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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二

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彼得修書給奧地利愷撒:「陛下,您可想象,吾之長子不聽吾言,未經吾之允許而出走,接受他人庇護或監管,吾身為其父,實感痛心疾首,絕不能容忍此種狀況,故望得到陛下對此之解釋。」
皇太子得到通知說,愷撒建議他返回俄國,或繼續接受他的保護,但在後種情況下認為有必要將他移往別的更遠的地方去,即那不勒斯。同時還讓他感覺到,愷撒希望他把自己的下人留在艾倫貝格或者完全把他們打發掉,因為他的父親在信中提到這些人時深表不滿,為了杜絕俄國沙皇進行責難的口實,愷撒不準備保護這些無用人員。這是暗示阿芙羅西妮婭。的確,已故夏洛塔是愷撒皇后的妹妹,以她的名義請求愷撒庇護阿芙羅西妮婭,皇太子確實感到為難,因為早已盛傳,他早在其妃在世時就已跟這個「不體面的姑娘」發生了關係。
關於威尼斯,他講了一些非常奇異的事情,阿芙羅西妮婭很長時間不相信,把威尼斯跟俄國童話里提到的「冰糖城」混淆在一起。
他在描述威尼斯狂歡節時最後說了這樣一番話,使皇太子銘記在心:
「我有幸看見一個十字架;這個十字架的玻璃下面安放著基督的一部分聖骨。另一個十字架里放著施洗者的一小部分鼻子。我在巴爾城看見了顯靈者尼科拉塗著香膏的聖骨:可以看見他的腳,上面塗著聖油,聖油的樣子很像純凈的奶油,任何時候都不會幹燥;前來朝拜的人每天都帶走許多聖油;但是它從來也不減少,就像泉水似的無盡無休地往外流:全世界都因這種聖油而變得神聖。我還看見過聖徒雅努阿里的血和聖徒受難者拉甫連季的聖骨——安放在水晶棺里,你吻一下水晶,叫人驚奇的是,一股熱氣便透過水晶冒出來……」
「山上還是冬季,可是山下已是盛夏季節。道路兩邊生長著葡萄、檸檬、橙子以及許許多多別的果樹,樹旁有非常好看的柳條編的小房。你想啊,整個義大利——就是一座大果園,跟天堂一樣!3月7日就看見了果實——成熟的檸檬和橙子,更多的是綠的,也有剛結的果和花——都在同一棵樹上……
他最樂意講的是他在義大利旅行的情形。皇太子也饒有興味地聽他講,重新體驗自己獲得的印象。不管小伊索如何想要回俄國,不管他如何懷念俄國的蒸汽浴和伏特加,看來他也跟皇太子一樣,愛上了這異國他鄉,就像愛自己的故鄉一樣,用一種新的全世界的愛來把俄國和歐洲合在一起來愛。
「後來我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叫作『庫里濟』,古羅馬皇帝迫害基督教,折磨信奉基督的人,把這些聖受難者扔給野獸吃掉。那個地方是圓形的——一個龐九_九_藏_書然大物——上邊有十五俄丈;牆壁是石頭砌的,那些折磨者在上面觀看野獸如何撕咬受難者們。牆根的地下修有暗穴,供豢養野獸用。聖徒伊格納季就是在一個『庫里濟』里被野獸給吃掉的;那裡的土地都被受難者們的鮮血染紅……」
「你瞎說,小伊索!」她笑了,但仍然貪婪地聽著。
他不喜歡佛羅倫薩。
他們途經因斯布魯克、曼圖亞、佛羅倫薩、羅馬。1717年5月6日抵達那不勒斯,下榻于「三王」旅館。翌日黃昏,乘坐一輛雇傭的馬車出城,到了海濱,然後通過秘密通道進入總督宮,兩天之後,又從那裡轉移到位於那不勒斯城外高山上的聖艾爾摩要塞,此處經過整頓,特別安靜。
