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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一片荒涼 三

第五部 一片荒涼

「什麼?你說什麼,狗崽子?……」
「不是父親,而是個惡人,是個折磨人的人,是個殺人兇手!」阿寥沙喊道,「讓他遭詛咒,讓他遭詛咒!……」
早春的一天,陽光燦爛,他蘇醒過來。整個房間灑滿金色陽光。窗外積雪尚未融化,但房檐下的冰溜已經在滴水。春|水在潺潺流淌,雲雀在空中發出銅鈴般的鳴叫聲。阿寥沙看見父親的臉向他俯下來,還是像從前那樣親切,充滿柔情。
「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父親畫十字為他祝福。
突然間,一切都消失了。他站在一條寬闊而荒涼的河岸上,好像是在從烏克蘭到波蘭去的大路上。刮著深秋季節的冷風。下著雪加雨,道路泥濘。風把山楊最後的一些葉子吹落。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凍得發僵,臉色發青,在乞討:「看在基督的面上賞給一個銅板吧!」是個打烙印的犯人。皇太子心想,看著他的手和腳,只見上面長著膿瘡,「可能是個逃亡壯丁」。他可憐這個「凍僵的人」,想要施捨他不是一個銅板,而是七個荷蘭盾。他在夢中回憶起,他當時在旅途開支賬中記下:「11月22日——過河擺渡費三個荷蘭盾;在一家猶太人小旅館里住宿五個荷蘭盾;施捨一個凍僵的人七個荷蘭盾。」他已經把手向乞丐伸去——突然間,一隻粗糙的大手放到阿寥沙的肩上,一個關卡哨兵粗野地說:
「卓昂!我要派你到德累斯頓去。同時命令你在那裡認真地生活,把精力更多地用在學習上,具體地說,要學習語言、幾何和築城術,也要學習一些政治。學完幾何和築城術之後,寫封信告訴我。」
他十七歲——從前的莫斯科皇太子們處在這個年齡剛剛「公開冊封」立為太子,人們像是觀看「怪物」似的從四面八方前來看他們。可是阿寥沙卻承擔起力不勝任的工作,他從一個城市奔波到另一個城市,為軍隊採購給養,為海軍砍伐和流放木材,建造工事,印刷書籍,鑄造大炮,起草命令,徵集新兵,搜捕那些因害怕被處死而隱藏起來的貴族少年,對這些差不多跟他一樣的孩子「毫不留情地進行體罰」,他親自監督,「不得弄虛作假」,然後給父皇寫出最精確的報告。
阿寥沙沒有力量回答,只是微笑著。
從德國熱到防波堤,從防波堤到酗酒,從酗酒到追捕逃亡者,弄得他頭昏腦漲。他越是努力多做工作,要求他的也就越多。沒有期限,不得休息。像是一匹筋疲力盡的馬,累得要死。而且知道,這一切都徒勞無功——「任何人不管做什麼事都不能使父皇得到滿足」。
阿寥沙臉色煞白,一把抓住長劍,可是立即清醒過來,看也不看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詞來:
結婚前,他不得不就陪嫁問題進行丟面子的談判。沙皇竭力想從德國人手裡奪得每一個銅板。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你為什麼遺棄了我?」
在皇上的酒館里給我施洗,
「主已經聽到了我的祈禱。現在就要好了。」
灰兔子嚇跑啦。
伊萬神父從凈室里出來,又和皇太子並排坐到長凳上,嘮叨起來。但皇太子陷入回憶之中,沒有聽見他那單調的嗡嗡聲。
