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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洪水 三

第四部 洪水

「上帝寬恕,上帝寬恕,」他把話說完,「朋友,你也原諒我這個罪人吧……」然後他看著他的臉,驚惶不安地補充道:
阿列克塞在這個夢裡起初好像是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是聽見關於阿寥努什卡妹妹和伊萬努什卡哥哥的童話里一支可怕的歌,他童年時祖母,皇太后娜塔麗婭·基里洛芙娜·納雷什金娜,彼得的母親時常給他講這篇童話。伊萬努什卡哥哥變成了小山羊,召喚阿寥努什卡妹妹。但是在夢中聽到的不是「阿寥努什卡」,而是「阿寥申卡」——這兩個名字的諧音帶有預見性,讓人害怕:
阿列克塞得到傳聞,知道父親對他極其惱怒。一定是有特務——不就是費多斯卡嗎?——向父皇嘀咕說,皇太子聽到父皇的病大為高興,容光煥發,像過命名日那樣興奮。
這個夢跟他童年聽到的一個故事有關。
鍋里的水翻滾沸騰,
熊熊的火燒得正旺,
「我痛苦,聖父,痛苦哇!……不知道該怎麼辦……再也沒有力量了……我對父皇……」
昏暗更濃重了。外面在解凍,下著骯髒的黃霧。窗戶上的白色霜花融化了,滴著水。從窗戶可以看見天空,也是骯髒的,瞎乎乎,淚汪汪的,很像書吏彼季卡那雙狡黠而卑鄙的小眼睛。
所有的人又都立刻把他遺棄了,猶如躲避瘟疫那樣躲著他。他又從皇帝寶座上跌到斷頭台上。他也知道,現在他已得不到寬恕,隨時隨地都在等待著跟父皇的可怕會見。
「我們了解你們的祈禱,」阿列克塞打斷了他,「『主哇,寬恕我吧,放我到貯藏室去吧,幫幫我吧,幫我拿出去吧。』我的父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做對了——主保佑他健康——他減少了你們的毛,剃掉了你們的長鬍子!你們這些法利賽人和偽君子,你們還嫌不夠,還需要狠毒,粉飾的棺材!……」
「吾兒。明朝前來冬宮。彼得。」
聖像室是一個緊挨著卧室的小房間,四面牆上掛滿鑲金嵌銀、鎖滿寶石的古老聖像,這都是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維奇的遺產。白晝的光亮一絲也透不到這裏來,永不熄滅的神燈在永世的昏暗中半明半暗地亮著。
「起床吧,起床吧,太子!該去見你父皇了!」
祖母用那衰老的顫顫悠悠的聲音在他的頭上輕輕地唱著那支可怕的歌,好像是羊在咩咩地叫:
「我指的不是這個,聖父!我指的是父皇。為什麼會是這樣?我是他的親生兒子,親骨肉。兒子盼望父親死。盼望別人死的人就是他的殺手。是思想上的兇手。可怕呀,伊格納季伊奇,可怕。聖父,我對你就像對基督一樣進行懺悔。你想想看,幫幫我吧,發發慈悲吧,主哇!……」
「父皇有病的時候,我曾經希望他死掉。」
「我有罪,聖父,」他說得聲音極低,勉強可以聽見,「不是行動,也不是言語,而是思想。我對父皇……」
阿列克塞沒有吃驚,也沒有感到奇怪,好像是早就料到了這次會見——因此他毫不介意。
「你指的是誰,殿下?不是指我們這些溫順的人嗎?……」
他們正在磨刀霍霍,
「有人,」雅科夫神父說,「不是到這兒來的吧?」
酒友們都跳了起來,向打架的兩個人奔過去,抓住他們的胳膊和大腿,費了好大的勁,終於把他們拉開。
「怎麼,教士,別喊壞了嗓子!」皇太子惡意地嘲笑說,「你應該可憐的不是使徒彼得,而是書吏,竊賊,你自己的親姑爺彼得·安菲莫夫!他就在你身上,通過你而號叫——這個無賴彼季卡,魔鬼彼季卡!……」
雅科夫神父坐在皇太子的對面,三個星期之前修士大司祭費多斯卡就坐在那個位子上。阿列克塞情不自禁地把這兩個神職人員進行比較,他倆一個是新派,一個是舊派。
