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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洪水 四

第四部 洪水

彼得對阿列克塞說:
他說到這裏咳嗽起來,咳嗽了很長時間,很痛苦,這是他病後遺留下來的。臉色通紅,目光發直,前額冒汗,血管漲起。他憋住氣了,想要咳嗽出來,但經過一番激烈的努力,仍然白費勁,憋得更厲害了,好像是不會咳嗽的嬰兒。這種孩子般的老人舉動既可笑又可怕。
卡簡卡坐到椅子扶手上,抱住彼得的頭,把它貼在自己胸前,她那一對乳|房正是哺乳的母親的乳|房,又圓又大,綿軟得像枕頭一樣。卡簡卡紅潤的臉上長著一個毛茸茸的小黑痣、好看的小疙瘩和酒窩,兩道高高的眉毛,一頭黑髮精心地捲成髮捲,低垂在前額上,一對凸起的眼睛,總是現出笑容,這張臉和彼得那張蒼老的蠟黃的病懨懨的臉放在一起,還顯得很年輕。她與其說是像皇后,不如說是像德國酒館里的女招待或者俄國士兵妻子——如沙皇所稱呼的,洗衣婦——這個女人一直伴隨著「老頭子」參加所有的遠征,親手為他「洗洗涮涮」和「縫縫補補」,當他犯心絞痛時,給他做泥敷,用布留蒙特羅斯特的藥膏擦肚皮,還給他「催瀉」。
為了儘快結束,以便走開,他選擇父親沉默的時刻,說出了一個深思熟慮過的回答,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聲音也跟父親一樣,死氣沉沉:
近臣們都非常害怕沙皇發怒時那種瘋狂勁兒,除了卡簡卡,誰都不能縮短他發作的時間。
他有一種好像是一個人被割掉了手或腳的那種感覺:他清醒過來以後,習慣地摸摸原來長著手或腳的那個地方,可是卻發現沒有了。皇太子感覺到,他心裏原來裝著對父親的愛的那個地方,現在已經沒有這種愛了。他想起了父親的話:「要像一個患了壞疽的肢體一樣割掉!」好像是一切都與愛一起被抽掉了。他身上空空如也——沒有期望,沒有恐懼,沒有悲傷,沒有高興——空虛得很輕鬆,但也很可怕。
利澤塔睡醒了,抬起頭,用聰明的目光盯著主人,彷彿很可憐。皇太子也在看著父親,突然間有個什麼尖尖的東西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蜇了似的:「狗會可憐,可是我……」
沙皇說話聲音平穩而單調,由於咳嗽而有些嘶啞,他好像是念一道寫好的諭旨,說道:
他的話中斷了。他無意中抽搐著把雙手舉起,好像是要抓住頭,可是停住了,嘴上露出奇怪的不知所措的微笑,臉色煞白,渾身發抖。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是感到有個什麼東西在胸里增長,升起,終於以一種不可遏止的力量沖了出來。只要父親說出一句話,使一個眼神,做一個手勢,兒子就會一頭撲到他的腳下,抱住他的雙腿,淚流滿面地痛哭起來,於是他倆之間那道可怕的牆壁就會倒塌,就會像太陽底下的冰一樣,融化殆盡。他就會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他就會找到恰當的話讓父親原諒他,讓父親明白他一生都愛他,只愛他一個人,現在也還是愛,愛得比以前更強烈——他什麼都不需要——只是求他允許愛他,為他而死,只希望能有一次機會表示悔改,能像他童年時常常把他抱在懷裡那樣對他說:「阿寥沙,我親愛的孩子!」
