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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變形人 二

第八部 變形人

他的手越來越沉重。突然間,皇太子身子一晃,在這沉重的打擊下,一頭倒在父親腳下。
沙皇走下寶座,下令在場的人不要等他回來,可直接到烏斯賓斯基大教堂去親吻十字架。
「朕已看出彼冥頑不化,胡作非為,於是向彼宣布,彼今後如不秉承朕之意旨,將剝奪彼皇位繼承權。予彼以改悔之時間。上帝教誨吾人皆應聽從父命,彼卻置之於腦後,辜負了為父者種種關懷和良苦用心,繼續為非作歹。朕出征丹麥之際,將彼留在聖彼得堡,后寄書于彼,令彼赴哥本哈根參加軍事行動,以便於學習,然而,彼身為吾子,不僅未來見朕,反而攜一非法同居女人出逃,投靠愷撒庇護。對朕為其父為其君散布種種誹謗中傷,要求愷撒匿藏彼,並要求該愷撒動用武力反對朕,聲言彼受朕之折磨,可能將死於朕手云云,從而使朕和吾國在全世界面前蒙受恥辱,人所共知,此種事例實為前所未有也!吾子罪大惡極,本該處以極刑,但朕身為其父,心所不忍,姑且寬恕之,免予懲罰。然而——」
他親吻了十字架,然後在遜位書上簽字。
終於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甩掉,推到一旁,朝他臉上踢了一腳。
「不對嗎?」父親看了他一眼。
阿列克塞幾乎是沒有聽。他用眼睛搜尋父親的目光。只見他目光獃滯,毫無表情,而且避開了他。
彼得的這番話充滿憤恨和悲傷,使所有在場的人膽戰心驚。他看了皇太子一眼,阿列克塞的心立刻冷了:他明白了,這已不是故意裝出來的。
他垂下目光,不敢抬起頭來,感覺到父親的嚴厲目光緊緊盯在他身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一片寂靜。
阿列斯金讓皇太子坐到安樂椅上,摸摸他的脈搏,讓他聞聞酒精,給他灌了一服鎮靜劑,想要給他放血,但這時來了個傳令兵,說沙皇在大教堂里等著,要求皇太子立刻前去。
皇太子聽見了,轉過身來,蒼白的臉突然變紅了。他渾身顫抖起來,用手拽襯衣領子,好像是呼吸困難。
皇太子兩眼發黑read.99csw.com,兩腿發軟。又好像不是他,而是別人替他說:
「哪個皇上?」他在同一時間里又哭又笑,使在場的人感到毛骨悚然。
「聽見了,爸爸。」
皇太子呻|吟著趴倒在地上,像個死人似的。
阿列克塞舉起雙手,全身向父親伸去,想要說話,想要叫喊,但只見他又是目光獃滯,毫無表情,而且避開了他。沙皇做了個手勢,沙菲羅夫繼續宣讀:
「哪個皇上?傻瓜,傻瓜!你們難道沒有看見?……這不是他!不是皇上,也不是我爸爸,而是個鼓手,是個可惡的猶太人,是格里什卡·奧特列庇耶夫,是個冒牌皇帝,是個變形人!把尖木樁插|進他的喉嚨去——就完事了!」
除了托爾斯泰、沙菲羅夫以及其他幾個近臣之外,都向門口擁去,大廳空了,這時彼得對阿列克塞說:
他無力地叫了一聲,用手捂上眼睛。
大家幫著他站起來,攙著他走了。
這雙手痙攣地緊緊抓著不放,彼得感到有一股冰冷的厭惡之感流遍全身,他一生中每逢見到蜘蛛、蟑螂和其他蟲豸在蠕動,都會產生這種厭惡的感覺。
「過來!」
御醫阿列斯金跑來了。
他向父親磕了個頭,並非出於宮廷禮節,而是出自內心。
「要不要稟報皇上?」托爾斯泰對沙菲羅夫說。
「你說謊!」彼得叫道,抓住他的肩膀,抓得很緊,好像骨頭都碎了,「你說謊!關於母親、姑媽、舅舅、羅斯托斯基夫大主教多西菲,他們的窠穴,你都隱瞞了——那是作亂的禍根!……」
彼得跑出屋去,彷彿是逃離了一個嚇人的怪物。
「到大教堂去。」
「跪下,跪下,就像教你的那樣說。」托爾斯泰從後面跑過來,伏在他耳朵上小聲說。
「原諒我!原諒我吧!她是我媽呀!親生母親!……」
「稟報皇上,說殿下不舒服。」托爾斯泰說。
「滾,滾,滾開!我殺了你!」他瘋狂而又驚懼地吼叫著。
「怎麼能什麼都沒有呢?」彼得重複道。
一些人跟隨著他跑了出去,而另外一些https://read.99csw.com——包括托爾斯泰和沙菲羅夫——則跑向密室去找皇太子。
終於扶著他站起來。想要扶著他到隔壁房間去,好讓他躺到床上。
