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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四

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皇太子跪到他面前。
「你父皇不會放棄你的,一定要得到你,不是活的,就是死的。」
「不,不必——反正是一樣。我想要知道,」皇太子說,「讓老人一個人來見我。別讓那個和另外一個進來……」
皇太子感到奇怪的是,一向彬彬有禮的總督何以讓他等待這麼久:魏因哈特到哪裡去了,為什麼這麼寂靜——整座宮殿都好像是凝滯了?
「根據經書所說的,七十歲好像是人生的極限。彼得·安得烈伊奇,你一隻腳已經邁進棺材里,怎麼還幹這種事?我還以為你愛我呢……」
「最仁慈的皇太子殿下!父皇的御書,」托爾斯泰說,腰彎得更低了,左手幾乎觸到衣服的下擺,右手送上信件。
「你多大年紀了,彼得·安得烈伊奇?」
他夢見了可怕的景象,但想不起夢見了什麼。只是心裏留下一種說不出的沉重感,他感到,在這可怕的夢、那個紅髮女郎無意義的笑容和西洛可風肆虐的悶熱之間有著一種聯繫。當他睜開眼睛時,在自己面前看到一張蒼白的幽靈般的面孔。他很長時間不能明白:這是什麼。後來終於明白了,這是他自己的臉在對面牆上昏暗的鏡子里的映象,他是坐在鏡子對面的椅子上睡著了。在鏡子里看到恰好在他身後的門開了,出現一個可怕的景象,這正是他方才在夢中見到的,而又想不起來的那副景象。
「彼得·安得烈伊奇……彼得·安得烈伊奇……別讓他走過來!……不然我就要走……馬上就走……伯爵也說不讓他……」
托爾斯泰沉默了,等待著回答,可是皇太子也默不作聲。最後,他終於抬起眼睛,凝視著托爾斯泰。
終於坐到椅子上,用手捂住臉,蜷曲著身子,彷彿是背負著可怕的重擔。
他擁抱了皇太子,吻他的前額,表現出慈父般的愛撫。
「殿下儘管放心,以我的生命和名譽擔保,他們絕不會對您做出任何壞事。」
當他們回到客廳時,皇太子的臉煞白,但安詳而堅毅。他走到托爾斯泰面前,沒有坐下,也沒有讓他坐下,看來是要他明白,會見就此結束,說道:
皇太子在大廳里來回踱著,過了很長時間,他終於累了,便坐下來。黃昏的黑影爬上了窗戶,房間的角落裡都籠罩上灰色的影子,好像是蜘蛛結的網。只有托著圓桌碧玉或孔雀石檯面的鑲金獅子爪和獅身鷹首怪獸閃閃發亮,特別醒目,還有蓋著薄紗的吊燈上面垂著的水晶飾物,如掛滿露珠的巨大蟲繭,晶瑩透亮。皇太子覺得西洛可風帶來的悶熱由於這許許多多肥胖的富於肉感的裸體而加劇,上面——是異教神祇的軀體,下面——是基督教受難者的軀體。他那漫不經心的目光在牆上掃來掃去,落到一幅與眾不同的畫上,只見它在所有的畫中如一個明亮的光點,上面畫著:一個裸|露著上半身的少女,一頭紅髮,乳|房還是童貞的,一雙黃色的眼睛異常明亮,臉上泛著無意義的笑容,嘴角微微翹起,眼角細長而稍稍傾斜,這幅肖像里有一種山羊的野性,奇怪而又令人生畏,讓人想起少女阿芙羅西卡。突然間,他朦朧地感到,在這笑容和肆虐的西洛可風悶熱之間有著某種聯繫。畫並不高明,是倫巴第畫派達·芬奇的學生的學生一幅古老繪畫的臨摹。在這無意義的但仍然神秘莫測的笑容里反映了那不勒斯高貴女公民蒙娜麗莎·喬昆達的最後一夜。
「等一下,彼得·安得烈伊奇。我要對伯爵說兩句話。」
「愛,親愛的,上帝看得見,愛你!直到最後一口氣都高興為你效力。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促成你與父親和解。這是件神聖的事,人們常說:促成和解的人是幸福的……」
