下面,巴克科斯的漆金雕像在晨曦的照耀下,像一顆火紅的血紅的星在霧中閃耀,彷彿是天上的星和地上的星在交換著神秘的目光。霧靄變成玫瑰色,彷彿給那些白色幽靈的軀體注進了活的血液。涅瓦河畔中央長廊里維納斯女神的大理石軀體變得溫暖了,成為玫瑰色,彷彿是活了。她為太陽發出永恆的微笑,好像是為太陽在這極北的半夜中升起而高興。女神的軀體也像霧靄一樣輕柔,也是玫瑰色的;霧靄——也像女神的軀體一樣——成為活的和溫暖的。霧靄是她的軀體——一切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也在一切之中。
吉洪想起了自己夜裡的想法,心中感覺到了平靜的決心:不回到格留克牧師那裡去了,跟隨著科爾尼利長老逃跑。
柳條抽打大腿,
一天之內要挨五次鞭打。
我要翻過高山,鑽進洞穴……
無緣無故挨嘴巴,
雅科夫·威廉莫維奇把格留克的杯子斟滿,為了讓他開心,開始詢問牛頓的《啟示錄》的詳情細節。老頭起初不太高興回答,可是後來卻入迷了,於是轉述了牛頓在1680年跟朋友們關於彗星的談話。有一次,人們問牛頓關於彗星的問題,他沒有回答,而是翻開自己的《原理》,指著一處,只見那裡寫著:恆星由於彗星的隕落而恢復。「您為什麼關於太陽沒有像關於星星那樣開誠布公地論述過?」「因為太陽跟我們的關係更密切,」牛頓回答道,然後又笑著補充說,「對於那些希望了解的人來說,我說得夠多了!」
隔板牆那邊的板棚里,女人阿蓮娜還在嘆息和哭泣,為沙皇彼得向天上沙皇祈禱。吉洪放下書,跪倒在聖像前。可是卻不能祈禱。悲傷向他襲來,他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悲傷。燃盡的神燈閃動最後一次,熄滅了。一片黑暗。有一個東西在黑暗中向他爬來,用熱乎乎和毛茸茸的大爪子抓住他的喉嚨。他喘息起來。出了一身冷汗。他又覺得是在迅速地飛翔,飛向漆黑的無底深淵——那頭野獸的大口。「隨便,」他想,他的頭腦里突然像出現一道耀眼的光輝,閃現一個思想:隨便他在兩條道路中選擇哪一條,走向何方——東方還是西方;這裏,那裡,東方或西方——都是一個感覺,一個想法:末日很快到來。即使是閃電出現在東方,可是在西方也能看得見,人子就要降臨。彷彿是在他身上閃耀著這最後一道閃電。「看哪,我主耶穌!」他驚叫道,就在這一瞬間,在凈室的一端,閃現一道可怕的白光,響起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彷彿是天塌地陷。正是這道閃電嚇壞了彼得,他不由得把手中的聖像扔在維納斯的基座下。女人阿蓮娜透過暴風雨的呼嘯聲和隆隆的雷聲聽見了令人恐怖的非人的叫喊聲:吉洪的癲癇病發作了。
你那裡有腐爛的倒木——
葉落終究要歸根哪,
像棕黃色的沙粒一樣,
你們死去,我可愛的人們,
隔壁房間里談話的聲音更響了。勃留斯就什麼問題跟格留克爭論起來。他們講的是德語。吉洪在牧師那裡學會了這種語言。有些個別的詞使他震驚;他好奇地聽了起來,手裡還拿著達·芬奇的那本書。
射出那動人的目光,
我們的心被吸干。
那三個老人最不祥的呱呱叫聲有時也使他漠不關心,而一些偶然的、瞬息間的東西——色彩、聲音、氣味——卻以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喚醒了他的這種感覺。他家的房子坐落在莫斯科河南岸麻雀山的山坡上;花園直抵懸崖,從那裡可以俯瞰整個莫斯科——只見一堆堆黑色的房子,使人想到砍斷的原木,在這一切的上方是克里姆林宮的白石圍牆和無數的教堂金色圓頂。吉洪往往站在懸崖上長時間地觀望壯麗而又可怕的落日景象,這經常發生在暴風雨的晚秋季節。在死氣沉沉的藍色的、紫色的、黑色的,或者火紅色的,好像是被鮮血染成的雲彩中,他覺得,時而出現一條巨蛇,把莫斯科盤了起來,時而出現一頭長著七隻腦袋的怪獸,一個淫|盪的女人騎在上面痛飲下流無恥之杯,時而出現天使的大軍,在驅趕魔鬼,用火焰擊斃它們,結果是天上血流成河,時而出現光輝燦爛的錫安山,由未來的主率領降臨人間的隱形城。