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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反基督 一

第二部 反基督

「被囚禁在蘇茲達爾的皇后阿芙多季婭·費奧多羅芙娜說:要堅強,堅持基督教信仰——這不是我的沙皇,而是別人。」
在涅瓦河和小涅瓦河形成的地角對面,河流的最寬處,加加林碼頭貨場附近,在木筏、駁船、平底船和浮動船中間,停泊著皇太子阿列克塞的橡木筏,這是從下城邊區流放到彼得堡給海軍部造艦船用的。夏園裡舉行安放維納斯雕像慶祝活動的那天夜裡,這些木筏中的一張,舵旁坐著一個老船工,雖然這是炎熱的季節,他仍然穿著破爛的羊皮襖和樹皮鞋。人稱他傻子伊萬努什卡,認為他傻氣或者瘋癲。他每天都徹夜不眠,迎接基督,不停地唱著入棺派的那支歌,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天天如是,已有三十余年。他坐在漂浮水面的光滑原木上,弓著背,雙手抱膝,以期待的心情看著烏雲空隙中露出的金黃髮綠的天空。他那蓬亂的白髮下面射出獃滯的目光,木然的臉上充滿驚恐和期望。他慢吞吞地左右搖晃,用拖長的凄涼的聲音唱著: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他想要讓皇太子適應他的處境,可是皇太子不聽他的。沙皇因此想讓他知道,叫他當不上沙皇。」
大家都沉默下來,變得如此寂靜,原木下面潺潺的流水聲聽得清清楚楚,從木筏另一端沿著水面傳來伊萬努什卡凄涼的歌聲,還是那支歌:
「有三次想要殺沙皇,」科爾尼利長老搖著頭說,「可是沒能殺死:有魔鬼跟隨著他,保護他。」
「最近一個時期,很凄慘:反基督的恐怖遍布世界,因此也就有了憂愁,」科爾尼利解釋說,這個精瘦的小老頭兒長著普通莊稼漢子的臉,長滿麻子,好像是跟瞎子差不多,但實際上眼力極其敏銳,能洞察一切,彷彿是能鑽到他人心靈的深處;他頭上戴著分裂教派帽,跟僧帽相像,身穿褪色的黑法衣,腰間扎著一條帶有皮念珠的皮帶;一條苦行僧的枷鎖——由鐵十字架做成的三普特重的鎖鏈扎進軀體里,每活動一下都發出輕微的響聲。
「他算是他的什麼父親!皇太子自己說,他不是我父親,也不是沙皇。」
那是根據彼得的命令給應徵士兵刺的特殊記號,沙皇在1712年就此寫信給欽命全權將軍雅科夫·多爾戈魯基公爵:「至於為應徵士兵刺記號一事——亦即用針在其左手上刺成十字形,然後敷以火藥揉之。」
「聽我說,正教徒們,什麼人當皇上,什麼人自從1666年夏天開始統治你們,這是個野獸的數字。起初,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維奇和宗主教尼康一起背離了信仰,成了野獸的先驅,在他們之後,沙皇彼得則徹底丟掉了信仰的虔誠,不任命宗主教,把整個教會和神權竊為己有,起來反對我們的主耶穌基督,自己成了教會唯一的首腦,獨裁的大牧首。經書里講到基督時說:我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可是他嫉妒主的至高無上,自封為『彼得一世』。1700年1月1日,在這個古羅馬的伊阿努斯神的新年,玩火娛樂,在盾牌上銘刻上:我的時代業已到來。他慶祝波爾塔瓦戰爭中對瑞典人的勝利時,在教堂唱讚歌之前,宣布自己為基督。在他駕臨莫斯科的歡迎儀式上,在凱旋門和遊行中,讓小孩子們穿上白色衣服,為了頌揚自己,讓他們唱讚美歌:奉主之名而來的,是應當稱頌的!奧莎那就在上蒼!主將降臨吾儕!就像以色列的孩子們迎接我們的主耶穌基督進入耶路撒冷時,按照神的吩咐,為神子唱讚美歌一樣。他給自己加了各種尊號,超過了至高無上的上帝。先知預言:反基督是高傲的世界之王,假冒西門-彼得到了羅馬。