「跟瑞典人的戰爭一開始,咳,吃了大敗仗,是由於我們沒有掌握戰爭的技藝,我們痛苦而又有耐心地上完了這所學校,如今應該看到,這個敵人曾經讓我們發抖過,可是現在卻在我們面前發抖了!我和俄國其他的真正兒子付出了勞動,得到了收穫。現在我們根據上九*九*藏*書帝給我們老祖宗亞當的命令,靠著自己臉上的汗水吃飯。像挪亞當年造方舟一樣,我們儘力工作,只有一個想法:讓俄國名揚全世界。我看到了上帝給予我們祖國的榮耀,展望未來,高興的同時也感到悲哀,因為發現你極不適於掌管國家大事……」
「最後再提醒一點,」彼得又以從前那種平靜的幾乎不動聲色的語氣說了起來,他用堅強的毅力克制住了痙攣,「你仔細考慮一下各個方面,做出決定以後馬上給我答覆。否則,你清楚,我定要剝奪你的繼承權。譬如說,我的手指上生了壞疽,儘管這是我的身體的一部分,可是難道我不應該把它割掉嗎?我對你就是這樣,要像是個患了壞疽的肢體一樣割掉!你不要以為我這麼說只是為了嚇唬你:我會真的做得到的。為了人民和祖國,我曾不惜自己的性命,怎麼會可惜你這個沒用的貨呢?寧肯要別人的好的,也不要自己的沒用的。我再強調一遍,兩條道由你選:要麼痛改前非,要麼剃度為僧。如果你不照辦……」
阿列克塞還像先前那樣盯著父親,弓腰駝背,好像野獸面對野獸時豎起毛一樣,慢慢向門口退去,只是到了門檻才突然轉過身來,開開門,走了出去。
跟著卡簡卡,進來一個猴子,這是一個荷蘭船長送給小公主麗贊卡的禮物。淘氣的猴子跟在皇後身后,捕捉她的衣服下擺,好像是毫不知羞恥,大胆地要掀起下擺來。可是它看見利澤塔,嚇壞了,一下跳到桌子上,又從桌子跳到哥白尼天體儀上,這個小動物把上面的細銅絲壓彎,球形的宇宙發出噝噝的響聲,後來,它越跳越高,跳到紅木玻璃門的英國立式鍾的頂上。夕陽的餘暉照在鍾上,鐘擺擺動著,上面的反光猶如閃電。猴子很久沒有見到太陽了。它驚奇地看著陌生的冬季蒼白的落日,眯縫著眼睛,好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麼,抽搐著可笑的臉,彷彿是在模仿彼得臉上的抽搐。一個小動物和一個偉大的沙皇——這兩張臉都扭曲得如小丑所做的怪臉,相似得驚人。
她用一隻手摟著他的頭,另一隻撫摸著他的頭髮,不斷地說著同一句話:「彼簡卡,我的太陽,我的心肝!……」她像是一個為病兒唱著催眠曲的母親,像是一個愛撫著野獸的馴獅女郎。在這種平靜的愛撫下,沙皇安靜下來,閉著雙眼,好像是睡著了。痙攣已經減輕。只有臉上那張死人的面具還不時地抽搐著,好像是丑角在做怪臉。