某些日常生活瑣事也能在他身上喚起這種感覺,例如聞見煙草味;再如看見九-九-藏-書第一本落到他眼裡的根據彼得的諭旨在阿姆斯特丹用新發明的「活字」印刷的俄文書;看見德國人集居區里新開店鋪的某些招牌;奇特的假髮髮型,打著一綹綹可笑的髮捲,長得像猶太人的長鬢髮,或者像狗耳朵;不久以前還是大鬍子的年老的俄國人,剛剛把臉刮光,面部表情異常奇特。八十歲的老爺爺葉列美伊奇住在他們家的果園裡養蜂,有一天在城關卡被沙皇的警察抓去,被強行剃掉鬍子,長袍也按照一定尺度給剪短,剪到膝蓋處。老人回到家,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一場,不久就病倒,最後一命嗚呼。吉洪很喜歡這個老頭,很可憐他。但是看見鬍鬚被剃掉和衣服被剪短的老人號啕大哭,他卻止不住笑,這笑聲如此奇怪和不自然,帕霍梅奇嚇了一跳,以為他又犯了癲癇。在這笑聲中有一種末日的恐怖感。有一年冬天,出現了彗星——拖著大尾巴的星星,如帕霍梅奇所說的。這個孩子早就想要看看這顆怪星,可是卻不敢瞅它;故意扭過臉去,眯起眼睛,以便不看見它。可是卻偶然間看見了,當時是晚上,帕霍梅奇抱著他去浴室,穿過一條被積雪給封住了的衚衕。在衚衕盡頭,在黑色房子中間,在白雪覆蓋的大地上空,在藍黑色的天際邊緣上閃耀著一顆巨大的亮星,稍稍有些傾斜,彷彿是奔向無限廣闊的空間。它並不可怕,而是令人親切,使人覺得可愛,是人所希望的,他看著這顆星,看也看不夠。那種熟悉的感覺比任何時候都強烈,使他興奮和驚恐,心都收縮了。他的整個身軀向著這顆星伸去,好像是剛剛睡醒,臉上露出朦朧的笑容。就在這一瞬間,帕霍梅奇感到他的身體一陣痙攣。從孩子的胸部發出一聲叫喊。他的癲癇病第二次發作了。
幾何得學好呀,
叫人討厭的墨水!
「當牛頓寫作《啟示錄》的註釋時,他的思想不健全,我尊敬的,您何以看不清這一點?」勃留斯說,「況且就連他本人在1693年9月13日寫給本特萊的信中都承認這一點:『我失掉了思想的聯繫,感覺不到從前那種堅定的理性。』很簡單,就是說,垮了。」
一道木板牆把女人阿蓮娜的小單間跟隔壁那間寬敞一些的凈室隔開,科爾尼利長老帶著他的門徒吉洪住在那裡。吉洪在木筏上一言沒發,只是聽別人談話,聽得比任何人都精神集中。大家散去之後,長老乘一條獨木舟上岸去會見其他一些分裂派教徒,和他們談論將要發生在伏爾加河左岸凱爾仁涅茨森林里的一起集體自焚,將有一千多受迫害的舊教派信徒參加。吉洪獨自一人回到那間浮在水上的凈室,躺下了,但是也跟隔壁小單間里的女人阿蓮娜一樣,沒能入睡,思索著那天夜裡所聽到的事。他感覺到,這些思想會決定他今後的前途,將會出現一個時刻,像一把刀一樣把他的生活切成兩半。「我現在就像是坐在刀刃上,」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倒向哪一邊,就向著那一邊走去。」
橡木棍棒能使成年人更堅強。
「閣下,我倒是希望和牛頓一起發瘋,覺得勝過跟其他的兩條腿動物在一起!」格留克興奮地說,從杯子里喝了一大口。
然而,他同時又感到沒有力量做出決定,兩種命運如同死亡繩索的兩端合攏在一起,緊緊地勒著他,使他喘不過氣來。他站起來,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聖伊波里特關於第二次降臨的預言》,為了休息一下,什麼都不想,在聖像前亮著的神燈的燈光下開始看書中的插畫。其中的一幅畫著:左面神壇上坐著反基督,身穿主易聖容近衛軍的綠軍裝,紅色翻領,銅紐扣,頭戴三角帽,腰挎佩劍,臉型很像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一隻手指向前方。右側,在他面前是主易聖容和謝苗諾夫近衛軍排成一排向黑暗森林中間的修道院走去。上面是一些修士在帶有三個山洞的山頂上祈禱。士兵由藍色魔鬼率領沿著山坡往上攀登。底下是文字說明:「往山裡和洞穴里派遣魔鬼的軍隊去尋找那些躲開他的人,並把他們帶來向他跪拜。」另一幅畫上是一些士兵開槍射擊被綁著的長老:「倒在魔鬼的槍彈下。」
棺材呀,我的橡樹獨木棺,
處處都有冰涼的河水——
帕霍梅奇認為德國人的科學,尤其是那些「星象術」「機智術」都是違背神意的。
