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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三

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潮濕的大地喲,
阿芙羅西妮婭不再問了。但是一個難以捕捉的使人生分的陰影在他倆中間掠過。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強而有力,讓父親害怕。當年彼得患病時,在那個值得紀念的夜裡,結冰的窗子外面,藍色的暴風雪彷彿是燃起藍色火焰,令人陶醉,如今——他又跟那時一樣,興奮得喘不過氣來。他繼續喝酒,一杯接著一杯地喝,但興奮的心情比酒更醉人,他自己幾乎是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望著蔚藍的大海,彷彿是這大海也在燃燒著藍色火焰,也是醉醺醺的而且也醉人。
皇太子一口氣喝了兩杯摩澤爾葡萄酒,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走動,嘴裏嘟噥著,揮舞著雙手。
他也不由自主地看了聖像一眼,突然想起,在那個雷雨之夜,在夏園裡,也是這樣一幅聖像從父親手裡掉到地上,在彼得堡的維納斯——白色魔鬼的腳下摔得粉碎。
白色的小樺樹喲,
我們的親娘,
可是如果說她覺得害羞,但並不厲害:只是略略轉過臉去,跟平時一樣,露出懶洋洋的彷彿是輕蔑的笑容,像平時一樣,冷漠地對待他的愛撫,還是那樣無邪,甚至貞潔,儘管她的肚子已經幾乎很明顯地鼓了起來,說明她有了身孕。在這個時刻里,他覺得她的軀體從他手中滑脫了,融化了,成了幽靈。
「銀子」——是嬰兒的代號,他想,阿芙羅西妮婭應該生個兒子:她懷孕已經兩個多月了。「你是我的金子,兒子就是銀子。」他在這柔情蜜意的時刻對她說。
靜靜的頓河喲,
「你當皇后,銀子就是繼承人,」皇太子繼續說,「我們給他取名叫瓦尼奇卡——就是全俄國的至高無上的獨尊的大皇帝約安·阿列克塞耶維奇!……」
他想要把自己的全部感受都告訴她,可是不會表達:他所以愛上她,也許正因為她是個女奴,他雖然是皇族血統——但也是個平平常常的人,不喜歡大貴族的妄自尊大,而喜歡平民百姓。他在給平民百姓當皇帝,以恩報德:平民百姓讓他當皇帝,他就要讓平民出身的女奴阿芙羅西妮婭當皇后。
他到隔壁的房間里去拿幾封所需要的信件,回來時見到魏因哈特正在彬彬有禮地向阿芙羅西妮婭解釋(與其說是用語言,不如說是用手勢),她不該不再穿男裝——男裝很適合她的臉形:
還轉交了來自俄國的信件,並且口頭傳達了來自維也納的委託。
她沉默不語,垂下目光,根據她的臉色可以看出來,她只想要睡覺。可是他擁抱她越來越緊,透過一層單薄的衣衫,感覺到了她那裸|露的軀體的彈性和清新。她抗拒著,把他的雙手推開。他突然絕望地把那件半敞著的只掛在她肩上的內衣往下拽。內衣完全解開了,滑下來,落到她的腳下。
他拋撒一些麵包屑和穀粒,和藹地輕輕叫著:
「女王!我的女王!……」
「你還是少喝點酒吧。」
