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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一片荒涼 四

第五部 一片荒涼

基金髮現他猶豫不決,說道:
在元老院人人都爭先恐後地向他獻殷勤,好像是希望暗中表示同情,而明面上又不能承認。緬希科夫給了他一萬盧布旅費。元老院的先生們又給了他一萬,同時還辦好向里加總督借款五千金盧布和兩千零錢的手續。任何人也沒有問皇太子為什麼需要這麼大一筆款項,彷彿是一致商定對此保持沉默。
「假如不是皇上的規矩太嚴,還有皇后,我會第一個改換身份,早就退避三舍了!」
分手時,緬希科夫讓他到元老院去領取護照和旅費。
他握了握皇太子的手,老人那雙狡猾而善良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我非常勞累。」皇太子簡單地回答道。
他們分手以後,基金突然又返回來,趕上皇太子,盯著他的眼睛,慢吞吞地說,強調著每一個詞,在他的話語里能聽出一種自信,皇太子雖然態度冷淡,但卻感到不寒而慄。
開完會以後,瓦西里·多爾戈魯基公爵把他拉到一旁。
「怎麼?是這樣:戴上高筒帽,鑽出空門檻,你想想是怎麼說的——去過也罷,沒去過也罷,可是留下了腳印,拿起斧頭朝著空處打!……」
他打了個哈欠。
「為什麼打發她走?」公爵說,盯著他的眼睛,「最好是帶著她……」
「你給我找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皇太子問他。
信使薩豐諾夫從哥本哈根將信送到聖誕節角,皇太子已從莫斯科來到此地。
經過這座城市以後,爬上一道高崗。下了高崗,道路通向開闊的有些慢坡的平原。套著六匹馬的馬車像是離弦的箭,飛馳起來。車輪在潮濕的泥土上滾動,發出微弱的聲響。下面還籠罩著夜霧,但上面已經放亮。夜霧已經升高,像是夜幕已經拉起,在乾枯草莖上留下掛滿露珠的遊絲,像是珍珠串。展現出蔚藍的天空。仙鶴的秋季宿營地被曙光照亮,仙鶴相互呼喚著飛起來。平原盡頭的山巒閃著藍光,那是波希米亞山。突然https://read.99csw.com間,一道耀眼的光芒從山巒的後面直接射到皇太子的眼睛。太陽升起了——他的心裏也升起了高興之情,像太陽一樣光輝奪目。上帝拯救了他,不是任何人,而是上帝!
離開利巴亞時,阿列克塞像離開彼得堡時一樣,還沒有做出任何決定,他並且指望無須做出決定,因為在丹澤有父皇派來的人在等著。在丹澤,道路分成兩條:一條通往哥本哈根,另一條經過布雷斯勞通往維也納。沒有派來的人。不能再拖延了,必須立即做出決定。晚上,皇太子投宿的旅館主人過來詢問,明天他預訂到什麼地方去的馬車,他漫不經心地看了看他,好像是在想別的事情,然後幾乎是無意識地說道:
他對這個詞立刻害怕了,因為它決定了他的命運。但一轉念,認為明天早晨還可以重新決定。早晨,馬車備好,只好坐上去上路了。他把決定推到下一個驛站;到了下一站,又推到奧德河的法蘭克福,到了法蘭克福,又推到齊賓根,到了齊賓根,又推到格羅森,如此這般,沒有盡頭。一直往前走,已經不能停下,猶如從陡峭的山坡上往下滑去。那種恐懼的力量原來曾阻止過他,如今卻在催促著他往前趕路。越是往前行,這種恐懼就越發增長。他明白,沒有什麼可害怕的,父親還不知道他逃跑的事。可是恐懼是盲目的和無意義的。基金給他提供一些假護照。皇太子不得不更名改姓,時而冒充波蘭騎士克列緬涅茨基,時而冒充科漢斯基團長,時而冒充巴爾克中尉,時而冒充俄國隨軍商人。可是他卻覺得,旅館主人、驛站車夫、驛站長,全都知道他是俄國皇太子,是在逃避父親。夜間投宿時,每逢聽到響動和腳步聲,都會從睡夢中驚醒並且跳起來。