然而,往腦袋裡灌輸科學——小孩子用樹條抽打,成年人用皮鞭和棍棒——可是不管如何,他們都同樣學習很糟。他們有時在絕望時刻唱著「巴比倫囚歌」。歲數大的人用不規範的嘶啞的男低音開始唱道:
沙皇的諭旨規定:「從近衛軍退役兵丁中挑選優秀者,每室配備一人,令其在學習時間手持樹條;學生中有胡作非為者,皆應受到鞭打,不論犯過失者出身何種家庭。」
唉,你們,我的子民
「我現在彷彿是在刀刃上,」他又想,「倒向哪一邊,就往那一邊去。一邊是生,一邊是死。一步邁錯,第二步已無法挽回。」
樂得個逍遙自在。
突然發生變化。彼得堡的面貌完全不同於莫斯科,使吉洪大為震驚。他整天在馬路上閑逛,一邊觀看一邊感到驚奇:無盡頭的水渠、筆直的大馬路、排列整齊的房舍——這些房子都建在打進沼澤地泥淖里的木樁上,排列成行,根據命令,「行列之外不得有任何建築」——樹林中和空地上簡陋的抹泥小屋按照楚赫納人的方式用草皮和樹皮篷蓋,「普魯士風格」的宮殿建築獨出心裁,凄涼的駐軍營房、倉庫、帶有荷蘭式尖頂和自鳴鐘的教堂——所有這一切都平淡無味,庸俗不堪,單調無聊,同時又很像是夢。有時在陰暗的早晨,在骯髒的黃色霧靄中,他覺得整個這座城市與霧一起騰空而起,像夢一樣飄散。在基捷日城,存在的東西——看不見,而在這裏,在彼得堡則相反,看見的卻是沒有的;但這兩座城市同樣都是透明的。於是他重又產生了那種可怕的感覺——末日感,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了。可是這種感覺跟以前一樣,沒有使他產生興奮和驚懼,而是以無限的憂傷壓迫著他。有一天,他在三位一體廣場「四艘三桅戰艦」咖啡屋附近遇到一個身穿皮衣的高個子荷蘭船長。當年在莫斯科紅場宣諭台附近插在鐵扦上的父親的頭顱曾經用那對空洞洞的眼窩緊盯著沙皇的眼睛,現在也正是這樣——吉洪立刻認出了他:這是彼得。九_九_藏_書令人生畏的面孔彷彿是向他解釋清這座可怕的城市:這個人和這座城市打著同一個印記。
要是有個英雄好漢,
雅科夫·威廉莫維奇·勃留斯在蘇哈列夫塔里有個豐富的圖書館和一個辦公室,收藏有數學、力學和其他的工具儀器,還有各類實物——動物、昆蟲、植物的根、各種礦物、古董複製品、古代錢幣、獎章、石雕、面具和國內外的各種奇珍異物。勃留斯委託格留克牧師整理所有的物品和圖書並登記造冊。吉洪協助他,整天關在圖書館里。
將搭一個小小茅舍,
太陽在西方就要落山,
你們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咳,命苦,倒霉!
孩子在斯帕斯門附近遇到幾輛大馬車,只見上面滿滿地裝著被處決的火槍兵的屍體,這些半裸的屍體都是隨隨便便扔到車上去的,像是從屠宰場拉出來的殺死的牲畜。這些屍體是運往義冢去的,也就是一個屠宰坑,把這些屍體跟一切髒東西一起一股腦兒地拋進去:沙皇就是這樣下令的。從克里姆林宮城牆上的炮眼裡伸出木杆,上面懸挂著無數的屍體,像是「肉柈子」——像是阿斯特拉罕鹹魚一捆捆地掛在太陽底下晾曬一樣。
孩子仔細觀察著一顆頭顱。它在透明的藍天和金色與玫瑰色的浮雲襯托下變成了黑色:遠處——克里姆林宮裡大教堂的圓頂彷彿是在燃燒,閃著紅光;傳來晚禱的鐘聲。突然間,吉洪覺得,彷彿一切——天空、教堂的圓頂、他腳下的土地——都在晃動,他本人陷進深淵。那顆插在鐵扦上的頭顱被挖掉了眼睛,只剩下兩個黑洞,他認出那是父親的頭。響起了鼓聲。從拐角後面走出一連主易聖容近衛軍,押解一些拉著新的犧牲者的大車。死囚們穿著白色屍衣,手執燃著的蠟燭,臉色平靜。最前面有一個高個子的人騎著馬。他的臉色也很平靜,但令人恐怖。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要穿過森林,越過沼澤,
天天都要挨鞭打。