他重新讀了某些段落:「皇上應拯救吾。吾在父皇面前是無辜的;吾根據上帝教誨,經常聽從他,愛他,尊重他。吾深知吾實乃軟弱無能者。然緬希科夫如此培養吾者也:未教吾任何本領,經常使吾疏遠父皇,視吾如奴僕,如豬狗焉。故意讓吾飲酒,由於醉酒和迫害,吾精神萎靡不振。況且,父皇從前對吾甚佳。委吾以治國安邦之重任,一切順利——彼甚滿意。然而,自從吾妃生育子女,而新皇后亦生一子之後,便對吾與吾妃不佳,迫使她如女僕般辛苦操勞,她終於痛苦而亡。皇后勾結緬希科夫煽動父皇反對吾。彼二人兇惡異常,毫無良心,不敬仰上九_九_藏_書帝。就沙皇個人而言,彼心地善良而公正;然而彼被惡人所包圍,況且彼生性暴躁,發怒時殘暴異常,自認如上帝對人擁有生殺之權。無辜之血流淌者多矣,彼甚至常常親自嚴刑拷打犯人或親手處決。如皇帝陛下將吾交還父皇,即將吾送往死路矣。即使父皇饒恕,繼母和緬希科夫亦將令吾醉死或將吾毒死,否則絕不心安也。強制吾放棄皇位;吾不願進修道院;吾有足夠之智慧,足以勝任管理國家之事。吾以上帝之名義發誓,吾從未想要煽動百姓作亂,儘管這並非難事,因為百姓愛吾,憎恨父皇,由於其皇后不稱其位,其寵臣作惡多端,教會和古老習俗被踐踏,還由於彼實乃暴君,不吝惜金錢和血汗,實屬人民之敵人也……」
他拿出幾張疊在一起的紙,上面是他親手用德文寫的幼稚的大字。空白處補寫了幾句:「請勿怪罪吾寫得不好,吾不能寫得更好。」這是寫給奧地利愷撒的一封長信,是一篇聲討父親的檄文。他早就動手了,不斷修改,塗了又寫,怎麼也不能完成:頭腦里想好了的,卻不能用語言正確表達出來;思想和語言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障礙——最主要的思想不能用任何言辭表達出來。
皇太子坐在桌旁寫信,準備暗中寄往彼得堡,送給高級僧侶們和元老們。
「雖然並非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敵人,但是人人都干罪惡勾當,迎合爸爸,因為他們都是膽小鬼,」皇太子繼續說,「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蔑視所有的人——黎民百姓都擁護我,這就夠了!」他把自己所喜歡的那個詞又重複一遍,「等我當上沙皇,將要起用所有的老人,而對新人則要根據自己的意旨挑挑選選。要減輕百姓的沉重負擔——讓他們休養生息。減少一些大貴族的數量,不讓他們吃得發胖——我要關心農民,關心弱小的和無依無靠的人們,關心基督的小兄弟。建立教會和地方自治會,由全體人民選舉產生:讓大家都能向沙皇說真話,讓他們無所畏懼,言論自由,沙皇和教會靠著民眾的建議和聖靈能隨時改正自己的缺點!……」
她到隔壁的卧室去了,而皇太子——去了前廊,鴿子已經紛紛飛來,等著通常的餵食。
「元老中有誰能擁護你?」阿芙羅西妮婭突然問道,她的眼睛里又閃爍著奇怪的火花,又立刻熄滅了——好像是在帷幕後面蠟燭被拿走了。
可是他立刻就驅逐了這個想法,像是哄趕討厭的蒼蠅一樣,擺脫了它:一切都聽憑上帝的意旨,就讓爸爸打他的鐵吧,他做自己的事,而上帝則自有安排;只要上帝願意——就連鐵也會像肥皂泡一樣破滅。
維納斯,維納斯,白色魔鬼!皇太子心裏想,由於迷信而感到驚恐,準備跳起來逃走。可是這個罪惡的但仍然無邪的軀體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向他散發著他所熟悉的那種令人銷魂但又叫人害怕的香味,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幹什麼——他在她面前更低地垂下身去,吻著她的腳,看著她的眼睛,像祈禱似的,低聲說:
最後,他站到她面前,驚喜地說:
每個重大節日前夕,由於沒有神甫,他都親自做彌撒,讀日課經和唱聖詩。
「鬆開,鬆開,阿寥申卡。羞死人了!……」
