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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一

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在那遙遠的故鄉,住著嚴厲的爸爸,
阿芙羅西妮婭微微一笑,看了看皇太子,突然高聲地唱起來,好像是春天黃昏時在小溪旁白樺林里跳環舞時唱的一樣。那不勒斯(古稱帕耳忒諾佩)的海岸響起了回聲:
「別洛焦爾斯克的胡瓜魚!」
皇太子強忍住眼淚。好像是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愛俄國。但他是以一種新的感情來愛俄國的,他愛全世界,也包括歐洲:他把別的國家當成自己的國家來愛。像這兩支歌一樣,對祖國的愛和對別國的愛合而為一了。
「很暖和,水面上也不潮濕。」她回答道,壓下要打的哈欠。
Chi vuol esser lieto,sia—
想要幸福者皆能幸福,
Di doman non c'è certezza.
阿芙羅西妮婭觀看這一切十分冷漠,無異於觀看涅瓦河和彼得保羅要塞。
Di doman non c'è certezza.
啊,我的雪橇呀,我嶄新的雪橇,
皇太子聽著他們說話,望著別墅,不禁笑了起來:這些日常的夢想和幽靈般的現實之間的矛盾真是奇怪。
他倆一唱九九藏書一和,加重了彼此心靈的創傷。
「噢,那新鮮樺樹枝條的笤帚,洗完以後再喝上一杯櫻桃蜜水!」阿芙羅西妮婭頗有感慨地說。
Quant è bella fiovenezza,
切莫指望明天。
啊,青春是如何美麗,
他可真夠嚴厲,從不發慈悲。
「我的心肝寶貝,多麼美好呀!」皇太子低聲說。
是用槭木做的,上面裝著欄杆!
她在那不勒斯灣,也還是當年在小鄂霍塔的小屋裡那個阿芙羅西卡,她在這裏也還是跟當年過節時與其他僕人一起坐在牆根土台上一樣,嗑著榛子(因為沒有葵花子),把殼吐到灑滿金色月光的波浪里:區別只是身著流行的法國時裝,貼著俏皮膏,穿著鯨鬚架式筒裙,看上去更加妖媚和幼稚無恥。難怪愷撒的那兩個護兵和年輕英俊的艾斯捷爾加濟伯爵都瞪著眼睛瞧她,後者一直陪伴著皇太子出入聖艾爾摩城堡。阿列克塞厭惡這種男人,他們像蒼蠅見了蜂蜜一樣,總是把目光盯著她。
高高的和遠遠的,飛向故鄉!
「呶,太太,唱支俄國歌吧!」小伊索說,甚至想要跪下,但身體一搖九-九-藏-書晃,差點兒沒掉到水裡:他站立不穩,因為一直在喝「酸湯」,由於不好意思而把酒瓶子藏在衣襟底下。裸著上身曬得黝黑的漂亮的槳手明白了,向阿芙羅西妮婭笑了笑,又向小伊索擠擠眼,把吉他遞給他。他像調三弦琴那樣調弦。
但轉瞬即逝!唱吧,笑吧,
「那麼我上哪兒去呢?要麼遠走高飛,要麼到雅典去當僧人……」
他閉上眼睛,想起了維亞節姆斯基在小鄂霍塔府上的前廳;春天黃昏時分斜射的陽光;女僕阿芙羅西卡穿著長長的裙子,從下面掖起來,赤著腳,低低地彎著腰,在擦地板。一個最普通的村姑,小夥子們談到這類姑娘時只是說,瞧,多麼健壯,阿芙羅西卡又白又胖,像個洗得很乾凈的蕪菁。但是他看著她有時想起在彼得戈夫看到的父親收藏的一幅古老的荷蘭繪畫——《聖安東尼的誘惑》:隱者面前站著一個裸體的紅髮女妖,腿上有毛,生著山羊蹄子,像是羅馬神話中的森林和田野之神法俄諾斯。阿芙羅西妮婭的臉上——嘴唇非常圓潤,鼻子略略向上翹起,明亮的大眼睛矇著一層薄翳,眼稍微斜而長——有一種山羊的野性和幼稚的無恥。他也想起古書中關於女人魔鬼般的美的箴言:女人是罪惡的淵藪,男人因女人而亡;女人和火是同樣的深淵。
這是一支情歌,是洛倫佐·美第奇read.99csw.com為佛羅倫薩歡慶巴克科斯和阿里阿德涅節而寫的。皇太子聽著,不明白歌詞;但樂曲卻使他的心充滿憂傷和甜蜜。歌詞大意是:
一道破舊的台階直通大海,台階兩側聳立著高大的柏樹,像是送葬隊伍中打火把的人,蓬亂的尖樹冠被海風吹彎,永遠陰鬱地低垂著頭。神祇的石像在黑影里泛白,像是幽靈。噴泉的流水也使人覺得是白色的幽靈。桂樹下面的螢火蟲發著亮光,像是墳頭的蠟燭。木蘭花的香氣使人想起給死人塗抹的香料。一隻棲息在別墅里的孔雀被人語聲和嘈雜聲鬧醒,情緒高昂地走下台階,舒展開尾巴,在月光下像是一把鑲嵌著寶石的大扇子。雌孔雀的哀鳴如哭喪婦刺耳的號啕聲。泉水從懸崖上順著頭髮絲般又細又長的草一滴一滴地落到海里,好像是無聲的淚,大概是自然女神在山洞里為自己死去的姊妹們而哭泣。整個這座陰鬱的別墅使人想起陰魂居住的樂土,冥界的樹林,死而復活之後又死去的諸神的墳墓。
「沒關係,老弟,上帝會保佑的,我們會一起太太平平地返回祖國!」他和善地笑著說。
飛吧,我的小鷹,飛得高高的和遠遠的,
切莫指望明天。
「你相信嗎,仁慈的夫人,我已經三年沒有洗蒸汽浴了!」小伊索繼續抱怨道。
阿列克塞九*九*藏*書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把這個逃亡水手的命運跟逃亡皇太子的命運進行比較。
「阿芙羅西妮婭·費奧多羅芙娜,我們在這裏過的日子簡直就是災難。科學是如此玄奧,雖然我們天天拚命地學習科學,可就是弄不懂——不明白,不懂語言,就學不會科學。而在威尼斯,我們吃不飽,餓得要死——一天只給三戈比的伙食,沒有吃的,就得喝涼水,沒有衣裳穿,光著身子,丟人現眼。我們這些可憐的人要像牲口一樣死掉,也沒有人管。更糟的是我有病,不能出海。我不是航海的料!要是上帝不發慈悲,我就得死。就是步行,我也高興回彼得堡去,只是別讓我出海。途中可以乞討,就是不能走海路——這全憑陛下的意旨了。」
想要幸福者皆能幸福,
皇太子帶著阿芙羅西妮婭月夜在那不勒斯灣里蕩舟。
「一喝這裏的酸湯,就想起伏特加來,就要哭!」小伊索哼唧著說。
而在俄國歌聲里則可聽出對未來的無限哀傷:
他們駛離灑滿金色月光的大海,返回黑黝黝的岸邊。山腳下有一座廢棄的別墅,這是文藝復興時期在古代維納斯神廟的廢墟上建造的。
「怎麼,小伊索,你對這裏的生活膩煩了,想要回家嗎?」她用懶洋洋的唱歌般的聲音對坐在她一旁的那個身材矮小相貌醜陋的人說,他是艦船見習生阿寥什卡·尤羅夫,「小read.99csw.com伊索」是開玩笑給他取的綽號。
他體驗到一種類似音樂所產生的感情:音樂——就在這灑滿水面的金色月光之中,它好像是一條從波濟里波直到天邊的火路;音樂——就在大海的低訴之中,就在這微風吹拂之中,就在這略帶鹹味的海上清新的空氣之中,就在這從岸上索倫托飄來的柑橘和檸檬樹的芳香之中,就在這月色朦朧中維蘇威火山蔚藍色的輪廓之中,只見它雲霧繚繞,閃耀著紅色的光芒,好像是死而復活之後重又死去的諸神的祭壇。
「小伊索,你的事情不妙啊!你可怎麼辦呢?」阿芙羅西妮婭說。
「能吃上點兒魚子醬嘛!」阿芙羅西妮婭接過來說。
Che si fugge tuttavia.
在海面那條火路上,還有另一條船在划動,在金色月光中留下黑色的印跡。傳來曼陀鈴和一個女人的歌聲:
這兩支歌,一支本國的和一支外國的,合而為一了。
「還有鹹魚干!」
Chi vuol esser lieto,sia—
「呶,老弟,逃出虎口,又要陷入狼窩:在彼得堡,你要挨皮鞭的,因為你逃學——沙皇禁止這麼干。」
這是怎麼發生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但對她幾乎是一見鍾情,對她的愛是粗野的,溫情的,強烈的,如同死亡。
外國歌聲里可以聽出對過去的無限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