阿列克塞垂下眼睛,沉默不語。他的臉現在也跟彼得的臉一樣,好像是從死人臉上拓下來的面具。面具對著面具,二者突然間奇怪地變得非常相像——處於對立中的相似。阿列克塞那張瘦削的長臉彷彿是彼得那張寬大的胖臉反映在凹鏡上,奇異地變窄了,拉長了。
他在說謊。彼得知道他在說謊。阿列克塞也清楚,父親知道。皇太子由於進行報復而心裏充滿惡意的高興。他那無限的馴服中卻有著無限的倔強。如今兒子比父親強大,弱者勝過了強者。兒子剃度為僧,對於沙皇有什麼好處呢?「僧帽並非用釘子固定在頭上,也可以摘下來。」昨天是僧侶,明天就是沙皇。從地里把父親的屍骨翻騰出來,兒子要侮辱父親——把一切都毀掉蕩平,把俄國葬送。不剃度為僧,那就要把他殺死,消滅,徹底剷除。
阿列克塞登上冬宮的樓梯,走過在沙皇辦公室門旁站崗的近衛軍士兵身邊,像他每次謁見父皇之九-九-藏-書前一樣,體驗到一種毫無意義的本能的恐懼。兩眼發黑,上牙打下牙,兩腿打戰;他擔心會跌倒。
彼得站了起來,現出了高大的身材。他又痙攣起來,頭抖動著,手腳哆嗦著。那張死人面具般的臉扭曲成丑角的臉形,兩眼充血,目光獃滯,令人生畏。說話聲音如同野獸吼叫。
「因為我是個人,所以也得死,」彼得繼續說,「我要把這個根據上天的安排所開始的並且已部分完成的事業留給誰呢?留給跟福音書中那個懶惰的奴隸很相似的,把自己的才華埋進地里,把上帝所賞賜的一切全都拋棄了的人嗎?我還要提醒一點,你養成了多少惡習和固執。為了這一點,我罵過你多少回,不僅僅是罵,還打過,況且,你數一數,有多少年不跟你說話了。可是這毫不頂用,一無所成,全都白費力氣,一切都付諸東流,你什麼事情都不願意做,只是躲在家裡過舒服日子,經常不斷地尋歡作樂,況且你那另一半的生活也令人厭惡!你一方面有皇室的高貴血統,可是另一方面卻打著渺小的算盤,好像是個最低賤的奴才中間的最低賤者,經常跟那些無用的人鬼混,你從他們那裡什麼都不能學到,除了作惡和醜事。你用什麼來回報父親對你的養育之恩?你已經長大成人,可是在我遇到難以忍受的悲苦和困難時,你幫助過我嗎?絲毫也沒有!這是人所共知的。更有甚者,你憎恨我的事業,我做這些事是為了人民,不惜損害自己的健康,而你必然會葬送這些事業!我痛苦地思考了這一切,看出來了,怎麼也不能使你變好,於是決定向你宣布最後的遺囑,並且再稍稍等待一個時期,看看你是否會陽奉陰違。假如不是,那麼你就……」
皇太子低垂的目光中閃耀著惡意的譏笑。他想要問父親:「曉諭吾兒」中更換日期——10月22日改成10月11日——意味著什麼?父皇是從何處學來了這種花招?只有書吏彼季卡,無賴彼季卡,或者「披著神職外衣的狡猾之徒」善於玩弄「天上權術」的費多斯卡才會使用這種鬼把戲。可是他強忍住了,沒有問。
突然間,一隻溫柔而有力的小手落在彼得的肩上。
阿列克塞也明白了,雖然他關於父親的死想過許多,期望和盼望他死,可是從來也沒有理解這死亡,好像是不相信父親真的會死。只是現在才第一次突然相信了。這種感覺很莫名其妙,同時還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而恐懼:對於這個人來說,死亡應該是什麼?他將怎樣死呢?
