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部 一片荒涼 二

第五部 一片荒涼

1704年12月17日,軍隊在納瓦爾勝利之後凱旋莫斯科,皇太子穿著主易聖容近衛軍服,作為一個普通士兵,荷槍走在隊伍里。天氣很冷。他幾乎是凍僵了。為了暖暖身子,在皇宮裡平常的飲宴上平生第一次喝了一大杯伏特加,馬上就醉了。天旋地轉,兩眼發黑。在一片黑暗中,一些紅紅綠綠的圈圈相互連在一起,迅速地旋轉著,他什麼都看不見,只是清晰地看見了爸爸的面孔,只見爸爸帶著蔑視的譏笑神情看著他。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向父親走去,皺著眉頭看著他,像是一隻被捕獲的狼崽,想要說什麼,想要做什麼,但是突然臉色煞白,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全身一晃,倒在父親腳下,像個死人似的。
皇太子的監護人,沙皇「最後一個奴隸」尼基什卡·維亞節姆斯基向皇上稟報道:「紫袍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羅維奇殿下業已學完字母,並在很短的期限內掌握了拼讀,根據啟蒙的慣例,正在學習日課經。」他根據《家訓》教誨阿寥沙「如何對待各種聖物:親吻靈驗的聖像和聖骨時不得讓嘴唇濺出唾沫並且要憋住氣,因為主討厭我們的臭氣;吃聖餅時切當心,勿使餅屑掉到地上,不可像吃麵包那樣用牙咬下,而應用手掰成小塊放進嘴裏,並且吃的時候務必心情虔誠而恭順」。阿寥沙聽著這些教誨,想起了尼基什卡那次在萊福特宮裡的表現——他喝醉了,跟「公爵教皇」和其他一些丑角一起在無恥的德國女人蒙西哈面前跳著下蹲舞,在口哨聲中唱起了酒館里的小調:
「應該經常不斷地在感情和心靈中培養對善的愛,同時也要努力使他在上帝面前對稱之為惡的一切產生厭惡與反感,讓他看到由此而來的嚴重後果,並用聖書中和世俗歷史中的實例加以證明。學習法語只有一個最佳途徑,就是通過日常的交際。還要教給他最實用的地理知識。要他學會使用圓規,懂得幾何學的益處,為軍事操練、進攻術、跳舞和騎術打下基礎。要他學會流暢地使用俄語,也就是寫作。凡是郵件到來的日子,須勤奮閱讀帶有歷史信息的法國報紙,同時對他進行政治的和道德的提示,以忒勒馬科斯為例對殿下進行教誨,作為未來君主的明鑒和規範,令其受用終生。為了使他對不懈的學習和感情的培養不至於感到枯燥無味,應適當做些遊戲。上述各項可在兩年內完成,然後立即將殿下帶進科學領域深造,不浪費時間,令其認真掌握世界上所有的政治事務;國家的真正利益;一切實用技藝,如築城術、炮兵術、民用建築術、航海術等等,使殿下達到不朽之榮光,以慰悅陛下。」
根據馬丁·馬丁諾維奇的教誨,他「彬彬有禮地脫帽問候,像個恭順的騎士」,表現出「德國人的禮節」:
咳!我們丟掉了亞速海,
1703年8月25日于彼得堡
鍋里的水翻滾沸騰,
……突然間,一切全都消失了——皇宮裡的居室、綿軟的床鋪、母親、祖母、奶媽。他彷彿是陷進一個漆黑的深坑裡,好像是一隻小鳥從窠里掉到堅硬的凍土地上。
