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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一片荒涼 一

第五部 一片荒涼

皇太子讀了太陽上的文字:
受驚的寒鴉不祥地叫著,飛來飛去。從窗戶吹進來的穿堂風發出呻|吟聲和哭泣聲。蜘蛛在網上跑起來。有什麼東西從聖壇後面飛出來,可能是一隻蝙蝠,在皇太子的頭頂上盤旋。他感到毛骨悚然。可憐這個被糟踐了的教堂。他想起了先知關於聖地一片荒涼的預言。
他們走進一座破舊的家用小教堂,伊萬雷帝曾經在這裏為被他擊斃的兒子祈禱。
太陽歸西,夜將至。
他們在沒有盡頭的廢墟上待了很長時間,逐個查看了被焚的宮殿和房舍。沒有被焚的,也沒能逃脫時間的劫難,終於毀壞了。許多房子沒有了門窗和地板,所以不能進到裏面去。牆壁上裂縫縱橫。房蓋和拱頂坍塌了。阿列克塞沒有找到,或者說沒有認出他童年住過的房子。
媽媽狂舞時把我生下,
伊萬神父對皇太子講了這個教堂的神甫,一個百歲老人,曾經長期到衙門去,甚至找皇上請求修繕寺院,「拱頂由於年久失修而千瘡百孔,非常危險,有可能給聖餐儀式造成危害」。可是誰都不聽。他痛苦而死,教堂也就毀壞了。
伊萬神父住在聖母報喜大教堂牆邊的一個角落裡,即聖徒格奧爾基側祭壇教堂的凈室里,那裡有一個低矮的長凳,他常常坐在這裏曬太陽,以溫暖他那把老骨頭。
來到一個庫房,伊萬神父指給皇太子看兩具獅子模型。他馬上就認出了,read.99csw.com因為小的時候常常看見。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維奇時代放在圓柱宮裡的皇帝寶座旁,像活的一樣,能吼叫,眼睛會動,嘴能張能合。銅質的軀體上貼著用羊皮仿製的獅子皮。能發出「獅吼」和控制眼嘴活動的機器設在毗鄰的倉房裡,裏面有器械和彈簧。可能是為了修理而移到克里姆林宮,和其他一些廢棄物一起被遺忘在這裏的倉庫中。彈簧斷了,毛皮上出現了窟窿,腐爛了的韌皮纖維從肚子里掉出來——當年象徵著俄國君主威嚴的雄獅是何等威風凜凜,如今卻顯得異常可憐。它們的臉上現出綿羊般的蠢相。
他合上眼睛,靈魂陷入恍惚狀態,陷入介於夢境和清醒之間的渾渾噩噩之中,其中殘留著過去的陰影。猶如陽光透過縫隙射進黑暗的屋子裡,白色的牆壁上出現五光十色的陰影,回憶中的種種影像一幕幕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在這一切中佔主導地位的是一個令人恐怖的形象——父親。一個旅人在漆黑的夜裡攀上高處,藉助于閃電的光亮四下觀望,突然看見了所走過的道路,他也是這樣,在這可怕的形象照耀下,看見了自己的整個一生。
透過拱頂上的裂縫可以看到天空,只見它又深又藍,只有在廢墟里才能看見這樣的天空。裂縫的兩個邊沿中間,飄蕩著弧形的蜘蛛網,被暴風吹斷的十字架懸挂在鐵鏈上,隨時都可能掉下來。雲母的小窗戶全都被風吹落。幾隻寒鴉飛進窟窿里,它https://read.99csw.com們在拱頂的下面築了巢穴,它們的糞便弄髒了聖像壁。聖徒黝黑的臉上塗著一道道白色鳥糞的痕迹。一半的聖障已經脫落下來。聖壇前有一個髒水坑。
皇太子疲憊不堪地坐到長凳上。老人回去為他安排住宿。只剩下皇太子一個人。他感到很累,好像是走了幾千俄里的路。他想要哭,可是沒有眼淚:心在燃燒,淚水彷彿是在燒熱的石頭上烤乾了。落日的餘暉如神燈的光亮,照到白色的牆上。大教堂金色的圓頂呈現出紅色,好像燒紅的炭。天空變成深紫色,像凋謝的紫羅蘭花的顏色。白色的尖塔好像是巨大的紅色花冠。
這天是星期日,衙門裡空無一人。可是空氣中卻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隨處都可以看見求見者們脊背摩擦牆壁留下的油污、墨跡、下流猥褻的圖畫和文字。金碧輝煌的古代壁畫已經模糊不清,但古代先知們和俄國聖徒們的莊嚴面孔仍然清晰可見。
一個辦公樓里異常氣悶,臭味撲鼻,皇太子急忙打開窗戶。下面「滾子」里擠滿了人,傳來野獸般的號叫聲、跳舞的跺腳聲、三弦琴的錚錚聲和醉鬼的小曲:
下面傳來歌聲:
克里姆林宮裡,宮殿和大教堂附近,秘密大門旁,竟然為公務員和書吏們開了一家酒館,字型大小叫「滾子」,由克里姆林山的陡坡而來。它像一棵毒菌,迅速成長起來,多年來一直十分興旺,儘管明文規定:「應立即將該酒館從克里姆林宮遷出,為保持酒稅的收https://read.99csw•com入,可酌情增設數家以取代該酒館,應選擇適當地點,以不傷大雅。」
一些被廢棄但尚完好的房舍,由各種衙門佔據。譬如濱河的報答堂和追薦廳里是彈藥局,樓閣里是元老院,飼料庫和糧食庫里是鹽務局、軍事部、被服局和遠征處,御馬廄里是布匹和火藥倉庫。每個衙門搬來時不僅帶來檔案、官員、門衛和來此辦事的人員,而且帶來了戴枷的囚犯,他們成年累月地住在宮廷的倉房裡。這些新來的人麇集在這古老的宮殿里,亂跑亂竄,好像是屍體里的蛆蟲,把這裏糟蹋得烏煙瘴氣。
媽媽狂舞時把我生下,
用綠色的葡萄酒為我洗浴。
他們經過「金柵欄」,沿著「紅台階」的前排通道進入多棱宮,這裏比別處完整一些。可是在這個從前沙皇接見各國使節的地方,如今卻上演新的喜劇和舉行丑角婚禮。為了使舊的不影響新的,牆上創世紀題材的壁畫用石灰刷掉,用赭石塗抹上「新式」的花紋。
在皇上的酒館里給我施洗……
彼得病愈以後立即於1716年1月27日到外國去了。皇太子一個人留在彼得堡。沒有得到父親的消息,他「推遲」了最後的決定——為了取得繼承權而改正錯誤還是剃度為僧——像以前一樣混日子,聽憑上帝的安排。他在彼得堡度過冬天,在羅日傑斯特溫諾度過春天和夏天,秋天去莫斯科九九藏書會見親屬。
「這首歌很熟悉,小丑女教長勒熱夫斯卡婭在父皇的飲宴上唱過。」
皇太子覺得,「滾子」像是一個張著的大嘴,與這歌聲、罵娘聲和劣質酒味一起,還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氣向皇宮升起,使他感到噁心,兩眼發黑,心裏一陣劇痛。
「1701年,沙皇到沃羅涅日去建造艦船,他剛一離開莫斯科,出於天意,那裡就發生了火災。克里姆林宮裡宮殿起火,木房和磚房裡面的一切、教堂、十字架、房蓋、聖像壁和聖像全都焚毀殆盡。懸挂在大伊萬上的重達八千普特的鍾王被燒壞,掉在地上摔破了。烏斯賓斯基大鍾也摔碎了,其他一些鍾也掉了下來。好像是大地都燒著了。」
他舉目向「金殿」的拱頂望去。只見上面畫著天體運行圖,有日月星辰、天使和各種「神的用具」,基督乘著彩虹車,左手拿著金杯,右手拿著槌子,頭戴七角王冠,金綠色的畫地上寫著題記:「聖父亘古長存的金玉良言通過天之子使動物從無到有,給教會以安寧,給皇帝以勝利。」
響起了鐘聲,先是在斯帕斯塔樓上,在密室的里茲波洛仁斯克大門上,後來近處和遠處的其他尖塔上,都響起了鐘聲。這拖長的鐘聲在空中回蕩,彷彿是所有的鍾彼此呼應,談論著過去和未來的秘密。古老的撞鐘方法——許多小鍾為一個雄壯的大鍾「伴奏」,奏出一首莊嚴的教堂樂曲;而新式的荷蘭方法,則以急促的「阿姆斯特丹式」流行舞曲相呼應。這新與舊的兩種不同聲響使皇太九*九*藏*書子回想起遙遠的童年。
在皇上的酒館里給我施洗,
他彷彿是害怕有看不見的人追捕,急匆匆地跑出皇宮,在通道和樓梯上頭也不回,伊萬神父由於年邁而腿腳遲緩,幾乎是跟不上他。到了廣場,來到露天地,皇太子才停住腳步,自由地吸了一口氣。這裏秋天的空氣清潔而涼爽。古代大教堂的白色石頭也很清潔,好像新的一樣。
這些話在他的心裏成了預言:古老莫斯科王國的太陽在楚赫納人黑暗的沼澤地里,在秋天的泥濘中找到了自己的西方。夜將至——不是漆黑的夜,而是可怕的彼得堡白夜。古老的太陽暗淡無光了。莫諾馬赫古老的金冠和披肩由於這新的臭氣而變黑。神聖之地夷為一片荒涼。
伊萬神父對皇太子說:「人畜的糞便和垃圾極其嚴重地危害著皇家的財物和宮中的古傳珍寶。這裏臭氣熏天。金銀器皿和皇家的所有財物都受到這種氣味的損害——已經變黑。應該清除垃圾,把囚犯解往他處。我們曾多次申請,可是沒有理睬我們。」老人悲哀地總結說。
不用說話,他已經猜到了伊萬神父的想法:火災恰恰發生在沙皇開始毀壞古代傳統的那一年,是主發怒的徵兆。
臨行前一天,即9月10日晚上,他看望了自己的老友——奶娘的丈夫、聖母報喜大教堂保管祭物的神甫,跟他一起去參觀火災之後一片荒涼的老克里姆林宮。
這是七十歲的老人,莫斯科聖母報喜大教堂保管祭物的伊萬神父對皇太子阿列克塞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