「報紙上有消息說,瑞典艦隊向芬蘭灣沿岸駛去,運送人員登陸。如果這是真的,那可就糟了:我們彼得堡那裡,緬希科夫跟元老們不和。我們的軍隊主力很遠。他們彼此發怒,不會相互幫助——瑞典會給造成巨大的災難。彼得堡就在身邊!我們遠征哥本哈根,可別把彼得堡丟了,像亞速海那樣。彼得堡不會長久地歸我們所有:要麼是瑞典給佔領去,要麼是毀掉。將成為一片廢墟read•99csw.com,成為一片廢墟!」他重複說,好像是在重複著姑媽瑪爾法·阿列克塞耶芙娜的詛咒和預言。
「彼得堡人人都準備叛亂。人人都抱怨,名門顯貴被降到平民百姓的地位,不管什麼人都得去當兵和水手,由於建設城市和建造艦船,鄉村破產。」
「阿芙羅西尤什卡,我心上的朋友,你不高興嗎?你要當皇后了,而銀子……」
她從他的懷裡輕輕地掙脫出來,回頭看看神燈是否正常燃著,咬了一口桃子,最後心平氣和地說:
「不是由於喝酒,我想是——由於用腦過度:消息真讓人高興!……」
樹林里的布谷鳥喲,
阿列克塞拜上
「我跟你正式結婚,你就能當上了。爸爸也是這麼做的。繼母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也不是出身於名門宦族——跟楚赫納女人們一起洗衣裳,只穿著一件襯衣給俘虜了,可是現在卻當上皇后了。你阿芙羅西妮婭·費奧多羅芙娜也將要當上皇后,你並不比別人差!……」
「不,黑天前準備好就行。我有些累了,頭疼。」
神燈暗淡的光亮在神聖而悲苦的聖母前閃爍著。
她點著神燈以後,回到卧室,站到桌子前,從那個日耳曼人送來的水果筐里挑選一個最熟的桃子:她每逢睡前都喜歡吃點兒甜食。
為我唱支歌吧。
「這關你什麼事?」皇太子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完全把她忘了,只是現在才想起來她在聽他說話。
「您儘管放心,殿下!我有最可靠的情報:皇上無論如何都不會拋棄您,一旦您的父皇死去,遇到機會,願意動用武力幫助您登上皇位……」
「真是罪過呀!明天是聖母升天節,可我卻給忘了。不然聖母就會沒有神燈,彼得羅維奇,你讀日課經嗎?要準備讀經台嗎?」
為我唱支歌吧。
魏因哈特帶來一箱陳釀法隆和摩澤爾葡萄酒送給皇太子,為了保守機密,當著外人稱皇太子為伯爵;送給阿芙羅西妮婭一筐水果和鮮花,吻了她的手——他對女性有特殊的好感。
「噢,您說哪兒去了!您說哪兒去了!別說了……」皇太子制止了他,心情沉重,跟剛才收起寫給愷撒的信時一樣,「上帝保佑,不會到那種地步,不會由於我而打仗。我請求的不是這個——只是請求庇護我!而這個則是我不希望的……況且我感激。主會報答愷撒對我的仁慈!」
像在羅日傑斯特溫諾一樣,鴿子咕咕地叫著,集聚在他的腳下,在他的頭上盤旋,落到他的肩上和胳膊上,把全身都遮蓋了,好像是用翅膀給他穿了一身衣服。他從高處遠眺大海,在翅膀扇起的風中,他覺得自己也彷彿是在展翅高飛,掠過藍色大海,飛向無邊無際的遠方,飛向光輝燦爛如太陽的神智聖索菲亞。
皇太子走到她身邊,擁抱了她。
「是的,罪過,」在他的頭腦里一閃,「女人是罪惡的淵藪,我們大家都因她們而死……」
「咕,咕,咕。」
為我喧響吧。
你如年輕的女人,
我們的親娘,
「你只顧開玩笑。我這個女奴往哪兒擺,怎能當上皇后呢?」
「維也納方面很高興得悉,伯爵大人貴體健康和事事如意。眼下尚須忍耐一個時期。報告大人一個新消息:皇太子失蹤的傳聞已經開始在世上廣為流傳。一些人認為他是由於逃避父親的兇殘而出走;據另一些人的意見,他已被奪去生命:有些人認為他是在途中被兇手殺害的。但任何人都不確切知道他在何https://read.99csw•com處。這是普萊耶爾公使給愷撒的報告的複本,如果伯爵大人有興趣了解彼得堡就此事說了些什麼,可供他閱讀。愷撒陛下親自吩咐:應建議尊敬的皇太子注意保守機密,因為他的父皇返回彼得堡之後,將要進行大規模的明察暗訪。」