為了執行「諭旨」,選中了第一個前來應聘的德國人馬丁·馬丁諾維奇·內鮑耶爾。他按照《幼學品鑒》(又名《日常行為規範》)來教阿寥沙學習「歐洲禮貌和禮節」規矩。
父親也認出了兒子。他倆彼此微笑著,阿寥沙高興得心怦怦直跳。沙皇走到馬車前,把車門打開,幾乎是強行把兒子從祖母手裡奪走——姆媽們驚叫起來——父親比母親更溫柔,擁抱他,親吻他,然後把他高高地舉起來,給士兵和百姓們觀看,把他放在自己的肩上,馱著他跟隊伍一道前進。他俯視著人群的海洋,只見萬頭攢動,成千上萬人的歡呼聲,如同歡快的雷聲,先是從近處響起,然後在越來越遠的地方也都跟著響起來:
把人在火上烤灼;用繩子把人捆上手腳,用力拉繩子,使其關節發出嘎吱的響聲;用燒紅的鐵鉗烙人的肋骨,用燒紅的針刺指甲縫——「修指甲」。沙皇就在這些劊子手中間。他的臉很可怕,阿寥沙沒有認出父親來:這是他,也不是他——彷彿他會變https://read.99csw.com,這是他的同貌人。他親自拷問一個主要叛亂者。那個人一直忍受著,沉默不語。他的軀體——好像是血淋淋的牲口胴體,屠夫正在往下剝皮。可是他一直沉默不語,只是兩眼直挺挺地盯著沙皇,好像是在譏笑他。
仁慈之父皇陛下:
信都是在老師的口授下寫的,他不能加上任何親切的字眼兒——不管是用來表示愛撫還是表示抱怨。他孤苦伶仃地成長著,像是被隔在軍需倉庫的圍牆外邊,膽戰心驚,或者像是被遺棄在水溝邊上,無人照料,長成了莠草。
他後來回憶起來的那些事是真的還是夢中所見,他自己也說不清。夜間,他沿著用尖木樁搭成的監獄圍牆躡手躡腳而行。從院子里傳來呻|吟聲。從木樁的縫隙間射出亮光。他湊過去,從縫隙里看到的是地獄中的景象。
在神甫的草地上,哎呀呀!
「願意。爸爸到哪兒,我就到哪兒。願意永遠跟爸爸在一起……」
德國人向皇太子一隻耳朵里唱的是一個曲,而俄國人向他另一隻耳朵里唱的則是另一個調:「阿寥申卡,切莫往右邊吐唾沫——守護天使在那邊,而要往左邊吐——魔鬼在那邊。穿鞋時,孩子,切莫先穿左腳后穿右腳——這是罪過。剪下的指甲要用紙包好保存起來,將來可用來攀登錫安山進入天國。」德國人嘲笑俄國人,俄國人嘲笑德國人——阿寥沙不知道該聽誰的。「這個傲慢自負的大學生是格但斯克小市民的兒子」,憎恨俄國。他常說:「這算是什麼語言?這種語言里不可能有修辭和語法。俄國的神甫自己也不能解釋清他們在教堂里所誦讀的東西。俄語只能給人帶來愚昧和無知!」他經常喝醉,而每逢喝醉時則罵得更凶:
「下頦上一個小坑。跟祖母一模一樣!」
兒臣無時無刻皆想得悉陛下御體狀況,特呈請陛下以慈悲為懷,賜函曉諭,此乃吾之最大幸福也。
他又消失了,這次已經到了天邊,一處平坦的海濱,這是一片沼澤地,處處是長著苔蘚的塔頭墩子和鐵鏽色的水,天空低矮,彷彿是在地獄里,太陽像是死了一樣。這裏的一切都霧蒙蒙的,很像是幽靈。他覺得自己也是個幽靈,彷彿是早已經死了,來到這個幽魂的國度。
俄國人也不甘示弱,給這個德國人起個綽號,叫他「馬丁猴」,並且稟報沙皇,「他馬丁不對太子殿下進行教育,而給他以不良的表率,抵制科學和外國人的禮節」。阿寥沙覺得他的兩個老師——俄國人和德國人——都是一樣的下流胚。
「你更愛誰,是我還是祖母?」