桌子上堆著各種文件,彼得坐在桌子後面一把高背皮椅上,他身邊的火爐燒得很熱。他穿著一件淺藍色長袍,皇太子早在波爾塔瓦戰役之前就記得它,現在已經穿得很舊並且已經褪色,上面被煙斗燒了一個窟窿,現在用更淺色的布打了一塊補丁;紅毛線衣上釘著白色骨質紐扣,其中一個破碎了,只剩下一半,他認出了這顆紐扣,便數了起來,不知為什麼,每次聽父親那冗長的斥責訓話時,他都這麼做——那是從下面數第六顆紐扣;裏面穿的是一件藍色粗線毛衣;腳上是已經穿舊的灰色粗毛線襪和舊布鞋。皇太子看了這些細小的物品,他覺得習以為常了,既熟悉又陌生。唯獨沒有看見父皇的面孔。從窗戶往外面望去,只見涅瓦河面鋪上一層皚皚的白雪,一縷冬季的黃色陽光從窗子斜射進來,落在他倆的中間,又長又細,尖尖的,像是一把九_九_藏_書長劍。這縷陽光把他倆分開,把他倆相互隔開。緊靠著沙皇腳下的地板上照著四方窗框形的太陽影,他的寵物,棕紅色的母狗利澤塔蜷曲成一團,正在那裡睡覺。
「你要是不這麼辦,我就要把你當成惡人歹徒,加以懲處!」
把他們倆隔開的那縷陽光後退了,阿列克塞看到了彼得的臉。這張臉大變樣了,自從他最後一次看見父皇以來,過去了彷彿不是一個月,而是許多年;當時彼得風華正茂,血氣方剛,如今卻成了個老人。於是皇太子明白了,父親的病不是裝出來的,可能他的確是瀕臨死亡了,當時他是這樣想的,大家也都是這樣想的。在光禿禿的前額上,頭髮向前耷拉著,在眼睛下面的眼袋中,在向前翹起的下頦上,在整個蠟黃的浮腫的彷彿是澆鑄出來的臉上有一種沉重的獃滯感,彷彿是從死人的臉上拓下來的面具。唯有那雙凸起的大眼睛好像是被捉的猛禽,射出火焰般的明亮的光芒,還跟從前一樣,保持著青春的朝氣,但已顯現出無限的疲憊和虛弱,幾乎是叫人可憐。
沉默起來。在這冬季中午的一片寂靜中,只能聽到牆上掛鐘的鐘擺均勻的嘀嗒聲。
彼得終於咳嗽出來了,吐了一口痰,像平時一樣,用不堪入耳的話罵了一句,用手絹擦去臉上的汗和淚,馬上接著原先的話茬繼續往下說,聲音更加嘶啞,但像以前一樣平靜,不露聲色,好像是念一道寫好的諭旨一樣:
皇後葉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早就在門外竊聽了,並從鑰匙眼往裡面看。卡簡卡很好奇。像平時一樣,在丈夫最危險的時刻里前來救駕。門無聲地開了,她踮著腳從他身後悄悄地走過來。
「仁慈的父皇!兒臣別無稟報,只懇請陛下鑒於兒臣之無能而撤銷兒臣繼承俄國皇位之權利,聽憑聖上旨意。還要恭請陛下更改初衷,兒臣已看到自己無能和無用,各種疾病纏身,智力和體力衰竭,如兒臣這般腐朽之人,不適於治理黎民。為此,聖上百年之後,兒臣原本沒有兄弟,可是感謝上帝,如今已有兄弟,願上帝保佑他健康——俄國皇位應由他繼承。兒臣現在不覬覦皇位並且事先保證,將來也永不覬覦,上帝可為此做證,空口無憑,兒臣準備親筆寫一保證書。兒臣將子女交給聖上撫養,只為自己懇請死前的衣食。」
手絹無意中從他的手裡掉到地上,他想要哈腰拾起來,可是阿列克塞制止了他,自己奔過去,拾起來,遞給了他。這一微不足道的效勞使他想起他從前對父親所懷有的那種怯懦的溫柔的愛戀。
彼得轉過身來,看見了卡簡卡平靜的幾乎是愉快的臉,突然明白過來。舉起來的雙手像是兩條皮鞭,落下來,龐大而沉重的軀體像一棵從根部被砍斷的大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鏇床、木匠工具、星盤、水準儀、羅盤、地球儀和其他一些數學、炮兵、築城工程器具在這間狹小的房間里擺得滿滿的,使這個房間很像是船艙。牆壁灰皮剝落,露出黑色的橡木,上面掛著彼得所喜愛的荷蘭畫師亞當·西洛的海洋風景畫,「有益於了解航海術」。所有的物品皇太子從童年起就很熟悉,喚起了他一連串的回憶:荷蘭自鳴鐘上墊著一張報紙,上面擺著一副大而圓的鐵框眼鏡,用藍綢子纏著,免得戴上時擦破鼻樑,緊挨著,一頂白色花條棉布的睡帽,帶有一個綠色絲穗,阿寥沙有一次玩耍時由於不經心而給弄掉,可是當時父親並沒發火,而在集中精力起草https://read•99csw.com聖諭,這需要他親自執筆。