「愷撒堅持,」對他耳語道,「讓皇太子離開跟他同九_九_藏_書居的那個女人。我今天沒有勇氣把這件事告訴他。你找個機會告訴他。」
「太子殿下,聽從你父皇的規勸吧,回到父親身邊去吧!沙皇說『朕將寬恕彼,仁慈寬厚地接待彼,保證彼享有充分自由和豐富的物質條件,不受任何迫害和斥責』,這是陛下的原話。」
門無聲地開了。出現蠟燭的光亮和幾張面孔。他仍然看著鏡子,沒有回過身來,但也認出了第一張、第二張、第三張面孔。他跳了起來,轉過身,向前伸出雙手,希望這隻是他在鏡子里所看到的,但是他實際上所看到的卻正是在鏡子里所看到的——無限驚懼的叫聲從他的胸中沖了出來:
「聽命令。」托爾斯泰輕聲地說,看了皇太子一眼,他覺得好像是父親通過他的眼睛看他,「命令我不帶你回去,不能離開此地,假如把你轉移到別處——那我也得跟隨你去。」
他把頭垂得更低了,他突然皺起眉頭,臉更加蒼老了,好像是他想要哭——甚至好像是流出了眼淚。皇太子再一次聽到時常聽見的話:
皇太子這些天一直感到自己好像生病了。可是醫生卻安慰他說,這是由於不習慣西洛可風所致,給他開了一種使人興奮的酸藥水,他服了之後確實好了許多。在規定的那天,他準時啟程去總督宮會見總督。
他走到總督面前,抓住他的手。
「安排會見應謹慎,不得讓任何一個莫斯科人(彼等皆亡命之徒,無所不為也!)襲擊皇太子,不得動他一指,朕不期望發生此類事情。」
「您大概是發生了錯覺。」
「好吧,看來就是如此了。隨你的便吧。不聽我這個老頭子的——也許能聽父親的吧。我想他本人不久也會到這裏來。」
這時,彼得·安得烈耶維奇·托爾斯泰以最恭敬的樣子,低低地彎著腰,躡手躡腳地向皇太子走來。
皇太子痙攣地抓住老人的手:
「你說的狼是指你父皇嗎?」
眾所周知,汝蔑視和違背吾之意旨,一向不遵從吾之教誨,最後一次分手之際汝以上帝名義賭咒發誓,藉以迷惑吾,此後汝所作所為若何?遠走異國他鄉,尋求外人庇護,實乃叛徒也!此種行為在吾子中,甚至在吾顯赫之國民中聞所未聞。汝令為父者傷心矣,給祖國造成恥辱矣!茲向汝寄出最後一函,要求汝按照吾之意旨行事,托爾斯泰君和魯勉采夫將向汝轉述。汝如懼怕吾,吾則以上帝名義保證,汝如能聽吾之言,迅速歸來,將不受任何懲罰,吾將對汝表現出最美好之愛。汝如不照此辦理,為父者以上帝賦予之權力,永遠詛咒汝,吾身為國君,將宣布汝為叛徒和毀父者,上帝將認可吾之所為。汝尚須牢記,吾從未對汝實施暴力;何時採取此舉,皆取決於汝。吾欲何為,即可為之。
「別撒謊了,老傢伙!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魯勉采夫被派來幹什麼嗎?他是個強盜,對他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可是你,安得烈伊奇!……竟然向未來的沙皇和專制君主舉起手來!殺人兇手,你們兩個都是殺人兇手!你們是爸爸派來殺我的!……」
「父皇!……」
「如果父親動用武力要我,我還能夠指望愷撒的庇護嗎?」
「您儘管放心好了,殿下!愷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他所庇護的人,在任何情況下……」
彼得
皇太子用目光送他們,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道門,彷彿是他面前又閃過了令人驚懼的幻覺。
「你躲開父皇跑到什麼地方去?就是鑽到地里去,他到處都能找得到。沙皇的手很長。我為你惋惜呀,阿列克塞·彼得羅維奇,惋惜呀,親愛的。」