「最仁慈的父皇陛下!兒臣如今還太年輕,只能儘力而為,但請陛下相信,兒臣矢志忠於陛下,將不遺餘力地仿效陛下的作為和垂范。上帝保佑您萬壽無疆,兒臣將永遠為如此英明的父皇而驕傲……」
一個冰冷的大房間,灰色的牆壁光禿禿的,窗子上裝著鐵欄杆。他現在已經不睡了,他經常都想睡覺,永遠也睡不夠。很早就把他吵醒了。在濃霧中影影綽綽地看到一排排的兵營、黃色的武器庫、帶有黑白條紋的崗樓、用泥土修的壁壘、擺成金字塔形的球狀炮彈、一排排的炮口,還有覆蓋著灰色的融雪的馴鷹場、灰色的天空以及空中飛翔的烏鴉和寒鴉。傳來擊鼓聲和士兵操練的口令聲:立正!槍上肩!舉槍!向右轉!然後是一陣鳴槍聲,接著又是擊鼓聲。
可是一雙老人顫抖著的手已經把他抱了起來,抱回室內,脫掉衣服,讓他躺到床上,用酒浸樟腦給他搓身,給他喝了椴樹花汁發汗,用被子把他包得嚴嚴的,裹得緊緊的。他又昏昏沉沉地入睡了。他夢見一頭棲息在石頭山裡的怪獸,只見它生著女人臉,蛇喙和能劈開鐵的長尾蜥蜴的爪子,人們用號角聲捕捉它,它受不住這種聲音,耳朵被刺穿而死,血把石頭染藍。他也夢見了天堂里的美人鳥,聽見它唱著天堂的歌,它住在東方,住在伊甸園裡,向正直的人們宣示幸福,這是主所應允他們的。任何一個人活在世上都不能聽見它的歌聲,假如聽見,就會被它所惑,跟隨它而去,一邊聽著歌,一邊死去。阿寥沙覺得他正在跟隨read•99csw.com著美人鳥而行,聽著它那甜蜜的歌聲而死,進入永世長眠之鄉。
「爸爸長出了小鬍子。毛茸茸的。剛剛能看出來……」
「兒子!我帶你出來參加遠征是為了讓你看看我是如何不畏艱險。我是個凡人,早晚總得要死,你要記住,你如果不遵循我的表率,就不會有很多的高興。為了普遍的幸福,你要不惜一切努力。可是你如果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不願意做我所希望的事,那我就不承認你是我的兒子,我就要祈求上帝懲罰你,不管是在今生還是在來世……」
只有在最熱的天氣才帶領他到上紅花園去散步,登上克里姆林山。這裏很像空中花園,是皇宮的延續。這裏的一切都是人工的:溫室花草、小巧的人工湖、籠養的鳥兒。他望著腳下的莫斯科全景,那裡有他從未去過的街道、房頂、塔和鐘樓,遠處的莫斯科河南區,藍色的麻雀山,天空上金黃色的雲彩。他也感到寂寞無聊。他想要離開宮廷,離開這個玩具般的小樹林,到真正的森林里去,到田野里去,到大江大河去,到天涯海角去;他想要逃跑,想要飛走——他羡慕燕子。感到氣悶,像是在洗蒸汽浴。溫室花草和藥用植物——馬珠草、香薄荷、艾菊、神香草——香氣濃烈。藍藍的雲朵在飄動。突然來了一片陰影,發散著清香氣,掉下雨滴。他把臉和手都讓雨淋著,貪婪地接受著那冰冷的水滴。奶娘姆媽們在尋找他:
「給你,狗崽子,反基督!……」
主易聖容連的一個炮手在隊伍中與普通士兵並排而行,他身穿紅領深綠色長袍,頭戴三角帽。他的身材比所有的人都魁梧高大,因此從遠處就可以看得很清楚。阿寥沙認出了那是父親。可是他那張臉是那麼年輕,差不多還是一張孩子的臉,所以阿寥沙覺得他不是父親,而是兄長,是一個可親的夥伴,跟他一樣是個男孩。在這輛老式馬車裡,坐在羽絨坐墊上和跟羽絨坐墊同樣綿軟的姆媽中間,讓人感到氣悶。真想要自由自在,在陽光下奔向那個手疾眼快、情緒歡暢的捲髮男孩。