準備要把你殺掉。
皇太子抬起頭,睜開眼睛,看見一九九藏書張熟悉的普普通通的人的臉,絲毫都不讓人害怕——一雙善良而又有些狡黠的褐色眼睛,周圍布滿細細的皺紋,胖乎乎的圓臉上長著一個贅疣,上面有三根毛,棕紅色的鬍鬚已經花白——他那次喝醉酒打架時拽的正是這部鬍鬚。修士不愧是修士——他泰然自若,好像全然無事似的。可是假如皇太子頭上真的響起轟雷,那麼他驚訝的程度也許不會大於那句普普通通的話:「上帝寬恕了你,孩子。我們所有的人也全都希望他死。」
傳來了馬蹄踏在雪水裡的啪噠啪噠聲、雪橇軋在光禿禿的石頭上的嘎吱嘎吱聲,然後從門前台階上傳來人語聲,接著是門斗里的腳步聲。門開了,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只見他那張好看的臉上顯現出一副愚蠢相,是古羅馬士兵和俄國傻子伊萬努什卡某種奇怪的混合物。這是沙皇的聽差,主易聖容近衛軍上尉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魯勉采夫。
他看了看骯髒的天空,又看了看大司祭通紅的臉。這裏和那裡都有一種赤|裸裸的卑鄙而又卑鄙,永遠卑鄙的東西,它無時無刻不在,但畢竟比古怪的夢囈更一目了然。心裏一片空虛,寂寞無聊,像死亡一樣可怕。
「也有你,」皇太子回答道,也站了起來,像以前一樣緊盯著雅科夫神父,「也有你,神父,不能把你從眾人中剔出!你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了,你尋找耶穌並非為了耶穌,而是為了一小塊麵包。你擺什麼架子?想要當宗主教?老兄,不是那個時候了。酒徒到過聖彼得節還早著哩!你等著瞧吧,主定會把你從祭壇上推下來,你在上斯帕斯大教堂里將會大頭朝下,兩腳朝上,直接掉到——爛泥里!……」
神甫好像全然無事似的,按照聖禮書的規定,繼續詢問:
他說著說著,又扯到波列茨克的農民和自己的女婿彼得·安菲莫夫身上來了。
雅科夫神父滿臉通紅,渾身顫抖,把兩隻手舉到皇太子的頭上,聲嘶力竭地叫喊,他當年在聖母報喜教堂當大輔祭時站在講經台上就用這種聲音詛咒異教徒和離經叛道者:
雅科夫神父伸出手,給了皇太子一記耳光——「堵住了瀆神者的嘴」。
他醒了,像平時做這種夢一樣,驚恐萬狀。窗外已是清晨,但跟晚上一樣昏暗。萬籟俱靜,猶如在世界末日的前夕。
「孩子,基督站在這裏,雖然我們看不見,他在接受你的懺悔。別怕羞,也別畏懼,別對我隱瞞,直截了當地說出所做的一切,聆聽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教誨。」
皇太子仍然沉默不語,轉過身去。可是他突然緊鎖眉頭,嘴唇哆嗦起來。他低沉地乾哭著,趴到雅科夫神父的腳下:
「閉嘴,阿寥沙!」他喊道,「閉嘴,狗崽子!……」
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和阿芳納西伊奇睡意矇矓的氣哼哼的聲音:
皇太子跪到讀經桌前,桌上放著一本福音書。雅科夫神父披上袈裟,好像是完全換了一副模樣,莊嚴肅穆。他的臉從近處看,是最普通的庄稼人的臉,由於衰老而變得麻木和鬆弛,可是從遠處看,仍然文雅端莊,很像古代聖像上基督的臉。他拿著十字架,說道:
皇太子聽著他的議論:洗蒸汽浴時用什麼樣的笤帚抽打更舒服;浴室里用薄荷還是用小黃菊來熏香最佳;講述大司祭夫人冬天過尼科拉節時洗蒸汽浴出汗過多,差點兒沒有死了。還話趕話地提到聖父們傳下來的教誨和訓言:「心地坦然,才能揚眉吐氣;聰明者必不做,把力氣看作蟲豸;智慧要長,怒氣要息……」