有一次在昏暗的餐廳里吃晚飯,走進一個人,穿著灰色長袍,很像父親的旅行服,身材也差不多跟父親一樣魁九*九*藏*書梧,皇太子幾乎嚇昏過去。到處他都感到有特務。他花錢出手大方,的確使精打細算的德國人產生懷疑,讓他們覺得是在跟皇族血統的人物打交道。特快驛站向他提供最好的馬匹,車夫趕車全速前進。有一次黃昏時分,他發現後面有一輛馬車,他以為是追趕他的。他答應給車夫十個荷蘭盾的小費。於是車夫趕車不要命地奔跑。轉彎時撞到石頭,一個輪子脫落了。不得不停下,人都從馬車上下來。後面的人趕了上來。皇太子大吃一驚,想要把一切全都扔下,帶著阿芙羅西妮婭步行到樹林里躲藏起來。他已經拉住她的手。她好不容易才阻止住他。
「如果我能在某些方面事先為你效力,那我很高興為你而獻身……」
皇太子問:
「去見你父皇?」
「我想要去看看威尼斯……」皇太子冷笑道,可是立刻又陰鬱地補充道,好像是自言自語:
多爾戈魯基謹慎地向四周打量一眼,把自己那雙老太婆般的厚嘴唇湊近阿列克塞的耳朵,耳語道:
「我沒有料到父皇會派人送來那樣一封信,」皇太子繼續說,還是那麼昏昏沉沉和有氣無力,「我想都沒有想到。可是如今我看到,上帝已為我鋪設了道路。我還做了個夢,夢見我建造一座教堂,就是說——把路修完。」
「我要上路。上帝才知道我是去見他還是到別處去。」阿列克塞有氣無力地說。
「我為你保守秘密,」老人回答道,像平時一樣憂鬱,然而如今在這憂鬱的掩蓋下卻從眼睛中閃現出無限的忠誠,「可是你走之後,我們就要倒霉了。你可要知道,你在做什麼……」
「你們許多人,」阿芳納西耶維奇說,「都是靠逃跑而得救的。然而俄國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這種事,誰都不記得……」
「帶她到里加,然後打發她回彼得堡。」皇太子順口說,幾乎是不假思索:他後來對自己這種不負責任的狡猾也大為驚訝。
在利巴九_九_藏_書亞,他遇到從維也納回來的基金。
他高興得又笑又哭,彷彿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天空和陸地,太陽和高山。他望著仙鶴,他覺得他也生出了翅膀,他也在飛翔:
「要是你父皇派人來說服你回去,並且答應寬恕,那你可千萬不要回去:他會當眾砍掉你的頭的。」
信沒有使皇太子痛心,也沒有讓他害怕。他麻木了,沒有感覺,也沒有思想,他近來常常有這種狀態。他在這種狀態中說的和做的一切都如在夢中,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分鐘將要說什麼和做什麼。心裏一片空虛,令人驚恐,說不上是一種絕望的怯懦,也說不上是一種絕望的狂妄。
「太子,你記著:你父皇目前不會讓你剃度為僧,儘管他想要這麼做。你的朋友們,那些元老,勸說他把你留在自己身邊,強制你跟著到處走,好叫你勞累而死,因為你吃不了那種苦頭。你父皇說:好,就這麼辦。緬希科夫公爵對他說,你當修士過得安寧,會長壽。可是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不早些把你叫去。也許會是這樣:等你到達丹麥以後,你父皇以學習為名,把你送到一艘戰艦上,下令艦長跟就近的瑞典戰艦開仗,好讓他們把你打死,這從哥本哈根可以得到情報。現在是為此才把你叫去,因此你除了逃跑,沒有別的任何辦法可以自救。你自己往圈套里鑽,這比任何牲口都愚蠢!」基金盯著皇太子,最後說道:
「你為什麼如此迷迷糊糊,殿下,好像是心不在焉?莫非是不舒服嗎?」
晚上,他得知,沙皇最忠誠的奴僕雅可夫·多爾戈魯基打發人悄悄地告訴他,切莫去見父皇,「那裡給他準備的不是好事」。
「如果父皇派人到但澤找我,那該怎麼辦?」