房間的窗戶面向大海,還有一條暗道直通海上。他整天在這裏消磨時光:他像從前過聖誕節那樣喂鴿子,這些從四面八方飛來的鴿子很快就被他馴熟;他閱讀歷史和哲學書籍,唱讚美詩和聖歌,觀看那不勒斯、維蘇威火山口上如藍寶石般的藍色火焰、卡普里島,但更多則是觀看大海——看也看不夠。他覺得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大海。北方的灰色大海是船舶局和彼得堡海軍部的大海,用於商業和軍事目的,父親喜歡那種大海,它不像南方這種蔚藍色的自由自在的大海。
愷撒給要塞司令的手諭中說:「接到此信之後,立即為主要人物準備兩個房間,安上牢固之門和帶有鐵欄杆之窗。曉諭士兵及其妻子們,不準離開要塞,違者嚴懲不貸,甚至處以極刑。主要囚犯如想要和汝談話,可滿足其願望,其他方面亦該如此,例如:彼如要讀書,或者進行其他娛樂活動,甚至想要邀汝一道進午餐或參与某種遊戲等等,皆可允之。此外,汝尚可允許彼在室內散步或到要塞院內呼吸新鮮空氣,但隨時皆須嚴防彼走脫也。」
儘管他在這裏也還是個「囚徒」,但已不感到寂寞,不再覺得是在監獄里:大牆越高,要塞的壕溝越深,就越保險,更不易被父親得悉。
「威尼斯的歌劇和喜劇極好,描寫技巧極其完美,全世界無論哪裡都沒有這麼美妙的歌劇和喜劇,沒有人能寫得出來。上演這些歌劇的劇院很大,都是圓形的,稱作『義大利劇院』。這些劇院里有許多包廂,共有五排,全都是貼金的。歌劇演的是古代歷史的著名英雄和愛琴或羅馬時期的神祇,喜歡歷史的人都可去劇院看這種戲。許多人看歌劇都戴著假面具,好讓別人認不出來。狂歡節,也就是謝肉節期間,人們也都戴著假面具,穿著奇怪的衣服;自由自在地遊逛,不受任何限制,可乘坐『貢多拉』,奏樂,跳舞,吃糖和朱古力,喝各種飲read•99csw.com料。在威尼斯,人們經常舉行娛樂活動,他們不願意沒有娛樂活動,而在娛樂活動中也作孽,戴著假面具聚會,許多婦女和少女拉著外國人的手,跟他們一起放蕩,毫無羞恥地尋歡作樂。威尼斯的女人可真漂亮,高高的個頭兒,苗條秀麗,打扮整潔,她們不願意做女紅,靠兜風糊口,總是喜歡放蕩和尋歡作樂,靠這個掙錢,而沒有任何其他營生。許多姑娘住在單獨的房子里,不惜犯罪,不知羞恥,把自己當成商品來出賣,而另一些人沒有自己的住房,住在專門的街道上,狹小的地下室里,每個地下室都有門通向馬路,看到有人過來,每人都極其殷勤地為自己招徠,某人某一天嫖客最多,這就是她最幸運的一天;她們因此也就患上了時髦病,而嫖客們卻也很快就把自己的財產揮霍光。宗教界人士指責她們,但並不強制她們改邪歸正。在威尼斯治療時髦病非常昂貴……」
「帕多瓦學士院里,一些塗著香膏的嬰兒,有的是棄兒,有的是從死去的母親腹中取出的,在玻璃容器里浸泡在酒精中,一千年也不會腐爛。我在那裡的圖書館看見過地球儀和天體儀,製造得在數學上極其精確……」
「歐洲各國人民的秩序特別值得讚揚,」小伊索有一次說,「子女和父母與老師之間沒有任何因循守舊的關係,不受他們虐待,即使受他們懲罰,但善意的尖銳的批評多於體罰,注重培養個人意志和勇敢精神。古時候,莫斯科人了解到這一點,根本不把子女送到國外去學習科學,害怕他們了解到外國的信仰和風俗以及自由,放棄自己的信仰,投靠別人,擔心回家后失去保證。如今雖然派子女出來學習,但收益甚微,因為科學離開自由,猶如鳥兒離開空氣一樣,是不可能發展的;而我們那裡是用老規矩學新東西:棍子不會說話,卻給人以智慧;沒有任何方法比扇耳光更奏效的……」
「沒聽說過莫斯科是怎樣開始的,」小伊索說,「西方有許多國家都比莫斯科古老而貞潔……」
他們二人,一個逃亡的航海學生和一個逃亡的皇太子,朦朧地感覺到,彼得所引進俄國的那個歐洲——數學、航海術、築城術——還不是全部歐洲,甚至不是它最主要的:真正的歐洲有一種最高的真理,這是沙皇所不了解的。而沒有這種真理,即使有一切科學——那麼取代莫斯科野蠻行為的也只不過是新的彼得堡的無賴行為。皇太子本人是否想過這種自由,呼籲歐洲來評判他和父親的是與非呢?