「請起來,請起來,殿下!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read.99csw.com,對您說的全是真話,沒有任何政治考慮:據我的了解,愷撒絕不會把您交給您父皇;這樣做,會有損於凱撒的名望,也違背世界公法——是野蠻的標誌!」
「拿水!拿水來!皇太子病了!」
「不在女士們面前說,已經年過七十。」老人親切地笑著說。
然後他引用了沙皇給他托爾斯泰的手諭中關於與愷撒會談的原話,而在他的聲音里除了原先那種和藹可親的語調,還可聽出堅決的語氣。
托爾斯泰從衣袋裡掏出金煙盒,上面畫著一個牧童正在解睡熟的牧女的腰帶,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所習慣的動作,捏了一點兒鼻煙,低下頭,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若有所思地說:
「他們來了幾個?」他小聲地問達翁伯爵。
他的同行者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魯勉采夫近衛軍上尉是沙皇的侍從,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既像個羅馬軍團士兵,又像是俄國傻子伊萬努什卡,他根據總督的手勢,留在門外的遠處。
老人向他彎下身去,眼裡含著淚水。
「是狼也罷,不是狼也罷,反正我要是落到他的手中——連根骨頭都不會剩下!我們倆為什麼相互找麻煩?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軟硬兼施,可設法規勸,亦可威脅恫嚇。」沙皇在手諭中說。假如沙皇能聽到他,必定會很滿意的。
「看在上帝的面上,伯爵,別放那個人進來!……他——是殺人兇手!……您瞧,他是怎樣看人的……我知道:他是皇上派來殺我的!」
「第三個呢?我看見了第三個……」
然後他更加小聲地補充道:
「我用上帝和一切聖徒的名義祈求愷撒不要拋棄我!我一旦落到父親手裡,會是如何,想起來都害怕。誰都不了解這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知道……可怕,可怕!」
托爾斯泰驚恐地攤開雙手。
「兩個,殿下,總共兩個。」
「假如愷撒聲言吾兒尋求彼之庇護,不能違背其意願而將其交出,或宣布其他種種借口和稀奇古怪的擔心,彼欲評斷朕與吾兒之是非,吾等絕無接受之理,汝當告之曰,根據吾國之法律,國民中任何個人皆無權評斷父子之是非:為子者理所當然應服從父之意旨。本專制君主無須在任何方面服從愷撒,不可對彼退讓,彼應將太子遣返;朕既身為皇帝,又為其生父,根據父母之義務,將會仁慈地接待彼,寬恕其過失,將教誨彼改過自新,奉行朕之意圖;彼將取得為父之愛心;彼皇帝陛下如能表現出寬厚,必將榮獲上帝之獎賞,亦可得到吾等感激之情;尤其吾兒必將永遠對彼感恩不盡,儘管彼如今似一囚徒或惡人羈留彼處,冒名某叛亂者,匈牙利伯爵,有損於朕之名聲。如愷撒拒絕,可向彼宣布,吾等視此為斷然決裂,定將舉世聲討之,為吾等遭受之奇恥大辱而設法報仇雪恨。」
「如果殿下,」托爾斯泰又很和藹地說,「有什麼條件,儘管向我提出來。我想你父皇都能答應。也會允許你和阿芙羅西妮婭結婚。想想吧,親愛的。早晨比晚上聰明。好吧,我們還有時間再談談。這不是最後一次見面……」
「呶,你可真狡猾,彼得·安得烈伊奇!但是,老兄,什麼樣的狡猾也休想把羊誘騙到狼的嘴裏去。」
「放心吧,殿下!為了上帝,放心吧!什麼壞事都沒發生。最好的消息……」
「他是誰?」
「上帝是你的裁判者,皇太子!……」