每一次和父親會見前,這種擔驚受怕的心情都增強到膽戰心驚的程度。皇太子每逢走近父親辦公室的門口,都畫著十字,自言自語地小聲說:「主哇,你要記住大衛王和他的溫順。」毫無意義地溫習學過的航海術課程,他沒有能力記住那些野蠻話https://read.99csw•com——一邊摸著掛在胸前的護身香囊,這是奶娘送給他的禮物,裏面裝著摻進蠟的魔力草和一張寫著古代咒語的紙片——這能軟化父母的心腸,咒語是:
「宗主教結婚了!宗主教結婚了!萬歲宗主教夫婦!」
媽媽狂舞時把我生下,
皇太子好像是從夢中醒來,發現早已是夜間了。大教堂的白色尖塔變成了藍色,更像是巨大的天堂百合花。金色的圓頂在深藍色星空的襯托下現出暗淡的銀白色。天上的銀河閃著微弱的光輝。微風吹拂,猶如人在睡眠中呼吸那麼平靜,萬籟俱寂,彷彿是長眠的預感從高處降到地面。
皇太子還在說著,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可是父親已不再理會他,向著跳舞的人跺腳、鼓掌和打口哨:
好像是克里姆林宮的古老城牆、裏面的宮殿、大教堂以及埋葬著祖先的整個大地——這裏的一切都在重複說:「順從吧,順從吧!」
緬希科夫跳舞累得氣喘吁吁,突然在皇太子面前停了下來,雙手叉腰,露出放肆無禮的譏笑,這笑容反映了沙皇的冷笑。
突然間,他聽到,好像是那個冬夜裡被看押時那樣,有個人在黑暗中向他走來,彎下腰,擁抱了他。這是聖母報喜教堂保管祭物的伊萬神甫。
下起白白的雪花,
「夠了,別胡謅八扯啦!」沙皇突然制止了他,露出一種嘲笑,這是阿寥沙所熟悉而且憎恨的,「我看得出,兒子,你對國家的和世俗的事務了解得很尖銳,跟狗熊彈管風琴一樣……」
可是隨著他的身體逐漸好轉,父親和他越來越疏遠。他倆好像是立下了殘酷的誓言:既彼此相親相愛,又相互為敵,暗自相愛,明面上彼此憎恨。
老人全都明白了。深深嘆了口氣,沉默不語,然後絕望地低聲說了起來,好像是世世代代的智慧通過他的嘴在說話。
伊萬神父的嗡嗡聲慢慢融入這寂靜之中。
他用雙手捂住臉,把頭垂向石凳,哭泣起來,起初聲音很小,像是個被遺棄的孩子,哭得很悲戚,後來聲音越來越大,越瘋狂。他號啕大哭,頭撞著石凳,由於氣憤、憤怒和驚懼而大聲喊叫。他哭泣自己沒有父親——在這哭泣中可以聽出殉難者的號叫,兒子向父親的永久號叫:
「親愛的爸爸,親愛的,我愛你,愛你……」
「假如我對你說過或者做過什麼傷了你的心的事,那麼看在上帝面上,你不要難過。你就原諒吧,阿寥沙。在艱難的生活中,哪怕是一件小小的不愉快的事都會進入心中。而我的生活真是艱苦備嘗:沒有任何人能跟我一起思考問題。沒有一個幫手!……」
他們跪下向野獸、放蕩的女人和未來的無賴叩頭:
他的臉由於抽搐而變形了,下頜在發抖,眼睛里燃起憤怒之火,他突然間變得跟父親異常相像。
終於慢慢地開始康復了,這些日子是愉快的。阿寥沙覺得父親的愛撫像太陽的光和熱一樣,治好了他的病。他極度虛弱,感到疲憊不堪,整天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卻感到幸福而甜蜜,看著父親那張普通而又莊嚴的臉,看著他那雙親切而又令人生畏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那兩片女人般的薄嘴唇以及那上面露出的彷彿有些狡黠的美麗笑容,叫人看也看不夠。父親不知道如何來愛撫阿寥沙,怎樣才能使他高興。有一次,送給他一個象牙煙盒,這是他親手做的,上面刻著一行字:「小玩意兒,但體現了一顆善良的心。」皇太子保存read.99csw.com了多年,每一次看到這個煙盒,都有一種灼|熱而尖利的東西刺痛他的心,這裏包含著對父親無限的憐憫。