後來,他看見一條偏僻而荒涼的街道,正在融化的雪,一排黑色的木樁,斯托普的尼科拉教堂鉛灰色的圓頂。清晨像晚上一樣昏暗。天邊上有一顆巨大的「掃帚星」——彗星,像血一樣鮮紅。幾口奇異的豬,肥胖,渾身沒有毛,黑色中間帶有粉紅色的斑點,拖著一輛小丑用的雪橇。雪橇上放著一具開著蓋的棺材。棺材里放著一個滑膩膩的黑色東西,好像是樹窟九-九-藏-書窿里的爛樹葉子。教堂的圓頂在彗星的照耀下變成血紅色。春天水坑裡的薄冰在雪橇的碾軋下發出嘎吱的響聲,黑色的泥漿像鮮血一樣濺出來。萬籟俱靜,猶如在世界末日的前夕,天使長吹起號角之前。只有豬咴咴地叫著。有一個灰鬍子的小老頭,身披褪色的綠袈裟,很像是阿寥沙小時候見到過的聖德米特里·羅斯托夫斯基,伏在他耳朵上小聲說:「主憎惡嗜血和詭詐的人。」皇太子知道,嗜血的人,正是彼得。
此時此刻,「上斯帕斯的大司祭,最神聖的神父」很像是尼康宗主教,可是彼得之子卻已經不像「最安靜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維奇了。
鍋里的水翻滾沸騰,
可是突然一切都變了。
那天天黑之前,雅科夫神父到浴室去洗了個澡。回來以後,坐到壁爐前,跟皇太子面對面地喝起熱蜜水來,熱氣騰騰的紅銅鍋鋥明瓦亮,映出了大司祭那張紅銅一般的臉膛。他不慌不忙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不時地用方格大毛巾擦著汗。他在浴室里已經發過汗了,現在喝熱蜜水彷彿是在履行某種儀式。他慢酌慢飲,就著酥脆的甜麵包圈,那種氣魄文雅莊重,跟他祭神時一樣,可以看出祖傳的遺風,可以聽出東正教古老的遺訓:一動不動,如大理石柱,毋左歪,毋右斜。
按照懺悔的程序,懺悔者一件件一樁樁說出自己的罪過,然後懺悔師逐個詢問,懺悔者一一回答,他便會逐漸地越來越輕鬆,好像是有一個強有力的人從他的靈魂上一個又一個地拿掉重軛,有一個輕而又輕的人用手輕輕地觸動他良心的創傷,它們便愈合了。他感到既甜蜜又恐懼,心裏在燃燒,站在他面前的彷彿不是雅科夫神父,而是基督本人。
「你說了不該說的話,太子,」雅科夫嚴厲地說,「你不應該這樣責備和憤恨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神的祈禱者……」
阿列克塞揮了揮手,把頭垂得更低了。
「吾主耶穌基督寬宏仁慈,以其愛人之心寬恕了你和你的一切罪孽,我的孩子阿列克西斯,」雅科夫神父用法衣上的長巾蓋著皇太子的頭部,說道,「我作為一個不稱職的神甫,運用主給我的權力,寬恕你,並且解脫你的一切罪,為了天父、神子和聖靈,阿門。」
但是,憎恨和驚惶卻壓倒了恐懼。他覺得這場欺騙,「政治權術」,貓的狡猾,裝死的鬼把戲,很卑鄙。也想起了父皇的另一項「政治權術」:那封威脅剝奪他的繼承權的信函,「曉諭吾兒」,是1715年10月22日太子妃死的那一天交給他的,但落款卻是10月11日,也就是皇後生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之子的前一天。當時他沒有留心日期的變動。可是現在明白了,這有多麼狡猾:父皇生了兒子之後,他就不能不在「曉諭」中提到他,有了新的繼承人,就不能威脅他無條件地剝奪其繼承權。偽造日期可以賦予違法以合法的形式。
他蜷縮成一團,垂下頭,閉上眼睛,以便不看他。他站在他面前,驚呆了,彷彿是在期待著響起如天上的轟雷一般的話語——如世界末日的最後審判中的起訴詞或辯護詞。
那天夜裡,皇太子做了一個夢,他時常做這樣的夢,跟平時一模一樣。
「聖父!」皇太子說,「我的罪孽深重,上帝知道,深重……」
大搜捕火槍兵時期,彼得沙皇下令把大貴族伊萬·米洛斯拉夫斯基的屍骨挖掘出來,他曾是索菲婭的朋友,主要的叛亂者,死後安葬在斯托普的尼科拉教堂西側廳里,在那裡已經躺了十七年。打開蓋的棺材用豬給拉到主易聖容村的刑場,放在那裡的斷頭台下面,上面砍叛亂者的頭,鮮血流到死者的屍骨上,然後把屍骨剁成數塊,就地埋在刑場拷刑架和斷頭台底下。諭旨說:「讓竊賊們不斷增加的血永遠淋到竊賊米洛斯拉夫斯基污穢的碎屍上,用聖詩的話來說:主憎惡嗜血和詭詐的人。」