他六歲。古老的轎式御輦雖然外表金碧輝煌,但行駛起來卻和普通馬車一樣笨拙和顛簸,只是裏面用天鵝絨裝飾,車窗用雲母鑲嵌,掛著塔夫綢窗帘,他由祖母抱著坐在綿軟的羽絨坐墊上,身邊圍著同樣綿軟的靠墊和姆媽。他的母親阿芙多季婭皇后也在這裏。她頭上扎著鑲有珍珠首飾的繡花頭巾——那張白皙的圓臉總是讓人驚奇,完全像個小姑娘。
「為什麼爸爸手上起了繭子?」
這個瀕死的人突然把頭抬起來,向沙皇的眼睛吐了一口唾沫:
他從敞著的車窗往外面觀看為慶祝亞速遠征而舉行的隆重閱兵式。他喜歡軍隊的整齊隊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銅炮、在木板上胡亂塗抹的寓意畫:兩個被縛著的土耳其人,下面是文字解說:
突然間,彷彿是風暴刮進屋裡來,吹開了門、帷幕、帳子,掀開阿寥沙的被子,給他帶來一股寒氣。他睜開眼睛,看見了爸爸的臉。但是他並沒有害怕,甚至感到驚訝,好像是他知道並且等待他到來。耳朵里還響著美人鳥唱的天堂的歌,他睡眼惺忪地微笑著,伸出雙手,叫道:「爸爸!爸爸!親愛的!」他跳起來,摟住父親的脖子。父親緊緊地抱住他,把他緊緊地貼在自己身上,使他感到疼痛,吻他的臉和脖子,裸|露著的雙腳,穿著睡衣的溫暖的全身。父親從海外給他帶來一個奇特的玩具:帶玻璃蓋的小木箱里有三個蠟制的德國女人和一個小孩,他們身後是一面小鏡子,下面有一個骨柄,搖動骨柄,三個德國女人和那個小孩便會轉動並在音樂伴奏下跳舞。阿寥沙很喜歡這個玩具。可是他僅僅看了一眼,就又看起爸爸來,看也看不夠。他的臉消瘦了,但他卻壯實了,彷彿也長大了。但阿寥沙覺得,雖然他是個大人,但仍然很小,還和從前一樣是個手疾眼快、情緒歡暢的捲髮男孩。他身上散發著酒和新鮮空氣的氣味。
要向上帝祈禱,
他親吻這個小坑。
「阿寥申卡,阿寥申卡!回家吧,孩子!你會把腳弄濕的!」
「彼簡卡,彼簡卡,我的爹呀!可別傷著阿寥申卡!」
他好奇地用手指撫摸著父親上唇上的深色茸毛。
父親把手伸給他。他九*九*藏*書親吻了手。淚水從阿寥沙的眼睛里奪眶而出,他覺得父親對手上的眼淚很厭惡,把手抽了回去。
像藍靛一樣的藍色大海中有一個赤身裸體的人,「被認為是海神涅普圖努斯」,他騎著一頭滿身鱗甲的綠色怪獸,手執三股叉:「我祝賀佔領亞速,並向您臣服。」他感到特別壯觀的是身著羅馬戎裝的德國學者維尼烏斯,他站在高高的凱旋門上,用一個一俄丈半長的話筒朗誦俄語詩。
阿寥沙感覺到,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也都愛他。他既高興又恐懼。他牢牢地摟住父親的脖子,信任地緊緊依靠著他,父親馱著他也小心翼翼,唯恐把他摔下來。他覺得父親的全部動作——也就是他自己的動作,父親的全部力量——也就是他自己的力量,他和父親是一體的。他想要笑,又想要哭。百姓們的歡呼聲、隆隆的炮聲、響亮的鐘聲、大教堂的金色圓頂、湛藍的天空、自由自在的風和燦爛的陽光,一切都如此熱烈。感到頭暈目眩,喘不過氣來——他在飛翔,直奔天空,奔向太陽。