阿寥沙像童年那樣,雙手摟住父親的脖子,由於羞澀的柔情而渾身發抖,伏在他耳朵上低聲說:
「因為施捨而罰款五個盧布,而乞丐處以笞杖和挖鼻刑,併流放羅格爾維克。」
這種沉默結束了一切。再發展下去,除了黑暗,什麼都不會再有了,而在黑暗中則是父皇那張僵死的毫無表情的面孔,如他最後一次所見到的那樣,彷彿是石雕的假面具。從這死人般的嘴裏說出來的是死人的話語:「我要像對待惡人歹徒那樣,把壞死的手指割掉!」……
可是誰也沒有回答。地上是沉默,天上也是沉默,好像是天父跟人間的父親一樣,也把他遺棄了。
老人滿懷愛憐地盯著他的眼睛,看樣子準備為他貢獻出自己的靈魂,一邊哭一邊嘟噥著,好像是在為他祈禱。
當皇太子走進聖母報喜教堂保管祭物神甫的房子時,他的妹妹——阿寥沙的奶娘、瑪爾法·阿芳納西耶芙娜老太太看到他的臉色,以為他生病了。當他拒絕吃晚飯,徑直走進卧室時,她就越發不安了。老太太想要給他喝椴樹花汁並用酒浸樟腦給他搓身。為了讓她安心,他喝了中風酒。她親自安排他睡下,他躺到綿軟的床上,他很久沒在這種鋪著厚厚羽絨褥子的床鋪上和枕著羽絨枕頭睡覺了。聖像前點著神燈,散發著他所熟悉的乾草葯、柏樹和乳香的氣味。老太太的低聲細語讓他想起童年她講那些古老童話時的情景:伊萬王子和大灰狼的故事啦,紅雞冠的大公雞的故事啦,樹皮鞋、泡泡和乾草的故事啦——說的是樹皮鞋、泡泡和乾草想要一起過河,結果是乾草斷了,樹皮鞋沉了,泡泡越脹越大,最後破裂了——阿寥沙在半睡半醒之中覺得,他好像是個小孩子,在祖母的宮殿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坐在他床邊的不是瑪爾法·阿芳納西耶芙娜,而是祖母彎腰給他蓋被子,把他包得緊緊的,裹得嚴嚴的,畫著十字,嘴裏叨咕著:「親愛的阿寥申卡,睡吧,孩子。」靜悄悄。天堂的美人鳥唱著天堂里的歌。他聽著這甜蜜的歌聲,慢慢進入沒有噩夢的長眠之鄉,彷彿死了一樣。
同時他還得像個小學生一樣學習。「這兩個星期我們只攻德語,要牢記變格,然後學習法語和代數。學習一天也不得中斷。」
和妻子在一起過了半年之後,他就讓她獨守空房,開始「新的漂泊」:從斯德丁到梅克倫堡,從梅克倫堡到奧布,從奧布到諾甫哥羅德,從諾甫哥羅德到拉多加——又是無盡無休的勞累和無盡無休的擔驚受怕。
他想要站起來,但是沒有力氣,只是把雙手向天空舉起,呻|吟著,好像是在呼喚能夠回答他的上帝:
「賤民!」
阿寥沙完全不知所措了,像個小學生要挨鞭子時表示悔改一樣。
「我說:賤民!讓賤民瞧一眼,比挨頓罵還糟……」
「你怎麼了,親愛的?主保佑你!誰欺負了我的小太陽?」
「可是經書上另外也還說:如果不能和睦相處,那就動用火與劍——把兒子跟父親分開。你聽到了嗎,老爹?是主把我跟我父親分開了!主讓我成為生我者心中的火與劍,主讓我對他進行審判和處決!我並非為了自己才起來反對他,而是為了教會,為了國家,為了全體基督教的人民!我篤信主!我不屈服,不能順從他——甚至至死也不能!我和他在世上勢不兩立!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所有的人都沉默九_九_藏_書起來,甚至連小丑們也停止了喧嚷。沙皇聚精會神地聽著。阿寥沙產生一種希望:他在聽,要是能明白,會是如何?