「怎麼,阿列克塞·彼得羅維奇,如果把沙皇殺死並且來人接你回去,你就加入叛亂者一夥嗎?」
他興奮得累了,一頭坐到椅子上,又說起來,不看阿芙羅西妮婭,好像是自言自語:
門朝著藍色的大海敞開著,她的身軀在門的四邊形框架襯托下,好像是剛從大海深處泛起的白色浪花泡沫。她一手拿著水果,另一隻手下垂著,貞潔地掩蓋著那個裸|露著的地方,真的像是誕生於大海泡沫中的阿佛羅狄忒。蔚藍的大海在她的身後嬉戲,沸騰,像是祭神的聖物,大海的喧囂聲好像是眾神永恆的笑聲。
阿芙羅西妮婭在聖艾爾摩要塞里坐在皇太子房間窗前的桌子旁,一邊唱著,一邊撕下土色男式坎肩的紅塔夫綢裡子;她宣布再也不打扮成讓人嘲笑的小丑了。
「羞死人了,」她重複著,「這是在過節前。神燈亮著呢……罪過,罪過!」可是立刻又冷漠起來,泰然地把咬過一口的桃子舉到嘴邊,鮮紅的嘴唇半張著,跟水果一樣鮮艷。
「這個豬玀!呸,上帝饒恕吧!這下子可找到人賣弄風情了,」皇太子懊惱地看了他倆一眼,「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是個新來的,她便覺得好。噢,夏娃的女兒,夏娃的女兒!女人和魔鬼半斤八兩……」
你是我林中的姊妹,
這一切,他只能說給自己聽,而不能說給別人。有誰能理解?有誰能相信?除了上帝,誰能充當兒子和父親之間的裁判者?
他更甜蜜地陷入幻想之中。已經感到自己不是個強者,而是個弱者——但這種軟弱令人很愉快——更加溫順地微笑著,醉醺醺地聽著大海的喧響,他覺得在這喧響中有一種熟悉的東西,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東西——是祖母為他唱的催眠曲,或者是天堂里的美人鳥在唱沙皇的歌兒。
你把我掩埋吧。
阿芙羅西妮婭默默地聽著,臉上還是那樣木然和寂寞無聊,只是等他讀完時才用她慣有的懶洋洋的拖長的聲音問道:
他伏在皇太子耳朵上低聲補充道:
你給我洗浴吧。
「小愛神阿穆爾也未必能給自己提供這樣的美!」他用法語結束道,他那雙豬眼睛射出一種特別的目光盯著她,使皇太子很厭惡。
他邁著不堅定的腳步,走回屋裡。阿芙羅西妮婭也匆忙地從卧室里出來,她已經把衣服全脫了,只穿著一件內衣,赤著雙腳,爬到椅子上去,點燃聖像前的神燈。這是皇太子所喜愛的悲苦眾生聖母像:他無論走到哪裡都隨身攜帶,從不離開。
「大部分由貴族組成的近衛軍和別的軍隊一起在梅克倫堡達成秘密協議,要殺死沙皇,把皇后及其小皇子和兩個公主囚禁到前皇后所在之修道院,解救前皇后,並把皇位交給她的兒子——合法的繼承者。」
一個胖子低垂著頭,氣喘吁吁地走進屋來,只見他臉色通紅,猶如鮮肉,耷拉著下嘴唇,兩隻豬眼睛淚汪汪的。像許多狡猾的人一樣,他外表很樸實。小伊索說他是個「最肥胖的日耳曼人——最狡猾的騙子」。
諸位元老大人閣下:
諸位以及百姓對於敝人離開俄國並且下落不明定會疑惑不解。迫使敝人採取此種行動者,並非其他,而實屬無奈:父皇經常無緣無故向吾發怒,更有甚者,去年初——幾乎強制吾衣黑袈裟,眾所周知,敝人無任何過失。然而,大慈大悲之主、安慰苦難眾生之聖母助吾解脫,並予以機會令吾逃離可愛之祖國以自救,若非此種情況,吾絕不離開。如今,吾在某一偉大皇帝庇護下平安與健康而生,直至主保佑吾重返俄國,故懇請諸君切莫把吾遺忘。如有人散布流言,企圖在百姓中間消除對吾之記憶,聲言吾已不在人世云云,懇請諸君切莫相信,並教百姓勿信。上帝保佑,吾將長久活在世上,入棺以前一直衷心祝願諸位大人與祖國安康。https://read.99csw.com