十年前,雅九九藏書科夫神父對於皇太子來說,無異於宗主教尼康對於他的祖父「最安靜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維奇。孫子履行了祖父的遺訓:「你們要把神職高高舉在自己的頭上,對他們言聽計從,不可有任何異議;神職高於皇位。」在普遍辱罵和踐踏教會的情況下,皇太子卻匍匐在溫順的僧侶雅科夫腳下,為此感到甜蜜。他在牧師身上所看到的是主,並且相信,主——是一切首腦之首腦,王者之王。雅科夫神父越是專橫,皇太子就越發俯首帖耳,而且越發感到這種俯首帖耳的甜蜜。他所給予精神之父的全部愛,是他所不能給予肉體之父的。那是一種友情,熱忱,溫柔,猶如戀情一樣強烈。他在國外時寫信給雅科夫神父說:「我真心地以上帝的名義做證,我在整個俄國沒有一個像聖父那樣的朋友。我本來不想說,可是還得說:願上帝保佑您健康長壽;可是萬一您從此世移居到彼世去,那麼我就非常不希望返回俄國了。」
他又加了幾句不堪入耳的罵人話。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雅科夫神父兩眼發黑。他也醉了,但與其說是由於喝酒,不如說是由於憤怒。
說著說著又扯到波列茨克的農民身上來了,當然也少不了談到彼季卡·安菲莫夫。
「我給你帶來一件禮品,」雅科夫神父歡樂而神秘地微微一笑,「母后的信。我到修道院去了。那邊非常高興,又出現了預兆,都說,很快,很快就會應驗……」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
「可是在齋期吃過葷?」雅科夫神父不安地問。
皇太子很想睡覺,有時覺得不是他面前的那個人在說話,而是一頭牛在反芻,咀嚼一會兒,吐出口哺,然後又無休無止地咀嚼起來。
「不要,」皇太子制止了他,「不要,伊格納季伊奇!最好是別給我看。有什麼用呢?沒有這個已經夠難過的了。再帶來——父皇會知道的。監視我的人很多。你今後別再到修道院去了,也別再給我帶信來。不需要……」
雅科夫神父看著他,又是很長時間,全神貫注。到了什麼地步了,他想,兒子棄絕了母親,骨肉之情都沒有了!
皇太子向他撲過去,一隻手抓住他的鬍子,另一隻手去摸桌子上的刀。阿列克塞兩眼射出憤怒的火光,臉色蒼白,由於全身抽搐而變形,一瞬間與彼得的臉十分相像,令人毛骨悚然,使人覺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幽靈。皇太子很少發火,可是一旦發起火來,什麼壞事都幹得出,現在就是這樣一個時刻。
準備要把你殺掉。
他臉色煞白,渾身顫抖,出了一身冷汗,後來經過努力,終於說道:
雅科夫神父是皇太子和整個秘密聯盟之間的聯絡人,這個聯盟由彼得和彼得堡的敵人組成,進行陰謀活動,他們集聚在失寵的皇后阿芙多季婭的周圍,儘管她是被囚禁在蘇茲達爾的「修女」。當傳來沙皇病危的消息時,雅科夫神父匆匆忙忙趕到彼得堡,他肩負著蘇茲達爾委派的使命,因為那裡的人都在期待著重大的變革,等待著阿列克塞登基。
他本來可以寬恕父皇的一切——所有大的謊言和惡行,唯獨不能饒恕這個小小的詭計。皇太子正在這麼想的時候,雅科夫神父來了。
這場爭吵,像所有的類似爭吵一樣,最後是不了了之,如通常所說的:誰活一輩子還不興喝醉,司空見慣的事,喝醉了,打一架,酒醒了,就和解了。他倆也和解了。可是從前那種愛卻沒有了。尼康在孫子手裡倒了,恰如在祖父那個時候一樣。
又像剛才一樣,停住了,好像是自己被自己想要說的話給嚇住了。可是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卻深入到他心靈最隱秘的深處。任何事都不可能瞞過這目光。