他啟程赴彼得堡,途中在位於悲苦眾生教堂附近的家中逗留幾天,吩咐聽差伊萬·阿芳納西耶維奇·鮑里肖伊「收拾行李,準備攜帶的物品不同於上一次赴德國時攜帶的」。
阿芙羅西妮https://read.99csw.com婭還在他身邊睡著。天很冷。他把她裹得暖和些,吻了她一下。他們經過一個不知名的小鎮,街道擁擠,兩側高聳著狹窄的樓房,車輪發出隆隆響聲。家家的護窗板還關著,可能是還都在睡覺。市政廳前的集市廣場中央,幾個半人半魚的海神弓著背,肩上扛著一個貝殼形的噴泉,水從邊沿上嘩嘩地淌下來。大牆的深處,聖母像前燃著一盞神燈。
「公爵,請你不要拋棄我!」阿列克塞說,沒有任何感情和思想,只不過是憑著老習慣。
第二天早晨,1716年9月26日,皇太子帶著阿芙羅西妮婭和她的哥哥,從前的農奴伊萬·費奧多羅夫,乘坐驛車離開彼得堡。
「去見你父皇嗎?」
「夜裡逃走,」基金回答說,「或者只帶一個人,把行李和僕人全都拋棄。假如派來兩個人,那你就裝病,打發一人先走,爾後避開另一個逃走。」
「找到了。你去見奧地利愷撒,他不會出賣你的。愷撒親自對副首相申波倫說,他要把你當成兒子來接待。」
「去布雷斯勞。」
吾與汝分手之際曾問及汝對眾所周知之事的決定,汝對此事經常僅聲言,由於自己軟弱無能而無力繼承皇位,希望最好進修道院;然吾彼時令汝再慎思之,爾後寫信告吾汝將做出何種決定,吾已等待七月有餘,然汝迄今隻字未寫。如今(汝已有足夠之時間思考),接此信后,速做決定——或此或彼。汝如選擇前者,則勿遲於一周前來,汝尚可採取行動。如選擇後者,汝當告之何處何時何日(以便吾在良心上得以安寧,此為吾所期望于汝者也)。如選擇前者,汝可令該信使帶來最後決定,何時從彼得堡啟程;如選擇後者,則何時進行。吾再次強調,此次汝當最後做出決定,望汝不像平日那樣虛度光陰。
過了布雷斯勞以後,他幾乎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停留。白天黑夜都不休息,一直趕路。不睡,也https://read•99csw•com不吃。他努力想要咽下一小塊食品,可是嗓子卻一陣痙攣。他想要打會兒瞌睡,可是立刻就會渾身一抖而驚醒,出了一身冷汗。真想馬上死掉或者立刻就擒,但願立即結束這種折磨。
他回答父親說,他立刻前去見他。但是什麼決定也沒有做出。他覺得,這裏不是從二者中間選一——或剃度為僧,或為了繼承皇位而痛改前非——而是雙重的圈套:剃度為僧,心裏想的卻是僧帽並非用釘子釘在頭上,也就是說,向上帝做出虛偽的誓言——毀壞自己的靈魂;可是為了繼承皇位而痛改前非,如父皇所要求的那樣,那就需要重新進入母親腹內,重新降生。
皇太子從家中出來直奔緬希科夫,通知他說,他要去見他父皇。公爵跟他談話很和藹,最後問道:
過了五個不眠之夜以後,他終於沉睡起來。
沉默一會兒,他又伏在耳朵上低聲補充說:
「怎麼,公爵?」
在馬車裡醒來時是一個清晨,天還沒亮。睡眠使他精神振作起來。他差不多是感到精力充沛了。
「太子殿下,這別處是什麼地方?……」阿芳納西耶維奇大吃一驚,或者說故作吃驚的樣子。
假如皇太子細心,他會吃驚的:緬希科夫不能不知道,皇太子既然希望「為了繼承皇位而痛改前非」,到「軍事教導」營去見父皇就沒有必要帶著女僕阿芙羅西妮婭。這番話意味著什麼?後來基金聽說后,勸說皇太子寫信給公爵感謝他的建議:「或許你父皇在公爵處發現你這封信,會懷疑他唆使你逃跑的。」
吾兒!
他最終也沒有決定到何處去。但是帶著阿芙羅西妮婭從里加繼續前行,聲稱「奉命秘密赴維也納締結反土耳其同盟,應該在那裡更名改姓,不讓土耳其人知道」。
「你把阿芙羅西妮婭留在何處?」
「我並非為了別的,只是要使自己得救……不過,你切莫聲張。只有你一人知道此事,再就是基金……」
「自由了!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