我們這個彼得是死亡之子,上帝的辱罵者和反對者,亦即反基督,如今到了俄國,也就是第三羅馬。如經書中所說:諂媚者處處模仿神子,而我們這個諂媚者自我吹噓說:我是孤兒們的父親,我給流浪者們提供住所,我給窮人們救助,我為受傷害者解除傷害;為病人和老人建立了醫院;為兒童開辦了學校;使不懂政治的俄國人民在很短的時間懂得了政治,在一切知識領域中與歐洲人民並駕齊驅;擴大了國家的版圖,把丟掉的找了回來,把散失了的集中起來,給被糟蹋的恢復了名譽,使陳舊的煥然一新了,把沉睡的人喚醒,創造了未曾有過的。我——善良,我——溫順,我——仁慈。我是永生的神,力量強大,所有的人都來吧,向我致敬吧,因為我——就是上帝,除我之外,再沒有別的上帝了!這頭野獸就是這樣假仁假義地誇耀自己的善行,經書中說:這頭野獸很可怕,什麼都不像;狡猾的狼就是這樣披著羊皮隱蔽起來,捕捉一切,把它吞食。正教徒們,聽一聽先知的話吧:走吧,我的人,離開巴比倫吧!自救吧,因為在城市裡活人不會得救,從城市裡逃跑吧,受迫害者,正派的人們,逃到森林和荒野里去吧,窮苦的和尋找未來的人們,按照神的指示,躲藏到大山裡和山洞中,躲藏到地窖里,因為兄弟們,你們自己會看到,我們正處在無數的災難之中——反基督要來了,我們這個時代因他而要結束。阿門!」read•99csw.com
「你們這些傻瓜,這些狗崽子!」炮手阿列克塞·塞米薩仁內伊突然喊道。這是個身材魁梧的紅頭髮的年輕漢子,生著一張既非野獸般的又非孩子般的面孔。「你們這些傻瓜,為什麼不會維護自己的腦袋!因為你們靈魂和肉體都墮落了:你們像是白菜上的蛆一樣任人砍殺。我會把他抓過來剁成碎塊,把他的身體撕得粉碎!」
焰火熄滅了。木筏上的篝火也已快要成為灰燼。黑暗降臨了。什麼也沒有發生。反基督沒有來。沒有什麼令人驚懼的。可是悲傷卻向他們襲來,比驚懼還令人驚懼。他們照舊坐在木筏上,在這漆黑的天和漆黑的水之間,形成孤零零的一小堆,被遺忘了,猶如孤懸在這兩重天際中間的空中。萬籟俱靜。木筏一動不動。然而,他們卻覺得好像是在迅速地飛翔,墜入黑暗——漆黑的無底深淵,那頭野魯的巨口,走向無法逃脫的末日。
爭論四起,彼得是個什麼人——是德國人,瑞典人,還是猶太人?
「噢,弟兄們,弟兄們哪!他們給我做了些什麼呀!……我要是早知道,就是死了也不會同意他們。把人給毀了,像是給牲口烙鋼印一樣,給人刺了印!……」彼季卡顫抖著用嘶啞的聲音說,眼淚從他那張孩子般的悲戚的臉上嘩嘩地流下來。
通向天國,
「怎麼,小鷹們,」狂叫症患者基里凱婭開始說話了,她還是個年輕的女人,面孔溫柔而有光澤,彷彿是蠟制的,但帶有凍傷的疤痕——她經常赤著腳走路,甚至是在最嚴寒的天氣——兩隻腳黑得嚇人,像是老樹的根,「我不久前在這兒,在彼得堡的小吃市場聽說:如今俄國沒有皇上,現今的那個皇上不是嫡傳,不是俄國種,不是沙皇血統,而是德國人,德國人的兒子,要麼就是換來的瑞典人,這可是真的?」
這是一首入棺派分裂教派的歌。他們說:「創世七千年之後,基督第二次降臨,而假如不降臨,我們就把福音書焚燒,別的書也沒什麼可信的了。」他們每天夜間拋開房子、土地、牲口、財產,到田野和樹林里去,身穿白布屍衣,躺到原木鑿成的棺材里,給自己做過安魂祈禱,然後就等待著號角聲——「迎接基督」。
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兄弟們,這是最後的徵兆!」科爾尼利長老興奮地喊道,伸手指著焰火,「正如聖伊波里特所證明的:人們用不可理解的歌聲和不斷的歡呼聲與激烈的狂叫聲來讚頌他這個反基督。光輝,勝過一切的光輝籠罩著他,他本是黑暗的最高長官。他把白天變成黑夜,把黑夜變成白天,把太陽和月亮變成鮮血,把火從天上驅走……」
可是響起了不滿的聲音:read.99csw•com