他常常感到厭煩,有一次夜裡竟然夢見馬丁·馬丁諾維奇真的成了一隻有學問的猴子,拿著《幼學品鑒》按照「歐洲禮貌和禮節」規矩做鬼臉。周圍站著古代莫斯科沙皇、宗主教和聖徒,他們的面孔都像金殿牆上畫的那樣。而「馬丁猴」則破口大罵他們:「除了狗之外,還是狗!一群無賴!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全都是野蠻人!」阿寥沙覺得他那張猴臉跟父親那張由於抽搐而變形的臉很相像,但那不是沙皇,也不是爸爸,而是另一個人,是他的同貌人,令人毛骨悚然。一隻毛茸茸的爪子向阿寥沙伸過來,抓住他的手,把他拖走。
兒臣阿寥申卡恭請陛下之祝福併為陛下叩首
皇太子十三歲那年參軍,在炮兵連里當兵,參加了諾特堡遠征。從諾特堡到拉多加,從拉多加到揚堡、科波里耶和納爾瓦,處處都用輜重車拉著他跟軍隊同行,其目的是訓練他適應軍事生活。他幾乎還是個孩子,但已經和成年人一樣經受著千難萬險,饑寒交迫和疲憊不堪。他看到了流血和死亡以及戰爭的種種恐怖和污穢。他能見到父親,但都是從遠處,而且是一晃而過。每一次看見,他的心都怦怦跳,因為他有一種愚蠢的期望:父親馬上就會走來,叫他過去,跟他親熱一番。哪怕是只說一句話,只看他一眼,阿寥沙便會興奮起來,就會明白要他幹什麼。可是父親卻總是沒有時間顧及他:他的手裡不是拿著長劍就是鵝毛筆,不是兩腳規就是斧頭。他在跟瑞典人作戰,在為彼得堡打下第一批木樁,建造第一批房屋。
他們正在磨刀霍霍,
但他在這個壯美如神的巨人面前,卻感到自己是個渺小的駝子,是只愚蠢的猴子。
祖母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她的臉上布滿皺紋,善良,衰老,阿寥沙感到親切而又可笑。她在揮手,喊叫,祈求,差一點兒要哭起來:
突然間,他頭上的烏雲彷彿是破裂了,出現耀眼的閃電,響起隆隆的雷聲,颳起旋風。他又驚又喜,僵住了,好像是歡慶亞速大捷時坐在父親的肩上時一樣。他想起了那個手疾眼快、情緒歡暢的捲髮男孩,他感覺到,他愛他,就像愛這閃電一樣。他頭暈目眩起來,喘不過氣來。他跪到地上,雙手伸向漆黑的天空,既害怕又希望閃電來得更猛烈,更光輝耀眼。
德國學者居森男爵向皇上推薦Methodus ins tructionis(教育方法)。「皇上下一道諭旨,為皇太子延請一個師傅,他受這一委託,應使皇太子的學業大大長進。」
父親用兩個手指抓起阿寥沙的下頦,盯著他的眼睛。一個陰影掠過彼得的臉。彷彿是他第一次看見兒子:這個脆弱的男孩肩部狹窄,胸部凹陷,目光發直而憂鬱——這是他的獨生子,皇位的繼承人,應該完成他的一切業績和功勛。這就夠了嗎?鷹窠里從哪兒來了這個可憐的小寒鴉?他怎麼竟然生了這樣一個兒子?
「至尊父皇之恭順奴僕與兒臣。」
阿寥沙蜷縮成一團,好像是猜到了父親所想的一切,感到自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無限的罪過。他既羞愧又驚懼,準備像個小孩子似的在全軍面前大哭起來。但是他努力克read•99csw•com制自己,用顫抖的聲音嘟囔著背熟的頌詞:
也就給自己招來了災難。
要去朝拜基督。