「那邊山腳下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建有一棟房子,稱作別墅,真有氣派,建築設計精美。房子周圍——是美麗的花園和果園:read•99csw.com人們在裡邊散步和乘涼。花園裡栽的樹橫豎成行,樹枝修剪得整整齊齊。花草都栽在花盆裡,擺放得很藝術。景緻美極啦!那些花園裡還有噴泉,流水清澈。路的兩側安放著大理石的男女神像:巴克科斯、維納斯,還有其他一些異教的神,雕塑得極好,像活的一樣。這都是古代的,是從地下挖出來的……」
他還描述了科學的奇迹,更加令人驚嘆不已。
「他們尋歡作樂時從來不彼此猜疑,絕不會有什麼人懼怕什麼人:每一個人都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做他所願意做的事。威尼斯任何時候都有自由,威尼斯人經常都生活得安寧自在,沒有恐懼,沒有傷害,沒有沉重的賦稅……」
阿列克塞在艾倫貝格住了五個月——從12月到4月。儘管防範甚嚴,沙皇的暗探,近衛軍上尉魯勉采夫帶領三個軍官秘密受命不惜一切抓獲「要犯」並把他解往梅克倫堡,探聽到皇太子住在艾倫貝格的消息,便來到上蒂羅爾,秘密進駐艾倫貝格山下的萊特村。
有阿芙羅西妮婭跟他在一起,當他把父親忘卻的時候,他幾乎是幸福的。
「呶,你瞧,小伊索——你那個水手卻通過科學達到了某種地位,要是逃避學習,跟你一樣,他就不可能見到佛羅倫薩公主,就像不能看見自己的耳朵一樣。你稱讚自由幹什麼,烏鴉的嘴可是叨不出麻子來。給你們自由——你們就得完全累垮。既然你們這些傻瓜不願意好好乾,怎能不用棍棒教育你們?得感謝沙皇。對於你們就得這樣!」
「他在那裡什麼沒見過?」小伊索回答道,突然對俄國表現出冷漠來,他不久前還熱烈嚮往俄國,「到了彼得堡,根據關於逃亡者的命令,他得給剝了皮,給流放到羅格爾維克去,而佛羅倫薩女王——給流放到紡織作坊去,變成一個下賤的女奴!……」
聽的人或許跟講的人一樣,只是神秘而好奇地聽聽而已,都不明白這個故事的意思:俄國水手與佛羅倫薩公主結合,後者象徵著文藝復興的春天大地——歐洲自由之花——整個故事寓意著人們尚未知曉的未來俄國與歐洲的結合。
有一次,小伊索講了《俄國水手瓦西里·科里奧茨基和美麗的佛羅倫薩女王普拉克麗婭的故事》。
皇太子看見過羅馬,但只是一閃而過;現在他一邊聽著,一邊回憶——一道「難以言表的宏偉」的陰影從他頭上掠過。
維謝洛夫斯基公使對愷撒聲言:「吾皇聽到奧地利諸大臣以愷撒之名義回答雲,該犯似乎沒在愷撒之國土,必將非常惱怒,因為奉派而來的信使已在艾倫貝格見到該犯的下人,證明該犯確實由愷撒豢養。不僅魯勉采夫上尉,而且全歐洲皆知,皇太子就在愷撒https://read•99csw•com之屬地。假如奧地利王子棄絕其父王,到俄國皇上之領土尋求避難,並且被秘密接待,那麼愷撒將會如何痛心!」
「整個威尼斯建在海上,大街小巷——都是海水,處處行船。沒有馬,也沒有別的牲口;也沒有馬車,至於雪橇,根本沒有聽說過。夏天的空氣不好,腐水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就像我們彼得堡的封丹河一樣,裏面全是垃圾。全城有許多載客的船,叫作『貢多拉』,樣式很獨特:又長又窄,像是獨木舟,船頭和船尾都是尖的,船頭高高翹起,中間有篷,帶著小玻璃窗,掛著織花麻布窗帘;有些『貢多拉』是黑色的,矇著黑布,很像棺材;槳手——一個在船頭,另一個在船尾,站著划槳,同時掌握方向,沒有舵,但航行得很好……
「阿爾卑斯的山路險峻難行,」他描繪翻越阿爾卑斯山時的情景說,「路面非常狹窄。一側是高聳入雲的大山,另一側是萬丈深澗,澗底流水湍急,不停地嘩嘩響,好像是磨坊發出的聲音。看著那深不見底的山澗,人會驚恐萬分。山頂上終年積雪,因為陽光從來都照射不到……
沒有說出來的想法是顯而易見的:我們俄國可不是這樣,任何人對於自由連提都不敢提。