他想要站起來,叫人拿蠟燭來。可是他卻奇怪地僵住了,彷彿是被牆角上的黑影——蜘蛛結的網給包裹住,纏住了,懶得動,眼皮發黏。他努力睜大眼睛,免得睡過去。可是他仍然睡了一小會兒。當他醒來時,他覺得過了很長時間。
托爾斯泰在談話中論證了信里所說的—九九藏書—如果皇太子能夠回國,將會得到完全的寬恕和仁慈。
他的臉上和說話的聲音里流露出真誠,不管皇太子如何了解他,仍然想:是否錯怪了他,是否傷害了老人?可是他立刻大笑起來——甚至怒氣都消失了:這種謊言有一種質樸的,無辜的,差不多是迷惑人的東西,就像女人的狡黠和偉大演員的表演一樣。
假如不是魏因哈特從後面攙住皇太子,他定會一頭栽倒在地上。
他倆到隔壁房間去了。確信門已鎖上,皇太子向他講了托爾斯泰說的一切,最後用冰冷的雙手抓住老人的一隻手,問道:
「咳,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老人真誠地傷心了,驚叫道,「我要是知道殿下不太舒服,說什麼也不會放他們進來……可以把會見再推遲一些時候嗎?……」
「我看見他了!」皇太子重複說,「以上帝名義起誓,這不是夢!我看見他了,伯爵,就跟現在看見您一樣……」
「我想不會打起來,」托爾斯泰表示贊同,「但即使不打仗,愷撒也會把你交出來。他不會得到任何好處,但你住在他的國土上,會給他帶來更多的麻煩。他已經履行了對你的諾言,充當了你的庇護者,但你父皇對此也已原諒,既已原諒,愷撒便沒有過錯,而如果繼續收留你,就很可能釀成與沙皇的戰爭,然而他目前正在同兩方面作戰。一方面同土耳其人,另一方面又同西班牙人:你大概清楚,西班牙艦隊目前正停泊在那不勒斯和撒丁島之間,準備進攻那不勒斯,而本地貴族密謀欲擺脫愷撒的統治,希望接受西班牙政權。你要是不相信我,可問問總督:他已接到愷撒的手諭,要求他盡一切方法勸你回到父親身邊去,最低限度,不管你到何處去,但必須離開他的國土。如果好言相勸不成,那麼皇上準備動用武力把你搶回去,當然,為此而駐軍于波蘭,以便可以迅速將其調到斯萊濟亞冬營地:從那裡到愷撒的領地就不遠了……」
「這是西洛可風所致,」魏因哈特解釋道,「頭部有些涌血。常有的事。我今天從一大清早起總覺得有一些藍色的小兔子在眼前跳來跳去。放放血——馬上就好。」
這還是那位優雅的大人先生,樞秘顧問官和善於向女人獻殷勤的彼得·安得烈耶維奇·托爾斯泰:毛茸茸的黑眉毛,綿軟的目光,親切的微笑,溫柔的說話聲——一切都軟綿綿的,但是裏面卻包藏著刺兒。
托爾斯泰更加親切地看了看皇太子,輕輕地觸動他的手,說道: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了,彼得·安得烈伊奇,也沒有必要再見面。你要在這裏待很久嗎?」
魏因哈特遞過一把椅子。托爾斯泰湊近皇太子,畢恭畢敬地坐到緊邊上,彎下腰,用信任的目光看著他,說起話來好像沒有發生任何特殊的事,他倆走到一起是為了進行愉快的談話。
的確,9月23日夜間,托雷德里格列科、雷濟那和波蒂奇的居民感覺到了地震。出現了熔岩。岩漿順著山坡往下流淌,已經快要到最高處的葡萄園了。為了平息主的憤怒,人們手持蠟燭,低聲唱著歌,高聲哭喊著,自我譴責——這是在舉行懺悔儀式。可是上帝的憤怒並沒有平息。維蘇威火山白天冒著滾滾黑煙,好像是一座熔鐵爐,這濃煙形成長長一片烏雲,從卡斯特拉摩爾一直延伸到波濟里波,而夜裡則火光衝天,像是地獄里的大火,映紅了天空。眾神的祭壇變成了歐墨尼得斯的威嚴的火炬。終於在那不勒斯也聽到了地震的隆隆聲,好像是地下的雷鳴,彷彿是古代的提坦諸神復活了。九九藏書全城陷入一片驚慌之中。人們想起了所多瑪和蛾摩拉城的末日。夜間,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在窗戶的縫隙里,在門底下,或者在爐灶的煙囪里便響起了尖細的呼叫聲,好像是被捉到的蚊子在嗡嗡叫:這是西洛可風唱起了自己的歌。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強,好像是馬上就要變成瘋狂的怒吼,可是突然間停息了,中斷了——又開始了死一般的寂靜,更加死氣沉沉。彷彿是妖魔鬼怪在天上和地下遙相呼應,決定著世界末日的到來。