大家看著焰火都驚呆了。當被彩虹般的五彩焰火所照亮的煙團中出現一個巨大的海怪,長著有鱗片的尾巴、帶刺兒的鰭和翅膀,只見它順著涅瓦河從彼得保羅要塞向夏園飄來——他們覺得,這也就是啟示錄中所預言的那頭從深淵里出來的野獸。他們一分鐘一分鐘地等待著,以為會看見魔鬼反基督在水中向他們走來而「不濕鞋」,或者在雷電中扇動著火的翅膀向他們飛來,所向披靡。
「鬼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誰曉得他是妖婦孵出來的還是在潮濕的澡堂子里長出來的,但只是知道,他是個變形人。」逃亡水手布德洛夫認定說。這個青年人三十來歲,臉色很聰明,表情清醒而嚴肅,當年可能是很漂亮,但在服苦役時前額上留下一道黑疤並且被挖掉鼻子,這損壞了他的相貌。
「這個印記就是,」科爾尼利長老斷定說,「就是反基督的印記。據說是:給他們手上打上印,誰手上有印,他就無權把這手上的十字記號遮蓋起來,他的手上雖然沒有鐐銬,但是等於他起過誓了——這種人是不準翻悔的。」
「不對,不是裝進木桶,」有人更正說,「而是捆在柱子上。」
是為我造的。
等著吹起號角。
「刺了以後,手就開始枯萎。現在完全枯萎了。先是左手,後來右手也枯萎了:我想要畫十字——抬不起手來……」
我們已經不是沒有傷痛,
松木的棺材
「俄國的希望!……」
「我太憂愁了!」維塔麗婭說,這個老太婆精神還挺旺盛,行動敏捷,滿臉皺紋,但氣色紅潤,如秋天的蘋果,扎著頭巾。「憂愁什麼——我自己也說不清。天氣這麼陰沉,太陽也不像從前那麼明亮。」
然而,被愛情之箭射中,
「刺過印的人發給麵包,沒有印記的人不發給麵包,就得餓死。噢,弟兄們哪,弟兄們,真可怕呀!……」
我將躺在裏面,
你們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你以為怎麼的?」科爾尼利長老用銳利的專註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他也就正是……」
棺材呀,我的橡樹獨木棺,
通向上帝的路有兩條,
你那金色的愛情之箭
松木的棺材
「我也能領悟這一點,科爾尼利神父,」女流浪者繼續說,「如今剩下的時間不長了。聽說是,再過一些時候,等到第八個一千年中期就是世界末日了,對嗎?」
「如今在老百姓中間也流傳著許多女人的閑話,不能全信,」伊萬·布德洛夫開始說,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聽他那心平氣和嚴肅認真的談話,「我還得說:他究竟是瑞典人,還是德國人,或者是猶太人——鬼才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可是有一點卻是明擺著的,自從他當了沙皇,我們一天好日子也沒有見到過,生活沉重,連口氣都不能喘。就拿我們這些當差的哥們來說吧:跟瑞典人打仗一打就是十五年,什麼地方也沒有做過壞事,不惜流血,可是如今卻不得安生;夏天和秋天在海上航行,在石頭堆里過冬,餓的餓死,凍的凍死。他使全國一貧如洗,有些地方庄稼人那裡連頭羊都找不到。聽說,他頭腦聰明,頭腦聰明!要是頭腦真的聰明,就能判斷出人們這種貧困。我們在什麼地方看到了他的智慧?頒發了一部民法,建立了元老院。可是有什麼好處呢?只是領取很多俸祿。你去問問告狀的人,有一起官司不拖拖拉拉,能夠直截了當地做出判決嗎?有什麼可說的!……對待全體老百姓肆無忌憚!這樣治理國家,讓基督教在我們靈魂中沒有絲毫地位,耗盡了最後的生機。上帝怎能忍受這種殘酷無情?可是這種事絕不會白白地過去,定會得到報應:或遲或早,終有一天鮮血會淋到他們的頭上去!」