他說出了這個夢想,而夢想則愈加朦朧模糊,像是神話。突然,一個不祥的想法好像牛虻一樣蜇痛了他的心:什麼都沒有,你是在說謊,山雀吹噓,並沒有把大海點燃。
「去吧,睡一會兒吧。我也可能來,但得等一會兒——得喂喂鴿子。」
「眼下那裡很平靜——但這種平靜並不是無緣無故的。你看舅舅阿甫拉阿姆·洛普欣是怎麼寫的:各個階層的人,從上到下,都在談論我,要求並且希望擁戴我,莫斯科周圍已經動亂起來。伏爾加下游老百姓也動蕩起來。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事到如今,怎麼還能忍耐下去?不會就這麼完結的。我想,忍耐不下去,就要有所舉動。在梅克倫堡這裡會有叛亂,還有瑞典人,愷撒和我!四面八方都將揭竿而起!處處都叛亂,動蕩不安。一旦傾覆——就將成為灰燼。地動山搖,哈哈!爸爸可是不妙啊!……」
阿芙羅西妮婭在魏因哈特走進來時就在那件骯髒的睡衣上面披上一件新的華麗的雙面塔夫綢男式外衣,而在沒經梳理的頭髮上——戴上一頂昂貴的布拉班特花邊帽,抹了香粉,甚至在左側眉毛上面貼上俏皮膏,正如她在羅馬狂歡節廣場上見到的一個從巴黎來的少女那樣。寂寞的表情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活躍起來,儘管對法語和德語一竅不通,但未經說話,卻已明白了這個日耳曼人關於男裝所比畫的,她狡黠地笑了,裝作臉紅了,用衣袖遮起來,像是個村姑。
他懷著沉重的感情把信放到一邊,暗自希望把它銷毀,注意聽著阿芙羅西妮婭唱歌,她已經把衣服拆完,在鏡子前試貼法國俏皮膏。這輕輕的歌聲是在監獄里感到寂寞時唱的,而她是不由自主地唱出來的,好像是小鳥在籠子里啼鳴:她唱著,像呼吸一樣,她自己幾乎沒有注意到是在唱歌。一方面忙於貼法國俏皮膏,另一方面唱著故土的哀傷的歌,皇太子覺得這是一種奇特的矛盾:
最重要的是普萊耶爾的報告。
這正是那個農奴出身的女僕,一個春日的黃昏,在小奧赫塔維亞節姆斯基家裡,撩起裙子,彎著腰在擦地板。這是女奴阿芙羅西卡,也是女神阿佛羅狄忒——是二者的合一。
「呶,你不久就能吃上別洛焦爾斯克的胡瓜魚!好消息。上帝給我們機會,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飛翔的感覺很強烈,他覺得心怦怦地跳,頭昏目眩。他很害怕。他眯起眼睛,痙攣地用手抓住欄杆:感到他已經不再飛翔,降落下來了。
他讓人從送來的箱子里拿出一瓶摩澤爾葡萄酒,打開為愷撒的健康乾杯。
我們的親爹河,
她渾身一|絲|不|掛地站在他的面前,紅髮閃著金色的光輝。左眼上面的俏皮膏既奇特又誘人。在那長長的吊眼梢里有一種山羊的野性。
「我有點兒犯困。午飯以後由於等那個德國人而沒有睡足。我要去躺一會兒,彼得羅維奇,行嗎?」
「不知道,」他思索片刻,回答道,「如果爸爸死後派人來接我,我也許會加入……事先瞎猜什麼。聽憑上帝的意旨吧!」他彷彿是醒悟過來,「我只是說,阿芙羅西尤什卡,你瞧,上帝怎麼辦:爸爸https://read.99csw.com做他自己那一套,而上帝則另有安排!」
她斜睨了他一眼,假如他不過分地陶醉於自己的想法,或許會大吃一驚,甚至在這個問題里感到暗含著的刺兒。
他覺得,他跟父親肩並肩,父親是個巨人,在用鐵鍛造一個新的俄國——而他只有自己的夢想——是個吹肥皂泡的孩子。他怎能跟爸爸爭勝負呢?