涅瓦河上,緊挨著皇太子的木筏,停著一艘從阿爾漢格爾斯克開來的大平底船,上面堆放著的陶瓷器皿像一座小山一樣。船主是富商普什尼科夫,他是北方沿海的分裂派教徒,在自己的船上窩藏逃亡的隱姓埋名的舊教派人物。船尾甲板下面有一些跟倉房一樣的小型木板船艙,農婦阿蓮娜·葉菲莫娃就在其中的一個棲身。阿蓮娜是個農家女,莫斯科制幣匠、聖像破壞運動的擁護者馬克西姆·葉列梅耶夫的妻子。聖像破壞運動的主要導師——理髮匠福姆卡被焚時,葉列梅耶夫拋下妻子,跑到下游的城市去了。她本人既不是分裂派教徒,也不是東正教徒;捏著兩個指頭畫十字,這是一個長老教她的,那個長老來到她那裡,對她說「不要捏著三個指頭向上帝禱告」;可是她卻到東正教教堂去,向東正教的神職人員懺悔。雖然聽到過有關彼得的可怕傳聞,但她相信他真的是俄國沙皇,並且喜歡他。她祈求上帝能讓她親眼見見皇帝陛下。於是就來到彼得堡想要看看皇上。她一直有個想法:祈求上帝讓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悔過,回到自己父輩的信仰上來,停止對舊教派信徒的迫害,能讓那些人也跟東正教教會聯合起來。阿蓮娜自己專門編了一篇祈禱詞,好讓不同的信仰聯合起來,她本來想要把這篇祈禱詞告訴給神父,但是一直沒敢這麼做,「因為編得不好」。她雲遊過許多修道院;她在沃茲涅先斯克修道院和喀山聖母教堂為長老們念了六個星期的沙皇頌歌;她自己每天為他叩頭兩千,或三千。然而這些她還覺得不夠,最後,她不顧一切,想出一個辦法:讓自己的侄兒、十四歲的男孩瓦夏把她編的關於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以及各種信仰聯合的祈禱詞寫了一份,縫在一個小口袋裡,掛在小十字架下面,然後交給烏斯賓斯基大教堂的神父,並沒有告訴他秘藏的祈禱詞。
當他年滿十六歲的時候,像其他貴族子弟一樣,被送進「數學和航海技藝學校」。學校設在蘇哈列夫塔裏面,雅科夫·勃留斯將軍在那兒從事天象觀測,此人被認為是魔法師和巫師:一個在第二市民街賣漬蘋果的斜眼女人看見,一個冬夜,勃留斯騎著望遠鏡從他那個塔頂上直接往月亮飛去。假如不是把孩子們強行拉去,帕霍梅奇說什麼也不會讓吉洪到那個鬼地方去。
對於我卻是天堂的食品,
在木筏上聽了那番談話之後,阿蓮娜回到平底船上自己的單人居室,當她想起這天晚上所聽到的關於皇上的一切,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懷疑:關於沙皇的種種議論莫非都是真的,能為這種沙皇向上帝祈禱嗎?
又香又甜,豐美而可口;
咳,命苦,倒霉!
這些貴族青年從自己的莊園給押解到學校,關在裏面與外界隔絕,有的已經結婚,三十,甚至四十歲,和真正的孩子同坐一張書桌,同背一本書,書中有一幅圖畫,畫著一個先生用一束樹條抽打一個趴在凳子上的學生,文字說明是:每人皆應安心學習。所有的啟蒙課本都裝飾著這一類的詩句:
要不是有一個姓格留克的教師注意到吉洪,他會學不到很多東西。格留克是柯尼斯堡的德國人,天主教牧師,向一個逃亡的波蘭僧侶學會半通不通的俄語,來到俄國教授莫斯科少年,「把他們當成柔軟的可以隨意捏成任何形狀的黏土」。但他很快就失望了,與其說是對這些少年本身,不如說是對俄國的訓練方法,「訓練他們就像訓練茨岡馬一樣」,用鞭子往他們頭腦里抽打科學。格留克雖然是個酒鬼,但為人聰明和善良。他憂傷就喝酒,因為不僅俄國人,就連德國人也認為他是個瘋子。他絞盡腦汁寫文章,給牛頓的《啟示錄》註解寫了註解,根據不久前出版的牛頓的《自然科學的數學原理》所闡述的萬有引力定律,用最精確的天文統計數字證明了基督教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
「彗星隕落到太陽上,就跟飛蛾撲進火里一樣,」格留克激動地叫道,「由於這一隕落,太陽的溫度就要升高到這種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燒焦!經書中說:天轟隆地降下,大自然燃燒起來而毀壞,地和地上的一切東西都將燒毀。到那時,兩個預言都將應驗——信仰宗教的人的和read•99csw•com從事科學的人的。」
他所在的這艘平底船被暴風吹動,船尾直抵夜間進行關於反基督的談話的那個木筏。伊萬努什卡已經睡醒,仍然坐在夜間坐的那個地方,還是唱著那支歌。傳來樂曲聲,或者說只是樂曲的幻影——被霧靄給壓低了的小步舞曲的聲音:
布谷鳥兒在林中鳴叫,
天天都要挨鞭打。
上帝呀,為這些小樹祝福吧,
咳,命苦,倒霉!