皇宮裡低矮幽靜的卧室里很氣悶。門窗全都釘上氈子,不透一點兒風。地板上也鋪著氈子,「為了保暖和行走舒適」。瓷磚的火爐燒得很熱。爐中的燃料里摻有乳香,燃燒起來,全屋充滿香氣。白天,陽光透過雕花窗上的雲母射進室內,呈現出琥珀般的深黃色。處處都燃著神燈。阿寥沙精神倦怠,但感到寧靜和舒適。他好像永遠都睡意昏昏,而不能醒來。聽著那些單調的談話,他昏昏欲睡。教誨他如何「按照上帝的意旨治家——什物要秘藏,保持清潔,堆放整齊,精心保管,不得污染弄髒,不得讓它發霉腐爛,經常鎖起來,不要被盜,不得弄壞,善有善報,惡有惡懲」;「如何精心保管零星碎物,如何用粗席捕撈池塘里的魚,如何用桶貯存咸蘑菇,如何虔誠地信奉不可分割的聖父聖子和聖靈的三位一體」。這些單調的談話讓他昏昏欲睡。當年曾給他的祖父——「最安靜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維奇開心解悶的盲藝人在三弦琴悲涼的琴聲伴奏下演唱古代壯士歌謠,聽著這些百歲老人講述神怪故事,他昏昏欲睡。朝聖者,乞食的遊方僧講述朝聖時的見聞,他們講到雅典山像松塔一樣,尖尖的,高聳入雲,聖母站在山頂上,用袈裟把山遮蓋起來;講到柱塔僧謝苗讓自己的軀體腐爛,蛆蟲在潰爛處蠕動;講到諾甫哥羅德人莫伊斯拉夫在船上從遠處看見了人間天國;講到別的一些神的奇迹和魔鬼的作祟。他聽著這些,也昏昏欲睡。阿寥申卡感到寂寞無聊的時候,根據祖母的命令,打諢逗趣的小丑們、流浪四方的賣藝女郎們、卡爾梅克人、阿拉伯人便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相互廝打,在地上滾爬,彼此拽頭髮,擦破皮膚流出血。或者老太太把他抱在懷裡,數著他的手指,挨著個數,從大拇指數到小拇指,同時嘴裏念念有詞:「喜鵲賊煮好一鍋粥,跑出家門外,請來客人一大幫,給這個吃了,給那個吃了,輪到最後的,鍋里空空的——給了他一個腦殼!」祖母胳肢他,他笑起來,往一邊躲。她給他吃油膩的奶製品和煎餅、荸薺、胡桃油炸餅、罌粟籽牛奶烤餅、梨、蜜餞無花果。
只是過了很久,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沙皇從荷蘭回國以後,把自己的妻子,阿芙多季婭皇后流放到蘇茲達爾修道院,強行把她剃度為尼,取法名葉蓮娜,把兒子從克里姆林宮遷往主易聖容村的行樂宮。行樂宮的隔壁是密探局的刑訊監獄,在那裡審訊火槍兵暴亂事件。那裡每天都點燃三十多堆篝火,用來拷問叛亂者。
「斧頭磨的。阿寥申卡,在海外建造艦船了。等你長大以後,我帶你去。願意到海外去嗎?」
阿寥沙一頭倒下,失去了知覺。第二天早晨,士兵們在大牆下面的溝沿上發現了他。他病了很久,昏迷地卧床不起。
我失去了勇氣,哎呀呀!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全都是野蠻人!除了狗之外,還是狗!一群無賴!」
「吃吧,阿寥申卡,使勁吃吧,親愛的!」
準備要把你殺掉。
可是阿寥沙不聽,藏到樹叢里。發散著薄荷、茴香和泥土味,濕淋淋的草木更綠了,有了光澤,多瓣芍藥的花朵紅似火。夕陽的餘暉切開了烏雲,陽光和雨水融匯成一道金色的帷幕。他的腳和衣裳已經濕了。可是他看到大大的雨滴落到水坑裡,碎成許多小小的金剛石般的顆粒,他欣賞著,不由得跳起,手舞足蹈起來,在嘩嘩的雨聲中唱起一支歡快的歌,這歌聲在水塔的圓頂上縈繞:
雨呀,雨呀,你停下!