她穿一件很髒的綢睡衣,紐扣已經脫落,赤腳穿著一雙已經穿舊的綉銀布鞋。她面前放著一個鐵皮箱子——裏面雜亂無章地放著一些五顏六色的碎布頭、帶子、扇子、手套、皇太子的情書、用紙包著的熏香、聖長老給的乳香、聖奧諾雷街著名理髮師弗里森給的馬列沙爾牌香粉、雅典的念珠、巴黎的俏皮膏和唇膏。她一連好幾個小時塗脂抹粉,這根本不需要,因為她面孔的顏色本來就很漂亮。
他從開著的門向大海望去。北風勁吹,蔚藍的大海霧氣沉沉,洶湧咆哮,白浪滔天,被風鼓滿的白帆傾斜著,像是白天鵝。皇太子覺得,這正是俄國民歌所歌頌的蔚藍的大海,正是英明的奧列格當年率領大軍遠征君士坦丁堡時經過的那個大海。
要塞里的通道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哨兵們的呼喊聲、打開鎖頭和門閂聲。值勤的軍官敲門,報告那不勒斯總督秘書魏因哈特大人駕到,他用俄語把「總督」說成「松督」。
阿芙羅西妮婭沉默不語,聚精會神而又木然地盯著皇太子。魏因哈特走後,她的臉上又恢復了平時那種寂寞無聊的表情。
「阿芙羅西妮婭!阿芙羅西妮婭!」他低聲說著,努力抓住這個幽靈,突然跪在她的面前。
潮濕的大地喲,
你把我掩埋吧。
「然後,我要建設國家並減輕人民負擔,率領大軍和艦隊去征討君士坦丁堡。消滅土耳其人,把斯拉夫人從異教徒的桎梏中解放出來,把十字架立在聖索菲亞大教堂上。召開全球大會,把各國教會聯合起來。給全世界以和平,於是各國人民便如潮水一般從世界各個角落湧向神智聖索菲亞的蔭庇之下,湧向這神聖的千秋萬代的國度,迎接未來的基督……」
魏因哈特走後,他開始讀信。
「人民之敵人?」皇太子重複一遍,思考片刻,把這句話塗掉:他覺得這說得不對。他深知,父親愛人民,儘管這種愛有時不免比任何敵對都殘酷:吾所愛者,吾亦殺之。少愛一些,反而更好。他也愛兒子。要是不愛,就不會如此折磨他。現在他重讀這封信時,跟任何時候一樣,他朦朧地感到,他在父親面前是正確的,但又不完全正確;「不完全正確」和「完全不正確」之間只有一步之差,他責難自己時,經常都情不自禁地邁出這一步。他們二人各有各的真理,而且這兩種真理永遠互不相容,彼此敵對。必定是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消滅。可是,不管是誰取得勝利,有過錯的總是勝利者,而敗北者——則是正確的。
阿芙羅西妮婭早就不聽他說話了,不斷打哈欠,在嘴前畫十字,終於站起來,伸伸懶腰,撓撓頭。
他詳細地對她講述了普萊耶爾的報告;最後一段話是用德語念的,看樣子,並不使他高興:
「德國報紙上說:我的小弟弟彼簡卡今年夏天在彼得戈夫差一點兒被雷擊斃;媽媽抱著他,他勉強活下來,而護兵則喪命了。這孩子從那時起就日趨衰弱起來——看來要不久於人世了。對他真可說是關懷備至了!可憐的彼簡卡!孩子的靈魂在上帝面前是無辜的。主哇,發發慈悲吧,救救他吧!但是,我要說,這是上帝的意旨,是奇迹,是預兆!爸爸怎麼還不醒悟呢?可怕,落入永生的上帝手中真可怕!……」
松林里的夜鶯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