可是等父皇以平靜的聲音像背書一樣發表起早已準備好的長篇大論以後,阿列克塞便鎮靜了。他好像是僵住了,他又採取了滿不在乎的態度,彷彿父皇不是在跟他談話,談的不是他。
「你的拒絕只是拖延時間,而不是出自內心!」彼得終於開口了,「既然現在你不害怕而且也不看重父親的寬恕,那麼等我死後你怎能履行自己的保證呢?你立下保證書有什麼用,不能相信那一套,因為你心腸太狠。這兒用得上大衛的話:任何人都說謊。即使是你自己想要遵守保證,可是那些僧侶、長老卻可能使你低頭,強迫你留起長鬍子,他們遊手好閒,但現在還沒有撈到好處——你太偏愛他們了。為此,現在,如你所希望的那樣,模稜兩可,不徹底解決,是不可能的。但兩條出路:一是你痛改自己的習氣,不陽奉陰違,用自己的行動來取得皇位繼承人的地位,因為不這樣,你的靈魂就不能得到安寧,尤其是現在,你的健康狀況不佳;另一條是你去當僧侶……」
彼得也沉默不語。可是他的右腮、嘴角和眼角,整個右半邊的臉,迅速地抖動著,抽搐著,逐漸加劇,變成痙攣,並且影響到整個臉、脖頸、肩膀、手和腳。許多人認為他患有處於潛伏期的癲癇,甚至患有精神病,這種痙攣是發病的先兆。阿列克塞在這種時刻里看著父親不能不產生恐懼。可是現在他卻很平靜,彷彿是包裹在看不見的厚厚的鐵甲里。父親還會對他怎麼處置?殺死?由他去好了。難道他剛才所做的不比殺死他還壞嗎?
「兒臣希望出家為僧,懇請仁慈的陛下恩准。」皇太子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說。
他感到吃驚的是,竟然這麼迅速而簡單地實現了他的希望:父親死了。
「爸爸!」他叫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聲音使得彼得盯了他一眼,但立刻就垂下目光,「上帝可以做證,憑良心說,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你的事。我清楚自己的軟弱,自己也不希望要繼承權,不希望承擔力所不及的事。我沒有能力!難道我,爸爸……對不住你……噢,主哇!……」
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一樣,又吼叫起來,嘴裏罵著娘,把兩隻拳頭高舉到兒子的頭頂,準備奔過去痛打他一頓,把他打死。
彼得避開阿列克塞的目光,向一旁看著,可是他的臉卻哆嗦起來,彷彿是透過那死人的面具露出了活人的臉,皇太子十分熟悉這張臉,並且覺得它很親切。可是彼得控制住了自己的窘迫。他說起話來,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死氣沉沉,聲音也越發強硬和不近情理:
皇太子抬起眼睛,盯著父親:像是一隻狼崽子看著老狼,齜著牙,豎著毛。二人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好像兩把決鬥中的長劍——父親的目光低垂下,好像是長劍碰到堅硬的岩石上,折斷了。