可是等到大司祭到達之際,一切都變了。沙皇康復了,非常迅速,要麼是他的病愈是個奇迹,要麼就是他的病是假裝的。基金的預言應驗了:老貓跳起來——老鼠停止跳舞,四處逃散,又都躲到洞里去了。彼得達到https://read.99csw.com了目的,了解到皇太子的力量如何,假如他這個皇上真的死掉,將會如何。
「到時候了!該去你父皇那兒了!」
雅科夫神父有個女婿,當書吏的彼得·安菲莫夫。根據懺悔師的要求,皇太子錄用了安菲莫夫,把自己在下城邊區阿拉托爾州的波列茨克領地交給他管理。書吏獨斷專行,把農民們弄得傾家蕩產,幾乎釀成暴亂。他們多次向沙皇告狀,指責彼季卡是竊賊。可是他卻出水一身干,什麼事都沒有,因為雅科夫神父包庇和維護自己的女婿。最後,農民們聽說自己的同鄉和老友伊萬·阿芳納西耶維奇給皇太子當聽差,便派代表到彼得堡來找他。伊萬親自赴波列茨克領地偵查案情,回來之後稟報說,彼季卡的種種胡作非為和為非作歹皆屬事實,而更主要的是,雅科夫神父對這些惡行都一清二楚。這對皇太子是一個嚴厲的打擊。起來維護的不是他自己和自己的農民,而是上帝的教會,他覺得教會通過不稱職的牧師而被敗壞了聲譽。他很長時間不想見到雅科夫神父,隱藏著自己的委屈,默不作聲,可是最後終於按捺不住了。
費多斯卡的身後是個永遠的政治家,是箇舊派的魔鬼,雅科夫神父的身後也是個政治家,卻是個新派的魔鬼——無賴彼季卡。二者旗鼓相當,新和舊半斤八兩。莫非這兩個人物,過去的和未來的,身後是一個統一的第三者——整個教會嗎?
「你可記得,殿下,當年在主易聖容村,我在你的卧室里,在神聖的福音書前是如何問你的:你將來會把我當作你的精神之父,當作上帝的天使和使徒,當作你一切事務的裁判者而加以崇拜嗎?你會相信,我這個罪人擁有基督賜給使徒的那種神權嗎?我可以利用這種權力約束一切和決定一切嗎?你當時回答說:相信。」
阿列克塞的心裏一片空虛,這些話,他聽起來,空空洞洞,沒有權威,沒有不解的秘密,不給人以恐懼。他感到,這裏寬恕了,可是那裡並沒有寬恕;在人間解脫了,可是在天上並沒有解脫。
像平時一樣,又傳來了鐘聲,由遠而近,越來越響亮。
「上帝寬恕了你,孩子。我們所有的人也全都希望他死。」
「告訴我,孩子,你是否有意或無意地殺死過人?」
皇太子聽著,突然全身都警覺起來。
他交給皇太子一封信。皇太子當即打開讀了:
他沒有把話說完,好像是自己被他想要說的話給嚇住了。
「反對肉體上的父親,你可以懺悔,至於反對精神上的父親,你是否可以把它忘掉?說到精神比肉體重要,那隻能是精神之父比肉體之父重要……」
「告訴我,孩子:你是否吃過死牲畜,被壓死的,或被狼咬死的,或死於猛禽的牛?你是否違犯過聖規從而變得不潔?或者在大齋節,星期三或星期五吃過奶油或乳酪?」
一種灰濛濛的東西像蜘蛛網似的遮住了皇太子的眼睛,使眼皮發黏。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的臉彷彿是在霧中膨脹起來,彷彿是從這張臉的後面又出來一張臉,也是很熟悉的:尖尖的紅鼻子總是嗅著什麼氣味,一雙瞎乎乎淚汪汪的小眼睛狡黠而又兇惡——這是書吏彼季卡的臉,彷彿是在「上斯帕斯的大司祭,最神聖的神父」那張文雅端莊,很像古代聖像上基督的臉上,混進了竊賊彼季卡、無賴彼季卡那張令人厭惡的臉。這張臉跟主的面容結合在一起,是對神的褻瀆,是可怕的。
「我要詛咒!我要詛咒!我要運用我的權力,這是主通過使徒彼得給我的……」
雅科夫神父全都明白了。淚水在老人的眼圈裡轉來轉去。他向皇太子彎下腰,把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上,另一隻撫摸著他的頭髮,和藹地小聲說,像是對一個生病的小孩說話一樣:「你怎麼了,我的太陽?你怎麼了,我親愛的?主與你同在!要是心裏有什麼,別隱瞞,說出來會輕鬆一些,讓我們一起商量商量。我是你的父親。雖然我罪孽深重,可是也許主會給我智慧……」