突然,一聲轟鳴,一束焰火騰空而起,在黑暗的夜空中雨點兒般地撒落下彩虹似的繁星;它們映照在涅瓦河裡,在它那面黑色https://read•99csw.com的鏡子里加大了一倍——也燃起了焰火。燃起了帶有透明畫面的木牌,轉動起火的輪子,火的噴泉火花四濺,從白熾如陽光的火焰中展現出一個個廟宇般的建築物。維納斯已經聳立在涅瓦河畔的長廊里,從那裡沿著水面傳來飲宴者的歡呼聲:「萬歲!萬歲!萬萬歲!偉大的彼得,祖國之子,全俄國的皇帝!」響起了樂曲聲。
阿蓮娜·葉菲莫娃只是無力地長出一口氣,畫個十字;她後來承認,聽了這番話,她像是給扔進火堆里。別的人也都驚恐地看著塞米薩仁內伊。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滿血絲,凝視著一點,他攥緊拳頭,若有所思地輕聲補充說,但這輕聲比憤恨更讓人害怕:
大家都沉默了。烏雲把天空的空隙遮蓋上,天空和涅瓦河都變得黑暗了。閃電開始越來越亮,在每一次淺藍色的閃光中,彼得保羅要塞淺黃色的細長尖塔都映照到涅瓦河裡。五角形的石頭棱堡和彷彿是凹陷下去的平坦的河岸以及岸上貨倉和軍需庫等光滑的抹泥建築物都變黑了。河對岸的遠處,透過夏園的樹木,閃爍著彩燈的燈火。從凱烏薩里島,即白樺島上傳來暮春最後的氣息——雲杉、白樺和山楊的氣味。木筏由於有通紅的火焰照耀而略略顯得發黑,上面坐著一小伙人,在雷雨烏雲和黑色的河面中間,孤零零的,好像是被遺棄了,孤懸在兩重天際,兩重深淵之間。
「不是瑞典人,不是德國人,而是個可惡的猶太人,出身於但支派。」科爾尼利長老宣布說。
等著吹起號角。
「噢,弟兄們,弟兄們呀!」彼季卡像一片葉子似的渾身發抖,上下牙齒不停地碰撞,「可怕……我們正在談論他,可是他不是就在這裏,就在近處嗎?你們看,我們嚇成什麼樣了!」
是為我造的。
基里凱婭說:「噢,噁心,噁心!……」又哭又笑,狂叫不止,時而像狗,時而像羊,時而像青蛙,時而像豬,或者像別的動物。
即使潰爛也都感到甜蜜,
「不,」長老自信地反駁道,「用不了這麼長時間……」
「皇上喜歡德國人,而皇太子則不喜歡德國人;他說,給我點時間,我會收拾他們的。有一個德國人來見他,不知對他說了些什麼,皇太子就把他身上的衣服燒了,把他本人也燒傷了。這個德國人去找皇上告狀,皇上說:你為什麼要到他那兒去?只要我還活著,你們就能過好日子。」
最後的時代已來臨。
她沒有說完,那個可怕的字眼兒停在嘴邊兒上了。
「讓他下地獄吧!」
「伊萬努什卡,過來吃晚飯!」有人從木筏的另一端向他喊道,那裡在石頭搭的灶膛里燃燒著篝火,上面用三根木棍吊著一口鐵鍋,煮著魚湯。伊萬努什卡沒有聽見,繼續唱著。縴夫和船工們圍火而坐,談著話。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分裂教派長老科爾尼利,他曾從波莫瑞徒步走到伏爾加左岸的凱爾仁涅茨森林傳教,鼓吹自焚;他的門徒有莫斯科的逃亡學生吉洪·扎波爾斯基;還有阿斯特拉罕的逃亡炮手阿列克塞·塞米薩仁內伊;海軍部逃亡水手,填縫工伊萬之子伊萬·布德洛夫;書吏拉里翁·多庫金;女長老維塔麗婭是雲遊派教徒,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過著鳥兒般的生活,永遠四處流浪——她四海「為家」,任何地方也不久留,似乎是因此,人稱維塔麗婭;她的永不分離的旅伴基里凱婭·鮑薩婭是個狂叫症患者,「肚子里有魔鬼的魔力」;其他一些門徒,來自各行各業,有各種頭銜和名分,但也都是「隱姓埋名的人」,由於逃避無法承受的捐稅、兵役、樹條鞭刑、苦役、挖鼻、剃光頭、二指擰勁以及別的「反基督的酷刑」而逃亡。
把我給喚醒,
我去接受上帝審判。九-九-藏-書
木筏上的守夜狗被這種奇怪的聲音吵醒,從狗窩裡鑽出來。這條狗由於飢餓而瘦骨嶙峋,肚皮塌陷,肋骨隆起。站在它旁邊的伊萬努什卡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繼續唱自己的。狗揚著頭,尾巴夾在後腿中間,向著焰火哀怨地吠著。狗吠和基里凱婭的狂叫匯成一個聲音。