「你怎麼不說話?」彼得突然喊道,用拳頭猛擊桌子,這一痙攣的動作引起他全身發抖,「當心,阿寥什卡!你以為我不了解你嗎?了解,我已經把你看透了!你竟然反到你老子頭上來,狗崽子,盼望你親爹死掉!……表面上一聲不響,裝成個聖徒,可惡透頂!大概是從僧侶和長老那裡學會了這套政治手腕的?難怪救世主吩咐使徒們什麼都別怕,而對他們說:可要當心偽善,僧侶的偽善——就是耍花招……」
「滾吧!」彼得瘋狂而又無力地呻|吟道。
「你的無能並非上帝的過錯,因為他沒有剝奪你的理性,也沒https://read.99csw•com有剝奪你結實的體魄,儘管你不是非常結實,但也並非虛弱;最主要的是你對軍事業務連聽也不想聽,可是我們恰恰是由於擁有軍事力量才擺脫了對世界的一無所知,並且本來對我們一無所知的世界現在卻因此而尊敬我們。我並非教唆人沒有合法的理由而好戰,可是熱愛軍事,儘可能地學習和掌握它,這卻是治理國家的兩項必不可少的事業中的一項,這兩項就是治理內務和國防。輕視戰爭必定造成亡國的後果,希臘帝國的滅亡就是最明顯的例證:只講愛好和平,貪圖安寧的生活,從而放下武器,對敵人妥協退讓,而敵人卻把他們的安寧變成了遭受暴君無盡無休的奴役,他們不就是這麼亡國了嗎?假如你認為將軍們可以根據命令去掌管這一切,那可不成為其理由,因為每個人都用眼睛盯著最高統帥,以便效仿他的榜樣:最高統帥愛好什麼,他們大家也都愛好什麼;他厭惡什麼,別人也就不敢熱心。況且你一無所好,一無所長,根本不懂軍事。不知道你怎麼能夠掌管軍事,對他們的事情一竅不通,怎麼能獎優罰劣?你是只雛鷹,就不得不看著人家的臉色行事。你要借口說體質虛弱,受不了軍事的艱苦嗎?但這也不是理由。我希望你的並不是艱苦,而是愛好,這是任何疾病也不能消除的。你想過沒有,許多人並不親自參戰,但有這種愛好,如已故的法國國王路易,他親自參加戰爭並不多,可是他有強烈的愛好,因此建立了卓絕的功勛,被稱為世界戰爭的舞台和學校——不只是對戰爭,也包括對其他事情和工業的愛好,從而使自己的國家名揚四海!我在評價你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第一項。因為我是個人,所以也得死……」
「如今遊手好閒之徒太多了。白吃麵包而不給上帝、沙皇和祖國做好事的人,像寄生蟲一樣,只干害人的勾當,敗壞一切,而不能給人們帶來絲毫好處。使徒說:不勞者不得食,遊手好閒者當受到詛咒。你就是個無所事事的人……」
阿列克塞幾乎是沒有聽見這些話。可是每個聲音都使他的心靈受了傷,刺得他的心靈疼痛難忍,猶如尖刀刺進了他的肉體。這跟殺害是一樣的。他想要叫喊,想要制止他,可是感到父親什麼都不會明白,什麼都聽不進去。他們二人之間又豎起一堵牆,又出現一道鴻溝。父親每說一句話,都離開他遠了一步,越走越遠,一去不復返了,就像死人離開了活人一樣。
「丟開你那套孩子氣吧!」彼得說,聲音粗魯,但好像是故作粗魯,而實際上則是窘迫,並且竭力掩飾這種窘迫,「不要尋找任何借口。用行動來向我們證明,說空話,沒人相信。經書上說得好:邪惡之樹不可能結出善良之果……」
「彼簡卡!親愛的!」她說,一副溫順的樣子,有些可笑,故作姿態,好像是和善的保姆在跟固執的孩子說話,或者看護婦在跟病人說話,「別打擾自己,彼簡卡,別讓我心裏難過,我的太陽。你太累了,又得病倒躺下……太子,你走吧,親愛的,快走吧,上帝保佑你!你瞧,皇上欠安……」
終於停止了疼痛。他又木然了。他又毫不在乎了。只是聽著這死人般的聲音感到昏昏欲睡,這聲音已經不能使他受傷了,只是像一把很鈍的鋸,在鋸他。
皇太子像個士兵一樣,筆挺地站著,雙手下垂,漫不經心地聽著,偷偷地打量著屋子,只是懷著一種冷漠的好奇心。
阿列克塞回到家裡。
「我再強調一遍,為了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