他想到這裏,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阿寥沙被所有的人所遺棄。他單獨和基督在一起,在發瘋的蟲豸中間。野蠻的行進隊伍直接朝他們而來,狂喊亂叫,散發著臭氣,皇帝的綉金衣服和基督的太陽面孔都因此而變黑。他們擁上來,踩到他們身上,跺著腳,一切都被踐踏——在這神聖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廢墟。
皇太子轉過身來,盯著他的眼睛,大聲說:
「咳,皇太子,你怎麼噘起嘴來了?來呀,跟我們一起跳舞!」
「有什麼辦法,阿寥申卡?順從吧,順從吧,孩子!用皮鞭抽打,治不好紅腫。跟沙皇你切莫爭辯。天上有上帝,人間有沙皇。對沙皇的意旨不能判斷出是非來。皇上只對上帝負責。他對你來說不僅是沙皇,而且是上帝給的父親……」
「奧莎那!奧莎那!未來是幸福的!」
他仔細瞧瞧這個凍僵的人,發現他的面孔如太陽,這——原來是基督。
為了免遭處罰而服了一劑「裝病」的良藥。
父親毆打阿寥沙不止一次了,無緣無故用拳頭,事出有因用棍棒。沙皇事事革新,只有打兒子卻按老規矩,按照殺子者伊萬雷帝的顧問西里維斯特爾的《家訓》。
「讓我回到神聖的修道院去過幾天安寧的日子,直到上帝把我從今生帶到彼世……」
「太子殿下,切莫觸怒上帝,切莫說這種瘋話!父親的權力太大。經書上也說:要尊敬自己的父親……」
他轉過身去,向小丑們做了一個手勢。他們又喧嚷起來。緬希科夫公爵也喝醉了,跟其他一些高官顯宦們跳起舞來。
阿寥沙異常悲痛,他想要在牆上把頭撞碎。
「順從吧,順從吧,孩子!屈服於父親吧!……」
膽戰心驚變成了憎恨。
皇太子後來才知道,在他患病期間,父皇一直沒有離開他,放下了一切工作,徹夜不眠。當他病重時,舉行了祈禱儀式,許願建造一座神痴聖阿列克塞教堂。
普魯特遠征前,沙皇得了重病——「預料活不成了」。皇太子得悉以後,他的頭腦里第一次閃現出父親可能死掉的念頭,伴隨著高興的心情。他對這種高興感到害怕,想要消除這種心情,可是卻做不到。這種感情隱藏在他內心的最深處,像是一頭遭受伏擊的野獸。
老人驚恐地看著他,把他當成著了魔的人,給他畫了十字,自己也畫了十字,搖了搖頭,從哆哆嗦嗦的嘴裏說出了古訓:
一次飲宴時,沙皇按慣例挑動喝醉酒的人們爭吵,以便從相互對罵中了解自己近臣的隱秘思想,皇太子也喝醉了,談論起國家大事、人民受壓迫的狀況……
「切莫讓子少年時得到權勢,在他長大成人之前就打斷他的肋骨;用鐵器打他,他也不會死,而會更壯實。」
「咳,皇太子!」特級公爵喊道,按照自己的習慣,把「皇太子」一詞說成「王太子」。
一切又都一如既往:籌集給養,追捕逃犯,鑄造大炮,砍伐森林,建造碉堡,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漂泊不定。又是像一個苦役犯一樣,無休無止地工作不停。可是父親卻總是不滿意,他總是覺得兒子偷懶:「放棄了正經的事,遊手好閒」。有時阿寥沙想要提醒他在蘇梅發生的事,可是舌頭卻不打轉。
回憶的線索中斷了。他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夜,還是那麼寂靜;大教堂的白色尖塔還是藍色的;金色的圓頂在深藍色星空的襯托下現出暗淡的銀白色;天上的銀河閃著微弱的光輝。微風吹https://read.99csw.com拂,猶如人在睡眠中呼吸那麼平靜,萬籟俱靜,彷彿是長眠的預感從高處降到地面。