可是科爾尼利站直了身子,他身上那條鐵十字架組成的鎖鏈嘩啦地響了,他舉起手來,捏著兩個指頭,慷慨激昂地說道:
「老少爺們,我了解,真正了解皇上的一切,」維塔麗婭接過話茬說,「我在凱爾仁涅茨聽一個流浪乞討的女長老說過,莫斯科沃茲涅先斯克修道院的修士們也都這麼講過:我們的沙皇,虔誠的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從前到過海外,生活在德國人中間,在德國土地上漫遊,也到過玻璃國,而在德國土地上,掌管這個玻璃國的是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把皇上痛罵一頓,把他放進熱鍋里,然後又裝進帶有釘子的木桶,扔進大海里。」
「真的,真是這樣!」一個歡快的聲音肯定地說,「他皇太子的靈魂里燃燒的是古代。」
彼季卡·日茲拉是個逃亡的終身義務兵,這個淺色頭髮的小個子士兵還完全是個孩子,傻頭傻腦,枯瘦的臉上表現出病態,他開始發言,匆匆忙忙,結結巴巴,顛三倒四,以抱怨的語氣和孩子般嘶啞的聲音說:「噢,弟兄們哪,弟兄們!」他報告說,用三條船從海外運來給人刺印的刺印器,不讓任何人看見,放在科特林島上,戒備森嚴,有士兵放哨,不換班。
大家都驚恐地看著他的手,只見那隻手像死人的一樣,沒有血色,上面有一個好像是由天花瘢組成的黑色疤痕。這是官家在人的身上給刺的十字形印記。
白晝結束,傍晚臨近,
基里凱婭是在童年時坐的病。她自己講過,有一次,繼母給她盛了一碗菜湯讓她吃,並破口大罵:吞去吧,鬼東西!——打那兒以後過了兩個星期,基里凱婭就生病了,聽見肚子里有個東西像小狗似的咕咕叫;別的人也都聽見了這種咕咕叫聲;的確是在她的肚子里——有魔鬼的魔力,用人的舌頭和野獸的聲音說話。把她關押起來,根據皇上關於狂叫者的諭旨,她受到審訊,挨了笞杖和鞭打。她保證「今後不再狂叫,一旦再犯,必將受重罰,挨鞭打和流放到紡織作坊去終身做工」。可是鞭子並沒能把魔鬼趕跑,她照舊繼續狂叫。
松木的棺材
在這個漆黑悶熱的夜裡,唯有藍色的閃電不時地閃動,從夏園傳來小步舞曲柔和的聲音,也從維納斯的王國里傳來令人陶然欲醉的愛情的嘆息,只聽牧童達甫尼斯一邊解著牧女赫洛婭的腰帶,一邊低吟道:
一條道路——
通向黑暗的地獄。
他沉默了。閃電耀眼的光輝把他從頭到腳全都照亮;在這閃光中觀看他這個小老頭的人,覺得他是一個巨人;一聲沉悶的雷鳴好像發自地下——成了他講話的回聲,充溢著天和地。他沉默了,大家也都默不作聲。又是一片寂靜,只能聽到原木下面潺潺的流水聲和從木筏另一端傳來的伊萬努什卡拖長的悲傷的歌聲:
阿蓮娜滿臉煞白,想要說什麼,但只是無聲地動著嘴唇。
「所有的人都向他頂禮膜拜,」長老結束說,「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這頭野獸像什麼人?誰能跟他戰鬥?他給了我們天火!」
「他算是什麼沙皇!狗屁沙皇!他已經精疲力竭。昏頭昏腦。」
「是這樣!老百姓都這麼說:等我們的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羅維奇殿下登上皇帝寶座,到那時,我們的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就得滾蛋,他的一切也都跟他一起滾蛋!」
我將躺在裏面,
「唉,上帝呀,上帝!」又有人深深地嘆息說,「你瞧,皇上的家族原來是狂暴好戰的!」
是為我造的。
天使鑿出棺材,read•99csw.com
「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會像女人這樣膽小。一根山楊木樁塞進喉嚨里,事情也就完了!……」塞米薩仁內伊開始鼓起勇氣,可是坐在他身旁的狂叫症患者基里凱婭卻突然尖叫一聲倒下去,一邊叫喊著一邊抽搐起來——他也臉色變白,渾身發抖。