我要穿過森林,越過沼澤,
吉洪特別貪婪地聽那些關於伏爾加河左岸密林和平原里秘密居民的故事,關於亮峪湖上的隱形城基捷日的故事。那個地方好像是荒無人跡的森林。可是那裡也有教堂和房舍,也有修道院和居民。夏天的夜裡,湖面上可以聽到鐘聲,清澈的水中映出教堂的圓頂。那裡是真正的人間天國:安寧、寂靜、永遠快樂;聖父們在那裡像百合花一樣盛開不衰,像柏樹和椰棗一樣永遠常青,像珍珠一樣寶貴,像天上星辰一樣永世長存;出自他們嘴中向上帝的不斷祈禱,像神香一樣芳香,像手提香爐一樣卓絕;而每逢夜幕下垂,他們的祈禱有時可以看得見,如火星四射的火柱;光輝明亮,不點蠟燭也可讀書寫字。主愛他們,像是保護眼珠一樣保護他們,伸出自己的手掌把他們遮蓋,讓別人看不見他們,直到世界終結。他們不知道來自反基督那頭野獸的痛苦和悲傷,只是為我們這些罪人日夜憂傷——因為我們和整個俄國都退卻了,竟使反基督統治著俄國。通向這個隱形城市只有一條小徑,稱作拔都路,穿過不見天日的林莽,周圍有各種妖魔鬼怪和嚇人的毒蛇猛獸,而且任何人都找不到這條小徑,唯有上帝親自引導,才能走向這個安寧的棲身之處。
你們要是不死而復生,
那是比蜂蜜還甜的飲料。
我,年輕的王子亞瑟,
吉洪聽著這些故事,嚮往到那裡去,到茂密的森林和荒原去。他懷著無法形容的悲苦和甜蜜,跟隨著帕霍梅奇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關於青年隱者亞瑟王子的古老詩句:
歲數小的人用尖聲細氣的童高音接著唱:
吉洪也看見了絞刑架,呈十字架形的絞刑架是用來處決火槍兵中的神甫的,打扮成宗主教的弄臣尼基塔·卓托夫親自把他們絞死;還見到許多車裂刑具,只見車輪上綁著被車裂者的四肢;鐵扦和尖木樁上插著半腐爛的頭顱:根據沙皇的諭旨,不到完全腐爛,不準把它們摘下。空氣充滿臭味。烏鴉一群一群地在廣場上空盤旋。
最後的時代已來臨!
就無法走進天國!
他出身於扎波爾斯基公爵家族,這個家族以前曾顯赫一時,但早已衰敗沒落。吉洪是個獨生子,是這個家族最後的苗裔。父親曾經是火槍兵的首領,參加了反對彼得的叛亂,站在米洛斯拉夫斯基一邊,擁護舊的俄國和舊教派信仰。1698年大搜捕期間,他在主易聖容軍團的監獄里受到審訊,在紅場的克里姆林宮裡被處決。八歲的吉洪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由年邁的僕人葉美里揚·帕霍梅奇照管。這個孩子虛弱消瘦;患有癲癇症,不時地發作;他熱烈而溫情地愛著父親。老僕擔心孩子的健康,隱瞞了父親之死,對吉洪說,父親到遙遠的薩拉托夫領地辦事去了。可是孩子哭了,很傷心,在空蕩蕩的大房子里遊盪,像個幽靈,心裏感到了災難。他終於忍受不住了。有一天,經過長時間的仔細詢問之後,從家中逃了出來,想要到克里姆林去,他的伯父住在那裡,向他打聽父親的情況。可是當時伯父已經不在人世,他和吉洪的父親一起被處決了。
白樺樹條能打動小孩子的心,
吉洪離開學校以後,本來應該像所有貴族子弟一樣去軍隊服役。帕霍梅奇逝世了。格留克準備受勃留斯委託去瑞典和英國採購數學器具。他邀請吉洪與他同行,吉洪這時忘記了童年時的恐懼和帕霍梅奇的警告,越加熱愛數學,潛心研究。他的身體健康了,癲癇沒有複發。早就具有的好奇心吸引他到遠方去,到「玻璃國」去,他覺得那個國度幾乎是跟隱形城基捷日一樣神秘。由於雅科夫·威廉莫維奇的奔波,航海學校的學生扎波里斯基和另外一些「俄國青年」一起根據沙皇諭旨被派往海外深造。他們和格留克一起於1715年6月初抵達彼得堡。吉洪年滿二十五歲;他跟皇太子阿列克塞同年,但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幾天之後一艘商船從喀琅施洛特起航,他們應該駛往斯德哥爾摩——「玻璃國」的都城。
脊背剝下一層皮。
紙呀,還有筆,
像沙粒,像灰燼一樣,
童高音和男低音匯成和諧的大合唱:
「真正的哲學,」格留克牧師說,「對於信仰不僅有益,而且是需要的。許多神父通過哲學科學而達到完美的境界。自然科學並沒有背離基督教的律法;努力研究自然科學的人,也了解上帝,崇奉上帝;關於生物的科學議論會弘揚造物主,如經書中所寫的:天空宣揚主的榮耀。」