皇太子站起來,又像會見開始時那樣渾身顫抖著。
魏因哈特小心翼翼地扶他坐到安樂椅上。阿列克塞在自己的頭上看見了俯下身來的老達翁伯爵那張和善的臉。他撫摸著他的肩膀,讓他聞聞酒精。
「阿列克塞·彼得羅維奇,咳,阿列克塞·彼得羅維奇!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話,可是陛下的親筆手書里明明白白地寫著:以上帝的名義保證。你聽啊,用上帝發誓!難道沙皇會在全歐洲面前違背自己的誓言不成?」
皇太子記得爸爸有句名言:「托爾斯泰——是個聰明的人,但是跟他談話時應該懷裡揣塊石頭。」儘管如此,他還是高興聽他說話。這番聰明而又實際的話使他放下心來,解除了他的恐懼,使他回到現實來。在這番話里,一切都和緩了,平息了。好像是可以辦得到:既讓狼吃飽肚子,又讓羊完好無損。他說話時像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年老的外科醫生,讓患者相信最難的手術也是輕而易舉的,甚至是令人愉快的。
「不對,我看見了他!他在哪裡?」
皇太子的臉上現出驚懼的神色,總督心想:「誰了解這些野蠻人,也許是真的?……」他想起了皇上給他手諭中的話:
「這裡是什麼地方?……你胡說些什麼,老頭子?」皇太子說,臉色煞白,回頭看著那可怕的門。
那不勒斯總督達翁伯爵邀請皇太子於9月26日晚到他的總督宮去會晤。
老人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皇太子喝水,牙齒碰到杯沿上。他兩眼緊盯著門,渾身不停地瑟瑟發抖,好像是患了寒熱症。
總督向魏因哈特耳語一陣,讓他加強警戒。
從綿軟的爪子里露出了骨頭,但立即又藏了起來。他像進來時一樣,深深地鞠了一躬,甚至想要吻皇太子的手,但他把手拿開了。
「雖然沒讓宣布,但是看來反正是一回事兒,說走嘴了。前幾天,我接到皇帝陛下的親筆手書,說他馬上要來義大利。他本人到達以後,誰能禁止父子見面?你切莫以為不能這樣做,這沒有絲毫難處,只要取得沙皇政府允許即可。你自己也很清楚,皇上早就打算赴義大利,如今正是時機,名正言順。」
皇太子讀完信以後,又看了看魯勉采夫。他鞠了一躬,想要走過來。可是皇太子臉色煞白,渾身發抖,在椅子上欠起身來,說道:
達翁伯爵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想要說句話安慰他,可是感到無話可說,然後沉默不語地向魏因哈特走去。
「胡說!」皇太子插嘴道,「父皇絕不會由於我而和愷撒打仗。」
「我是最仁慈的殿下的最忠實的僕人!」
他哭了起來,看了他一眼,好像是被捕獲的野獸。老人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睛。達翁伯爵身材又高又瘦,面孔細長,臉色蒼白,和堂吉訶德有些相像,他為人善良,但性格軟弱,優柔寡斷,具有雙重的思想方式,他一方面是個騎士,另一方面又是一個政治家,永遠在老派非政治的騎士風度和新派非騎士的政治中間搖擺不定。他可憐皇太子,但同時又擔心攪進這個非同小可的事件中去——像是一個槳手被一個落水者抓住一樣,膽戰心驚。
吾兒!