「呶,沒什麼可說的,兒子,工事設計得絕妙!」父親看著兒子遞上的圖紙,聳著肩膀說,「看來你在國外學到不少東西。」
「發發慈悲吧,」阿寥沙說,「狐狸有洞穴,鳥兒有窠窩,可是這個人卻沒有安身之地……」
「我老了,耳又聾,眼又花,已經不久於人世了。因此請你解除我的神職吧,讓我回到神聖的修道院去過幾天安寧的日子。」
就在這一瞬間,在阿寥沙面前閃過了父皇那張因抽搐而變形的臉。他狠狠地打了兒子一記耳光,打得他嘴和鼻子流出了血,然後抓住他的喉嚨,把他摔倒在地上,掐著他的喉嚨,讓他喘不過氣來。沙皇曾經委派年老的官吏羅莫達諾夫斯基、謝列麥捷夫、多爾戈魯基兄弟,當他發狂失去控制時,他們可出面制止,這時他們都奔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兒子身上拉開——擔心會把他打死。
「神父!……神父!……」阿寥沙只能發出呻|吟聲。
「我生到世上,用鐵牆圍攏,去見我的親爹。我的親爹生氣了,打碎我的骨頭,揪我的身軀,把我放到腳下踩,喝我的血。太陽明亮,星光燦爛,大海靜悄悄,田野一片金黃——世間萬物平靜安詳,但願我的親爹每日每時,白天黑夜也都平靜安詳。」
「太子殿下,你是我們的紅太陽!可憐的孤兒——沒爹沒娘。天父保佑你。聖母!……」
用綠色的葡萄酒給我沐浴。
皇太子在這一瞬間好像是體驗到了自己整個一生的疲倦——脊背、雙手和雙腿,各個器官都像是散架子了,骨頭疲憊得疼痛。
另外一次,彼得一聲不響地看著兒子的頭髮,突然窘迫而怯懦地說,彷彿是在請求原諒:
然而,父親可能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他不再毆打他了,而是想出一種更惡毒的辦法:根本不再跟他說話。阿寥沙主動跟他說話,他則默不作聲,好像是沒有聽見,對他視而不見。這種沉默持續數個星期,數個月,數年。他隨時隨地都感覺到了,並且不能容忍的程度與日俱增。這比任何打罵更加叫人屈辱。他覺得這是慢性的殺害——對他的殘忍,無論是人還是上帝都不能寬恕。
在國外,他遠離所有的親人,好像是個放逐者。父親又把他忘了。等到想起來時,那是要他結婚。未婚妻是沃爾芬比特侯爵之女夏洛塔,但皇太子並不喜歡。他不願意娶一個外國姑娘。「這個鬼老婆是強加給我的!」他喝醉酒時往往這樣罵道。
他的臉是士兵的臉,很粗野——正是他曾經寫過,「我們給敵人留下了好給養,還有不多的嬰兒」。
他又嘮叨了很長時間,沉默片刻之後又說起來;走了,又回來叫皇太子去吃晚飯。但是皇太子什麼都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他又合上眼睛,陷入矇矓狀態,在這種介於夢境和清醒之間的狀態中主要的是過去的陰影。他的眼前重又出現了往事的回憶——一幅畫面接著一幅畫面,一個形象接著一個形象,形成一根連綿不斷的鏈條;而高踞于所有這些形象之上的是一個令人恐怖的形象——父親。一個旅人在漆黑的夜裡攀上高處,藉助于閃電的光亮四下觀望,突然看見了所走過的道路,他也是這樣,在這可怕的形象照耀下,看見了自己的整個一生……