這是彼得。吉洪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可是現在立刻認了出來。這個孩子覺得,已死的父親的頭顱正在用那雙空洞洞的眼窩緊緊盯著沙皇的眼睛。就在這一瞬間,他失去了知覺。要不是一個名叫格里高利·塔里茨基的老人注意到他,他定會被驚恐擁來的人群給踩死。這個老人原來是帕霍梅奇的多年好友,他把吉洪抱起來,帶回家。那天夜裡,吉洪犯了癲癇,從來沒有這麼厲害。他勉強活過來。
有一次,一個晴朗的夏日傍晚,吉洪在圖書館里坐在帶輪子的摺疊式移動梯子的最頂端,面部朝牆,梯子從上到下全都擺滿了書,他往書脊上貼編號標籤,把新的登記賬跟舊的進行核對,舊的登記賬里錯誤百出,所有的外文圖書的書名全是用俄文字母拼寫的。高高的窗戶上鉛色的窗格里鑲著小塊圓形玻璃,跟古老的荷蘭房子里一樣,陽光透過窗戶上的玻璃斜射進來,形成一道充滿灰塵的光柱,落到一架架閃閃發亮的銅質機器上——有天球、星盤、羅盤、矩尺、兩腳規、比例尺、水平尺、望遠鏡、顯微鏡,落到各種野生動物和鳥類標本上,落到巨大的猛瑪頭九_九_藏_書骨、面目猙獰的中國偶像和愛琴時代諸神美麗的假面具上,落到一排排無盡頭的擺滿單調的皮面圖書的書架上。吉洪喜歡這項工作。在這裏,在圖書的王國里,舒適而寧靜,猶如在森林里或者在被人遺棄的受到陽光寵愛的古老墳地。只有從馬路上傳來的晚禱鐘聲,使人想起基捷日的鐘聲,還可聽到從隔壁房間敞開著的門裡傳來的格留克牧師和勃留斯談話的聲音。他們吃過晚飯以後,坐在那裡一邊抽煙喝茶,一邊閑談。
分散開,我可愛的人們,
他在自己的學生吉洪身上發現了非凡的數學才華,像愛自己親兒子一樣愛他。
「可憐的孩子!」雅科夫·威廉莫維奇把格留克領到一旁,對他說,「我們的談話把他嚇壞了。他們這裏人人都是這樣——只想世界末日。我發現,最近一個時期,某種瘋狂像傳染病一樣在他們中間流行。上帝知道,這個不幸的民族最後結果會是如何。」
學校的生活我們受不住,
美麗的荒原母親喲!
美麗的荒原母親喲!
吉洪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不時地,尤其是在癲癇病發作前夕,出現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什麼都不像,既令人恐懼得無法忍受,同時又很甜蜜,經常都是既新鮮又熟悉。這種感覺里既有恐懼和驚奇,也有回憶——彷彿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回憶,但更多的是好奇,是希望,希望應該發生的事儘快發生。他從來都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種感覺,而且也不會用任何言語來表述這種感覺。後來,當他已經開始思考和認識世界的時候,這種感覺在他身上跟世界末日、第二次降臨的思想融為一體。
吉洪的學習沒有白費。這些人相信的許多事情,他並不相信;他的想法跟他們不一樣,但感覺卻是相同的。最主要的——末日感——是他和他們共有的。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的事,有學問的人中間無一人能夠理解,而他們卻理解——他們正是靠著這個而生的。他很小的時候從帕霍梅奇那裡聽到的一切,如今在他的靈魂里突然以新的力量復生了。森林、荒野、隱秘的修行地、「寧靜的避難所」重新又強烈地吸引著他。在涅瓦河廣闊的水域上,在白夜裡,隨著荷蘭自鳴鐘的響聲,他又聽到了基捷日的鐘聲。他又懷著悲傷和甜蜜之感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關於亞瑟王子的詩句:
稀菜湯也得喝。
荒原呀,我的親娘,
「你聽著,神聖的大教堂及其整個二級天使和六翼天使的供桌、先知和祖宗、逢迎者和受難者、福音書和福音書里所有的聖訓——全都想想我們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吧!你聽著,神聖的使徒大教堂及其所有的聖像和有靈驗的小十字架、所有使徒的書和神燈、枝形大吊燈和蠟燭、供桌罩布和袈裟、磚牆和鐵欄、繁茂的樹和鮮艷的花!噢,我也祈求美麗的太陽:向天上的沙皇為我們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祈禱吧!噢,月亮,你這第二盞明燈,和所有的星辰!噢,蒼天和雲彩!噢,大雷雨的陰雲和狂暴的颶風與旋風!噢,天上飛的鳥兒!噢,藍色的海洋和江河湖泊!向天上的沙皇為我們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祈禱吧!海里的魚兒、田野里的牲口和橡樹林里的野獸、田野和森林以及地上生長的一切,都向天上的沙皇為我們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祈禱吧!」