read.99csw.com皇太子想起父皇一向喜歡裝成公正的人,他不禁苦笑起來。
熊熊的火燒得正旺,
這是皇太子的懺悔師、克里姆林宮上斯帕斯大教堂大司祭,雅科夫·伊格納季耶夫神父對他說的,這位神父是在阿列克塞跟費多斯卡見面以後三個星期從莫斯科來到彼得堡的。
阿列克塞正感到很孤獨,很高興他的到來,正如高興任何一個活人到來一樣。但是,大司祭身上的尼康精神太強烈了:感覺到皇太子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他的幫助,便決定向他提起一次舊的委屈。
突然間,雅科夫神父發出了所熟悉的普普通通的人的聲音:
「等到新的伊里亞先知降臨,打斷你們的脊樑,巴爾神的祭司們!」他盯著雅科夫神父的眼睛,叫道。
「不是高級教士,而是兩個壞蛋!『我們曾經是雄鷹,可是卻成了家蝙蝠。』費多斯教士說過。雅科夫教士也可能說:『我們曾經是雄鷹,可是卻成了戴上枷板的牛。』」
阿寥申卡,阿寥申卡!
大司祭使用綽號「地獄的神父」,跟「土匪」「飯桶」「花|花|公|子」以及其他一些酒友一起參加皇太子的「酗酒大聯歡」,這種集會說是「大」,但比起父皇的大集會來,只是小巫見大巫。一次小酌時,阿列克塞揭露俄國神甫,稱他們為「叛徒猶大」「基督的出賣者」。
阿列克塞想要叫,可是卻起不來。他渾身各個器官彷彿都脫落了似的。他覺得自己的軀體是在天上,好像是別人的。他躺在那裡像個死人似的,他覺得夢還在繼續,他是在夢中醒來的。與此同時,他卻聽到敲門聲和阿芳納西伊奇的聲音:
他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全是按照書本,空空洞洞,歸納起來只是一句話:「要把神職高高地舉在自己的頭上。」
雅科夫神父從桌子後面站起來,走到皇太子跟前,嚴肅地問道:
「到聖像室里去!快走!到那兒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我想要懺悔。聖父,你在主面前審判我和父皇吧!……」
「孩子,你太固執了。像是一隻發狂的山羊,向著我咩咩地叫。上帝不會聽到你的這種話,因為這不是你說的,而是魔鬼通過你來作踐我,魔鬼把你當成一匹瘦馬來駕馭,騎在你身上耀武揚威,像是騎著一頭豬,據聖父們的預兆,想上哪兒就上哪兒,直到徹底滅亡……」
雅科夫神父看了看他,起初感到吃驚,後來就生氣了。
他們正在磨刀霍霍,
「既然我是狗崽子,那麼你就是公狗!」
阿寥申卡,阿寥申卡!
「太子殿下,」雅科夫神父繼續說,「當年在主易聖容村你在神聖的福音書前給我們的保證,你現在竟然撕毀了,把它當成了兒戲,或者變成了玩笑。你沒有把我當成上帝的天使和基督的使徒,當成你一切事務的裁判者,可是你卻審判起我們來了,用惡言穢語中傷我們。由於我們的姑爺彼得·安菲莫夫跟波列茨克農民的案件,你給我們家帶來了不斷的哭聲。我是你的精神之父,可是你卻拽我的鬍子,你既然敬畏上帝,我為什麼不應該得到你的仁慈。我儘管有罪而且低賤,但畢竟是主的最聖潔的血和肉的侍奉者。等到第二次降臨之日到來的時候,孩子,那時已不再存在私情,我和你在王者之王面前是有賬可算的。等到人間的權勢疲憊不堪之時,那裡就會出現窮人唯一的沙皇……」
皇太子一聲不響地抬起眼睛看他,表情不是憂傷,不是絕望,而是無動於衷,像死了一樣木然,竟然使雅科夫神父立刻把嘴閉上。他明白了,現在不是算老賬的時候。他是個善良的人,阿列克塞愛他像愛自己的親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