「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到現在為止沒有人把他弄死。他夜間或早或晚人少的時候外出,有五把刀就可以把他砍成肉泥。」
「這也就是先知達尼伊爾所預言的聖地的荒涼!」科爾尼利長老總結說。
在燃燒著的宮殿中出現了彼得的形象,像巨人神普羅米修斯一樣的俄國雕塑師。
讓我們人人全都折服。
他用左手艱難地把無力下垂著的像樹皮一樣的右手抬起來,湊近光亮處,指給大家看大拇指和食指中間用鋼針刺的壯丁官印。
由於這支歌,寂靜變得更加深沉和更加威嚴。
等著吹起號角。
「吸血鬼!把整個世界全吃光了,可是這個酒鬼還嫌不夠。」
「變成了猶太人,不喝血就不能活。哪天喝夠了血,那天就快活;哪天不喝血,那天連麵包也吃不下!」
「他是個尋神的人!」
「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低聲地,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只說一句:讓上帝使沙皇信奉我們的基督教信仰!」
我將躺在裏面,
寬敞而且漫長。
「我的親爹呀!」狂叫症患者基里凱婭輕輕地拍著雙手,彷彿是被一個突然出現的想法所震驚,「這一切,這一切都只怪一個人:沙皇彼得……」
另一條道路——
「不,別怕。還沒有他呢。難道他的預言……」多庫金企圖反駁。
往基里凱婭身上潑完水,長老向她俯下身去,念著驅趕魔鬼的咒語,往她的臉上又是吹,又是吐,又是用紅色的皮念珠抽打。她終於靜下來,像是昏迷了似的,睡著了。
葉落終究要歸根吶,
「為了填飽肚子,大家都把兒子送去遭罪,然後再向他致敬。」科爾尼利長老證實說。
「呶,裝進木桶也罷,捆在柱子上也罷,反正是失蹤了——杳無音信。從海外來了一個出身於但支派的可惡的猶太人,取代皇上的位置,他是個不貞潔的姑娘所生。那個時候,任何人也沒有認出他來。他很快到了莫斯科——做一切事都按照猶太人的方式:沒有接受宗主教的祝福;沒有去朝拜莫斯科顯靈聖徒的聖骨,因為他知道——神力不准他這個罪大惡極的人到聖地去;從前那些沙皇的陵寢也沒有去祭祀過,因為他們對他來說是外人,他非常憎恨他們。皇上家族中的人,無論是皇后還是太子和公主都不見,害怕他們揭穿他,對他這個罪大惡極的人說:『你不是我們的人,你不是皇上,而是個可惡的猶太人。』新年那天也沒有見老百姓,覺得老百姓會像揭穿格里什卡·拉斯特里加那樣揭穿他,在各個方面都像拉斯特里加那樣行事:不遵守齋戒,不到教堂去,每個星期六也不在浴室洗浴,跟罪惡多端的德國人一起過荒淫的生活,所以如今德國人在莫斯科都成了大人物,現在一個最不中用的德國人也都高於大貴族和宗主教。他,這個可惡的猶太人公開地討好淫|亂的德國人;他飲酒不是為了頌揚上帝,而像酒館里的酒鬼一樣醜惡和傷風敗俗,喝醉了就在地上打滾和胡言亂語:對自己的酒友各個加封,稱其中一個為宗主教,稱另一些為都主教和大主教,而稱自己為大輔祭,把一切下流的話跟聖詞聖語混雜在一起,扯著大嗓門狂呼亂叫,以此來給自己的德國人開心取樂,甚至還謾罵基督教的一切聖徒和聖物。」
一個叫阿蓮娜·葉菲莫娃的女人,生著一張很平常和善良的臉,她一直一聲不響地聽著,這時卻突然為沙皇辯解。
「噢,上帝呀,上帝!你看這是什麼樣的命運呀。上帝的安排,父親攻擊兒子,兒子攻擊父親。」
「上帝呀,發發慈悲吧!」有人深深地嘆息說,「上帝知道,而我們只是知道上帝會發慈悲的!」
「有些人已經給刺了印,」彼季卡繼續說,「也有我,弟兄們哪,弟兄們,我這個該死的也給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