老格留克本人在心靈中也是個孩子。他跟吉洪談話時,尤其是喝得微醉的時候,把他當成自己唯一的成年知心朋友。給他講解新的哲學學說和假說,講到培根的《偉大的復興》,斯賓諾莎的倫理學,笛卡兒的「旋風」,萊布尼茨的單子,但是講得最振奮人心的則是——哥白尼、開普勒、牛頓的天文發現。這個孩子有許多東西不理解,可是卻懷著極大的好奇心來聽他講述各種科學奇迹,猶如聽那三個老者講述隱形城基捷日一樣。
他又笑起來,笑聲還是那麼激烈,好像木頭髮出的聲音,然後補充一句,但吉洪沒有聽清,顯然是思想很偏激的,因為格留克平時每逢吃完晚飯,總是假髮滑向一邊,腦袋裡轟轟地響,可是現在卻突然憤怒地跳了起來,把椅子推向一旁,想要從屋裡跑出去。但雅科夫·威廉莫維奇制止住了,說了幾句好聽的話就使他安靜下來。勃留斯是格留克唯一的保護人。他由於格留克無私地熱愛科學而喜歡他和尊敬他。然而,他是個懷疑論者,甚至如許多人所斷定的那樣,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因此不能不看見可憐的牧師扮演「天文學界的堂·吉訶德」角色,不能不戲弄他,不能不嘲笑他那部招災惹禍的《啟示錄》註釋和把科學與信仰的調和。勃留斯認為必須二者選一——要麼是要信仰,不要科學;要麼是要科學,不要信仰。
「我不想編造假說!」他興奮地重複著牛頓的偉大名言。
有一次,吉洪——他當時已經十九歲,在學校已經畢業,能流利地閱讀拉丁文——偶然打開放在老師桌子上的從荷蘭帶來的手抄本斯賓諾莎書信集,讀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的幾行:「在人與上帝的本質中間很少有共同之處,猶如在大犬星座和作為會吠叫的動物的狗之間一樣。如果三角形能說話,它就會說,上帝不是別的,不是完美的三角形,而是圓——上帝的本質是最圓的。」另一封信里——談到聖餐儀式時說:「噢,沒有頭腦的少年!是誰把你們迷惑了,你們竟然遐想,似乎可以把神聖和永恆吞進肚裏,神聖和永恆似乎就是在你們的肚子里?你們教會的神秘主義有多麼可怕:它們與健康的思想相矛盾。」吉洪合上書,不再讀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由於思想而體驗到那種感覺——世界末日的恐怖,以前只是由於外在印象才能體驗到。
必須做出決定,必須在兩條道路中選擇一條:一條是永遠回到世俗世界去,像所有的人那樣生活,為殺害他父親的那個人服務,這個人也許將要使俄國毀滅;另一條是永遠離開世俗世界,當乞丐,流浪者,逃亡的隱姓埋名者中的一員,「不要真正的城市,追求新的未來」。是跟隨格留克到西方去——到玻璃國去,還是跟隨科爾尼利長老到東方去——到隱形的基捷日城去。他要選擇哪一條路,到何處去?他自己還不知道,猶豫不定,遲遲不能做出最後的決定,彷彿是在期待著什麼。可是這一天,在木筏上聽了關於反基督彼得的談話之後,他感到不能再拖延了。赴斯德哥爾摩的船明天就起航,科https://read•99csw.com爾尼利長老受到被告密的威脅,明天應該逃離彼得堡。他叫吉洪跟他一起走。
跑進森林和山洞里。
他們靠著樹條抽打才能成材。
他的過去也跟著未來一起展現在他的眼前。
天天都要挨鞭打。
這歌聲跟伊萬努什卡那凄涼的拖長的歌聲匯到一起,他望著東方——那一天開始的地方,向著永恆的西方——白天結束的地方唱道:
在翠綠的橡樹林中遊盪,
可是吉洪卻以其模糊的敏感猜測到,在科學與信仰的這種一致中並非一切都像格留克所想的那麼簡單,有一些他本人也不明白,儘管他努力去想。難怪老人醉酒後就世界的多元性、宇宙空間的不可思議等問題和自己進行學術爭論的末尾,有時竟然忘記學生在場,好像是疲憊不堪,把禿頭伏在桌子邊上,假髮滑向一側——他覺得頭特別沉重,與其說是由於酒勁,不如說是由於那些令人暈頭轉向的形而上學思想,他低沉地呻|吟著,重複著牛頓的一句名言:
我們已經不是沒有傷痛——