但是拂曉前,他卻做了一個夢:好像是他在克里姆林宮裡漫步在紅場上,和百姓一起參加慶祝基督進耶路撒冷的活動。那是復活節前的星期日。他九*九*藏*書身穿沙皇朝服,綉金紫袍,頭戴金冠,肩上披著莫納瑪赫披肩,牽著驢的韁繩,騎在驢上的宗主教年紀很大,鬚髮皆白,一身白色裝束。可是阿寥沙仔細觀看一番,發現他不是個老人,而是個少年,只見他身穿潔白如雪的衣服,臉如太陽——原來是基督。百姓們沒有看出來,或者不認識他。所有的人都臉色發灰,泥土色,像死人似的,讓人感到可怕。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一片寂靜,阿寥沙甚至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聲。天空也很可怕,像死屍一樣,是灰色的,彷彿將要發生日食。有一個駝子總是在他的腳下轉來轉去,只見他頭戴三角帽,嘴裏叼著一個陶瓷煙斗,抽著荷蘭烈性煙草,難聞的煙味直接衝進他的鼻子,只聽他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厚顏無恥地冷笑著,用手指指著前方,只聽見從那裡傳來越來越響和越來越近的轟隆聲,猶如雷鳴。阿寥沙看到,這是迎面而來的隊伍:酗酒大聯歡的大輔祭正是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他牽的不是驢,而是一頭不知其名的野獸,騎在上面的人面色昏暗:阿寥沙無法看清,但覺得他很像是騙子費多斯卡,或者是竊賊彼季卡,無賴彼季卡,只是比這兩個人更令人生畏,更令人厭惡:而他們的前面,是一個不知羞恥的裸體姑娘,不是阿芙羅西妮婭就是彼得堡的維納斯。為了迎接這個隊伍,所有的鍾全都敲起來,包括被稱作鍾王的大伊萬。百姓們歡呼,好像是在「公爵教皇」尼基塔·索托夫的婚禮上:
「還得把我那棟破房子,傢具什物和沒用的破爛賣掉,把住在我這裏的兩個孤女,沒爹沒媽的侄女暫時安頓到修道院去。給她們籌集的陪嫁可存到修道院去,我也不白吃修道院的麵包,我這個罪人像是福音書里的那個寡婦一樣,還有兩個美女。我再默默地活上幾年,懺悔一生,直到上帝把我從今生帶到彼世。我的年紀已經處在死亡的邊緣,我父親活到這個年紀時就撒手而去了……」
加油呀,加油呀!
「我親愛的,好一些嗎?」
嗒嗒,吧吧,噠啦啦,
終於積勞成疾。1709年1月,天氣很冷,他率領他組建的五個團,從莫斯科到烏克蘭蘇梅城去支援父皇,參加波爾塔瓦戰役,行軍途中受了風寒,一頭病倒,連續兩個星期昏迷不醒——「已經無望,必定死亡」。
阿寥沙對毆打懷著野獸般的恐懼——「會打死,或者打成殘疾」——但是對於精神上的痛苦和恥辱已經習以為常。有時他也產生幸災樂禍的心情。「好,你就打吧!丟臉的不是我,而是你!」他彷彿是在對父親說,以一種無限溫順和無限大胆的目光看著他。
為了給特級公爵「賠禮道歉」,沙皇把皇太子驅逐出去,罰他像小學生那樣站在門外,由衛兵看押。那是個冬夜,天氣寒冷,風雪瀰漫。他只穿一件長袍,沒戴帽子。臉上的淚和血很快就凍結了。狂風呼嘯,漫天飛雪,彷彿喝醉了似的,狂歌亂舞。通明的窗戶裏面,年老的女小丑,「公爵女教長」勒熱夫斯卡婭也在狂歌亂舞。野蠻的歌聲與暴風雪的瘋狂呼嘯聲融為一體:
皇太子突然間不再哭了,迅速地轉過身來,長久地凝視著老人。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
突然在黑暗中,有一個人悄悄地從後面向他走來,把一件皮襖披到他的肩上,然後跪到他面前,開始吻他的手,像一條狗在舐似的。這是主易聖容近衛軍的一名老兵,是個秘密的分裂派教徒,偶然奉旨看押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