然而,他說話卻像擊鼓一樣,像是發布命令和喊軍事口令一樣:
「沙皇和太子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愛爸爸,勝過一切人!……」
姆媽們又把他放到綿軟的床鋪上,給他蓋上綉金錦緞貂皮被,哄他睡覺,給他撓腳跟,以便讓他睡得更香甜,把他包得嚴嚴的,裹得緊緊的,免得被風吹著,像是愛護眼珠一樣地保護著皇子。他被當成女嬌娃,永遠被藏在深宮秘闈里。他去https://read.99csw.com教堂時,一路上前簇后擁。把他的衣襟提起,不讓任何人看見皇太子,因為按照老規矩,還沒有「冊封」他為太子:一旦公開宣布,人們就會把他當成「怪物」,紛紛從遙遠的四面八方前來觀看他。
「你不想奶奶嗎?」
阿寥沙突然在半開著的門口看見了老太太和母親,只見祖母的臉驚恐不安,母親的臉煞白,很像死人的臉。她倆從遠處看著他,不敢走過來,為他,也為自己畫著十字。
我們要去約旦河,
「最重要者莫過於子女高度尊敬父親。父母對他們有所吩咐,他們皆應脫帽在手,不得與父母站成一列,而須稍許後退,站在他們後面的一側,如某些僕人在這種場合一樣。行路時遇到迎面的來者,應在三步以外停下,彬彬有禮地脫帽問候。談論某人時說他很有禮貌,是個恭順的騎士,這比說他是個傲慢的笨蛋要好得多。不應該靠在桌椅或別的什麼東西上,不應該像個躺在地上曬太陽的庄稼人。少年人不應該打響鼻和眨巴眼睛。常常眨巴眼睛,這種行為讓人厭惡,同樣也不可喧嘩,或者大聲打噴嚏,這會嚇著別人,或者在教堂里嚇壞小孩子。要愛護手指甲,但也不能讓它很華麗。就餐時要坐得端正,挺直腰身,不得用刀剔牙,而要用牙籤兒,並且當你剔牙時要用一隻手把嘴遮擋上。吃東西時不得像豬一樣發出聲來,也不得搔頭,因為庄稼人才這麼做。少年人相互間應該隨時用外語交談,以便養成一種習慣,能顯示出他們與那些無知無識的笨蛋完全不同。」
「想奶奶!……」阿寥沙說,他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父親沒有問到母親。
納爾瓦經過猛攻而被佔領。為了慶賀勝利,沙皇進行閱兵,奏著軍樂,禮炮轟鳴。皇太子站在隊伍前,從遠處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容光煥發而又威武雄壯地向著他這邊走來。這就是他,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同貌人或者變形人,這是從前那個真正的親愛的爸爸。孩子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又產生了愚蠢的期望。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了,彷彿是一道閃電,使阿寥沙目眩。跑到父親身邊去,摟住他的脖子,擁抱他,親吻他,由於高興而哭。
每當阿寥沙肚子疼的時候,都來一個女巫醫,她用咒語給小孩子治病,用草藥治療胃腸病,把瓦罐放在肚子上,嘴裏念著咒語——有病的人常常因此而感到病痛減輕。如果打個嚏噴或者咳嗽一兩聲,就給喝懸鉤子,用酒浸樟腦搓身或者用錦葵給洗蒸汽浴。
和他在一起的是姑媽,娜塔麗婭·阿列克塞耶芙娜公主,她是個老處|女,臉色蠟黃,骨瘦如柴,長長的手指掐起人來特別疼,那雙兇惡的眼睛射出刺人的目光,每逢看他時都好像是想要把他吃掉:「喂,討厭鬼,阿芙多季婭的狗崽子!」
剛剛病愈,按照父皇的意旨,便出席了萊福特宮供奉巴克科斯神的慶典。阿寥沙穿一件德國式的長袍,后襟用鐵絲支撐著,很僵硬,一頂很大的假髮壓在頭上。姑媽穿著華麗的圓筒裙。他倆在一個單獨的房間里,來賓們在毗鄰的房間里飲宴。一道塔夫綢的帷幕——宮廷監禁的最後一道屏障把他們跟來賓們隔開。但是阿寥沙對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酗酒大聯歡的參加者們拿著的不是聖器,而是啤酒杯;不是福音書,而是打開蓋的裝著各種酒的書形箱子;香爐里熏的不是神香,而是煙草。戲稱「公爵教皇」的最高司祭身穿宗主教袈裟,但已丑角化了,上面綉著骨牌和紙牌,頭戴鐵皮做的金冠,上面有一個巴克科斯裸體小像,手執權杖,上面裝飾著維納斯的裸體像,他用葡萄藤做的十字架為來賓們祝福。狂飲開始了。丑角們謾罵大貴族,毆打他們,向他們臉上吐唾沫,往他們身上潑酒,拽他們的頭髮,強行割掉他們的鬍鬚,把他們的鬍鬚一綹一綹地連肉帶血地往下拽。飲宴成了刑訊。阿寥沙覺得,這一切彷彿都是他在夢中所見到的。他又不認識父親了:他會變,這是他的同貌人。
熊熊的火燒得正旺,
阿寥沙沉默不語,他難以決定。但是突然更緊地貼到父親身上,全身發抖,由於怯生生的溫情而喘不過氣來,伏在他耳朵上低聲說:
沙皇從刀鞘里抽出匕首,上去刺進他的喉嚨。鮮血濺到沙皇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