沉默無言的老百姓整天聚集在紅場上,不敢走到刑場的近處,只能從遠處觀望。吉洪擠過人群,在宣諭台附近的血坑裡看見幾根又長又粗的原木,這是用來搭斷頭台的。死囚們相互擁擠著,有時是三十多人為一批,把頭放在那上面,排成一行。那時,沙皇正在宮裡飲宴,宴會廳的窗戶朝著廣場,他身邊的一些大貴族、弄臣和寵宦在把人頭砍下來。沙皇不滿意他們的工作——不熟練的劊子手們的手發抖了——下令把二十名死囚帶到他飲宴的餐桌前,在這裏親手把他們處決:在一片歡呼萬歲聲和樂曲聲中,他喝一杯酒,砍一顆頭;酒一杯接著一杯地喝,砍頭聲一聲接著一聲地響;酒和血流到一起,酒中摻了鮮血。
那一天,他也遇到了科爾尼利長老,很高興,把他當成親人,以後便寸步不離。他在長老的凈室里過夜,在木筏上,在平底船里和那些逃亡的隱姓埋名的人一起度過一個個白天。聽他們講述在遙遠的北方,在波莫瑞、奧涅加和奧隆涅茨森林里修行的偉大神父們的生活,科爾尼利長老曾經離開莫斯科在那裡住了多年,聽他們講述那裡可怕的數千人集體自焚。科爾尼利長老來自那裡,現在要到伏爾加河的凱爾仁涅茨去宣傳「紅死」。
格里高利·塔里茨基是個默默無聞的人,很窮,靠著抄寫古書和手稿為生,他是第一批開始證明彼得是反基督的人中間的一個。後來在大搜捕中指控他「以反對反基督的狂熱和值得懷疑的恐懼在老百姓中間用惡毒的語言辱罵皇上」。他寫了一部題為《論反基督降臨和世界末日》的書,想要把這部手稿付印,並「把這些書無償地拋到老百姓中間去」。格里高利經常到帕霍梅奇那裡去,跟他談論沙皇——反基督和近期發生的種種事情。科爾尼利長老當時住在莫斯科,也參加了這些談話。小吉洪聽過三個長老談話,這三個人像三隻不祥的烏鴉,黃昏時聚集在一座空房子里,呱呱地叫道:「世界末日快要到了,一個兇殘的時代來了,艱難的歲月來了:沒有了真正的信仰,沒有了石頭牆壁,沒有了堅實的柱子,基督教的信仰被扭曲了。反基督就在近期內降臨:整個大地都將燃燒,並且由於我們無法無天而燒到地下六十肘深。」他們講道,看見了「一條令人厭惡的和極其可怕的黑蛇,它在尼康派教堂舉行祈禱儀式時趴在大主教的肩上取代了他們的披肩,一邊爬一邊噝噝地叫;或者夜間蜷曲在皇宮牆邊,把頭和嘴伸進皇宮裡面,向沙皇耳語」。凄涼的談話變成更加凄涼的歌聲:
「關於趣味是不能爭論的,可愛的牧師,」雅科夫·威廉莫維奇繼續說,乾笑起來,那笑聲激烈,好像木頭髮出的聲音,「可是更有意思的是:就在艾薩克·牛頓先生寫作自己的註釋的同時,在世界的另一端,具體來說,就是此處,在我們這裏,在莫斯科,一些被稱為分裂派的狂熱教徒卻也寫自己的《啟示錄》註釋,幾乎是跟牛頓得出了同樣的結論。等待著世界的末日和第二次降臨,他們中間一些人躺進棺材里,給自己唱輓歌,另外一些自焚。他們因此受到迫害,被追逐;可是我卻要用哲學家萊布尼茨的話來談論這些不幸者:『我不喜歡悲劇性|事件,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好;至於那些平靜地等待著世界末日的人的迷誤,我則覺得這種迷誤完全是無辜的。』我說,這也就是最有意思的:在這些啟示錄式的妄想中,西方和東方走到一起來了,最大的開化和最大的愚昧也走到一起來了,這也許確實會使人產生一個想法,世界末日在臨近,我們大家都得很快見鬼去!……」
吉洪剛剛給一些四開本和八開本的書貼完新的編號,在舊的登記賬里編號473的下面寫著:「弗朗西斯·培根的哲學,英文,三卷」;編號308:「笛卡兒的哲學原理,荷蘭文」;編號532:「艾薩克·牛頓的自然科學的數學原理」。他把這些書放到書架上,在書架的裡邊摸到一本躺倒的八開本書,便抽出來,原來是一本很古老的書,被老鼠啃過,編號461,「列奧納多·達·芬奇論繪畫,德文」。這是l582年在阿姆斯特丹第一次出版的德文譯本,原文是:Trattati della pittura。書中有單幅插頁,木刻的達·芬奇像。吉洪仔細觀看這張奇怪而陌生的面孔,但同時又彷彿是很熟悉,在一次難忘的夢中見到過,他覺得在空中飛翔的西門-瑪格大概也正是生著這樣一副面孔。
我要翻過高山,鑽進洞穴,
「噢,物理學,幫我擺脫開形而上學吧!」
就能把學校砸亂。
把我們全給毀了,
「可惡的哥白尼,」他說,「跟上帝對抗:把沉重的大地舉到空中去。只有他才在夢中看見太陽和星辰不動,而大地旋轉,違背《聖經》。神學家都嘲笑他!」
你們趕快跑進荒原,
天上的王基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