「回到父親那裡去是危險的,他發怒時去見他,不無恐懼read.99csw.com,因此我不能回去,我將就此寫信稟報我的庇護人愷撒陛下。也可能寫信給父親回復他,那將是我最後的答覆。現在我什麼都不能說,需要認真考慮一下。」
他和魯勉采夫從進來的那道門走了出去。
皇太子沉默不語。
皇太子走進空闊的客廳,只見裏面的布置陳設是清一色西班牙式的,很豪華,但給人以陰森的,甚至不祥的感覺:牆上貼著血紅色的綢子,烏木雕花的鑲金櫃櫥十分笨重,像口棺材似的,鏡子昏暗,好像是只能照出幽靈來。牆上掛著的巨幅宗教畫出自古代名家之手:一群羅馬士兵像是屠夫,有的焚燒,有的鞭打,有的用刀割,有的用鋸鋸,有的用其他方法折磨基督教受難者:這使人聯想到宗教裁判所的屠殺或刑訊。天棚四邊有渦形和貝殼狀裝飾,中央畫著——奧林波斯眾神:這是提香和魯本斯的混合,可以看出文藝復興晚期的風格——在纖細嬌柔中流露出野蠻和粗放:一大堆富有肉感的裸體——肥胖的脊背、鼓起的肚子、劈開的雙腿、下垂的女性乳|房。這些男女神祇都好像是肥豬的胴體,小愛神則好像是粉紅色的小豬崽,奧林波斯山上的諸神都和牲口一樣,供基督教屠宰,供宗教裁判所嚴刑拷打。
「誓言對他來說算得了什麼!」皇太子插嘴道,「即使是他自己不允許這麼干,可是費多斯卡也會讓他這麼干。高級僧侶說話不算數。決策的是宗教會議。俄國的專制君主就是這麼回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像神一樣——莫斯科沙皇和羅馬教皇: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安得烈伊奇,別白費口舌了。活著,我決不妥協!」
近日來,空氣中可以感覺到西洛可風的臨近,這種風稱作焚風,從非洲撒哈拉沙漠深處刮來,帶來熾熱的黃沙。風暴可能在高空大氣層中已經開始肆虐,但下面卻是死一般的沉寂。棕櫚樹和金合歡的葉子一動不動地懸垂著。只有大海掀起沒有泡沫的巨浪,浪濤撞到岸邊,摔得粉碎,發出隆隆聲。遠方覆蓋著朦朧的霧靄,太陽高懸在無雲的天空,暗淡無光,好像是蒙上一層乳白色的煙霧。空氣中瀰漫著細小的塵埃。這塵埃滲到各處,甚至鑽進門窗緊閉的室內,把白紙和書頁蒙上一層灰塵,使人覺得刺眼和嗆嗓子。天氣發悶,越來越悶。自然界就像人體化膿了似的。人和動物輾轉不安,心情煩躁。百姓們等待著災難降臨——戰爭、瘟疫或者維蘇威火山噴發。
「他說,如果他不願意,就以我的名義向他宣布,他如不聽勸說,必將遭到父親和教會詛咒,我將向全國宣布他為叛徒,讓他好好想想,他將過什麼樣的生活。不要讓他以為他很安全:莫非他要永遠被囚禁,受到嚴格看管不成?此生肉體遭受折磨,來世靈魂受磨難。我們不放棄尋求一切辦法懲罰他,甚至動用武力迫使愷撒把他交出來。讓他好好想想,這會是什麼結果。」
在前廳里,值班軍官迎接皇太子,轉達了達翁總督的歉意,說大人尚須在客廳里稍候幾分鐘,因為總督有重要的事情不能脫身。
托爾斯泰跟先前一樣,不慌不忙地把鼻煙塞進一個鼻孔,然後又塞進另一個鼻孔——吸了一下,用手帕抖掉胸前花邊上的煙末,說道:
皇太子只憑寫在信皮上的「兒」字就認出了父親的筆跡,用顫抖的手拆開信,讀了起來:
魯勉采夫根據托爾斯泰的手勢,站住了,那張英俊但愚蠢的臉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他!他!他!」
「我知道,伯爵。但我現在並非把您當成愷撒的總督,而是當成一位高尚的紳士,當成一個善良的人。請您說出全部真相,什麼都不要瞞著我,看在上帝的面上,伯爵!不要什麼政治!請講真話!……噢,主哇!……您看,我有多麼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