儘管費了很大勁,但他終於獲准讓阿寥什卡·尤羅夫出入聖艾爾摩,當然要受到嚴格監視。小伊索成了一個不可缺少的人:阿芙羅西妮婭寂寞時能安慰她,跟她一起玩紙牌和下棋,說笑話,講故事和寓言給她開心取樂,像是真正的伊索。
最令他驚嘆的是羅馬。他講到羅馬時懷著一種虔誠的,幾乎是迷信的感情,這座永不衰敗的城市給蠻族帶來的就是這種感情。
「房屋非常美,但勻稱的不多;佛羅倫薩的房子清一色是現代建築;有高層的,也有三層、四層的,但建造得很普通,不講究藝術造型……」
小伊索是個古典派。他覺得中世紀的東西野蠻。他對仿古建築讚不絕口——認為工整、線條清晰、勻稱——他在剛剛興建的彼得堡就已看得習慣了。
奧地利愷撒為皇太子提供保護,為了瞞住他父親,讓他偽裝成一個匈牙利伯爵,用皇太子本人的說法,裝成一個囚徒,住在艾倫貝格要塞,這座要塞位於上蒂羅爾山一個高高的懸崖頂上,是一個真正的鷹窠,雖然處於菲森至因斯布魯克的大道邊,但卻孤懸一隅,外人無法接近。
像講威尼斯的尋歡作樂一樣,他饒有興味地講了教會的各種奇迹和聖骨。
老人們常把莫斯科叫作第三羅馬,可是莫斯科與第一個真正的羅馬相距甚遠,同樣,彼得堡處處效仿歐洲,但與歐洲也相距甚遠,他如今已經親眼證實了這一點。
皇太子聽了這個故事,想起父親從荷蘭帶回來https://read.99csw.com的一幅畫:身穿水手服的沙皇擁抱一個健壯的荷蘭少女,阿列克塞情不自禁地笑了,心想,這個紅髮女郎與「像太陽般美麗的」佛羅倫薩女王相距甚遠,同樣,俄國所學到的歐洲與真正的歐洲也相距甚遠。
他宣布,準備去愷撒命令去的地方,準備生活在所吩咐的地方,只求不把他交給他父親。
「你的那個水手大概是沒有返回俄國吧?」皇太子問小伊索。
4月15日夜裡三點,皇太子不顧暗探的監視,以愷撒的一名軍官的身份離開艾倫貝格。他只帶一名隨從人員——裝扮成少年侍從模樣的阿芙羅西妮婭。
護送皇太子的申鮑倫伯爵稟報說:「我們的朝聖者已平安抵達那不勒斯。一有可能,將派秘書前去詳細彙報此次旅行令人難以想象的開心情況。我們的少年侍從原來是個女人,但沒有正式結婚,看來已失去貞操,因為說是姘婦,是健康所必需的。」申鮑倫伯爵的秘書彙報說:「我採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制止我們的同行者經常無度地酗酒,但枉然。」
皇太子想起童年時人們對他說的話:全世界唯有俄國才是神聖的土地,而所有其餘的民族都是異教徒。還記起了他本人有一次對宮廷女官阿倫海姆說的話:「基督只和我們在一起。」可是他現在卻想:「夠了,是這樣嗎?」假如基督不只是在俄國,也在他們那裡,那麼整個歐洲豈不也是神聖的土地嗎?那個地方的泥土全被受難者們的鮮血染紅。這樣的土地能是異教徒的嗎?
可是阿芙羅西妮婭卻突然說:
「羅馬是個偉大的地方。如今所說的是指羅馬的城郊——當年羅馬的宏偉難以言表;有些地方是古代的市中心,而現在則是田野,種小麥和葡萄,放牧牛群和其他牲口,這些田野上有很多古代的石頭建築物,由於年代久遠已經倒坍,但不難看出當年非常宏偉壯觀的風姿和高超的建築技巧,如今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建造這樣的建築物了。從山上一直到羅馬,可以看到古代建築物帶著過梁的石柱,有些石柱的頂上有水槽,清澈的泉水從山上流淌下來。這些石柱叫作『高架渠』,田野則叫作『羅馬市郊』。」
「在田野上的羅馬廢墟中間有一條路通向山洞。當年基督教徒們受到迫害,就躲藏在這些山洞里,如今在那裡找到許多受難者的骸骨。某些山洞稱作『地下受難所』,非常大,據說有地下通道通向大海;另一些通道難以解釋。那些『受難所』的近處,有一個小教堂,裏面放著巴克科斯的棺材,用斑岩刻成,非常大,但棺材里空空如也。據說古時候裏面裝著一具不朽的屍體,美麗得無法形容,具有魔法,模樣像是巴克科斯。聖徒們把這個異教的屍骨毀掉,在這個地方建造一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