彼得轉身要走。可是皇太子聽到父親的這個動作,跪著向他爬去,好像一條正在挨打的狗,仍然匍匐著乞求饒恕——趴在他的腳下,抱住他的雙腿,不肯放開。
皇太子跪下了,平靜而大聲地說道:
過了幾分鐘以後,他說:
他用暗淡無光的眼神環視著周圍,彷彿是什麼都看不見,嘴裏嘟噥著,好像是在竭力回憶:
新任命的普斯科夫斯基大主教費奧凡·普羅科波維奇身穿全副法衣,胸前掛著十字架,手拿福音書,站在經障前的講經台上。沙皇和他並肩站在一起。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皇太子無意義地重複著。
就在這同一時刻里,正向百姓們宣讀詔書。
他在寶座前停下,不知如何是好。
「別走!別走!最好是殺死我吧!……」
「誰告訴你的,爸爸?」皇太子嘟噥著說,他第一次正眼看他。
阿列克塞沉默不語。
「什麼都沒有。」
他只是喊了一聲:
彼得想要把他推開,脫身走掉。可是阿列克塞卻緊緊抱住不鬆手,越來越緊。
「別怕,別怕,親愛的!」托爾斯泰安慰他說,「你有病了。摔倒了,可能是摔壞了。但沒事兒,很快就會好的。喝點兒水吧。醫生馬上就來。」
「而你要記著:我雖然寬恕你,但你如果不交代全部罪行,而有所隱瞞,那麼後果是顯而易見的,到時候可別怪我不講情面,你就得被處死!」
「聽見了嗎?」彼得終於開腔了,「已在全體人民面前宣布,你如有隱瞞,就得去死。」
克里姆林宮裡,各個廣場、通道和樓梯全都有主易聖容近衛軍守衛。害怕發生暴亂。
給他拿來匈牙利葡萄酒。他貪婪地喝了。阿列斯金給他的前額敷上用水加醋浸濕的毛巾。
「你對兩天前所說的沒有什麼補充嗎?」
阿列克塞舉起雙手,好像是在自衛,免遭這致命的打九-九-藏-書擊,抬起目光,在自己的頭上看見這個變形人像幾天前一樣迅速變形,不過現在是往相反的方向變化,已不再是那張親切的臉,而是另外一張陌生的令人恐懼的如死人面具般的野獸的臉。
他沒戴假髮、沒帶佩劍,穿著普通的黑色衣服,臉色蒼白,但鎮靜自如,若有所思,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走著。走到寶座前,看見父親,微微一笑,很有他祖父「最安靜的」沙皇阿列克塞的風度。
「說!」
彼得突然打斷宣讀,用嘶啞而嚴厲的聲音說道:
皇太子跟先前一樣,仍然趴在地板上,像個死人似的。
皇太子想起了母親,可是立刻覺得不能出賣她,哪怕是他可能馬上就受到死亡的威脅。「什麼都沒有了。」彷彿不是他說的,而是別人替他說的。
「朕確信,大多數忠誠之國民皆知,朕曾盡心儘力于長子阿列克塞之教育。然而,種種關懷皆未獲任何成效,枉費心機,彼對軍事和民事皆毫無興趣,不僅不遵循朕之教導,而且懷恨在心,經常與卑劣無用之徒廝混,養成種種不良惡習。」
說完就走了出去。
兩名身材魁梧的主易聖容近衛軍手持明晃晃的長劍,把皇太子押上來。
大臣們都在正殿里等候他,但他卻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他們根據他的臉色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不祥的事。
正殿大廳里只保存了老宮殿時期天棚上的繪畫——《日月星辰和其他天體運行圖》。其餘的陳設全是新的:荷蘭護牆布、水晶燭台、直靠背椅、狹窄的壁鏡。大廳中央懸挂著紅綢簾幕,下面是一個帶有三級台階的高台——沙皇寶座——上面放著一把扶手椅,紅絲絨覆面,用金線綉著雙頭鷹和聖彼得的鑰匙。
為了讓他安靜一下,大家都走到一旁去,商議該怎麼辦。
「現在沒關係了。過去了。走吧。」
沙皇做了個手勢,首相沙菲羅夫開始宣讀詔書,這份詔書當天還應在紅場上向百姓宣讀:
阿列克塞登上講經台,接過沙菲羅夫遞給他的一張紙,用勉強可以聽見的微弱聲音讀起來,聲音雖小,但九-九-藏-書人群里鴉雀無聲,因此每個詞都能聽清:
托爾斯泰站在皇太子身後,先是指著他,然後又指著自己的前額,意思是說:皇太子頭腦出了問題。
皇太子在心中安慰自己道:「佯裝如此,政治手腕!現在打也好,罵也好——我知道,他是愛我的!」
但是當他經過人群時,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他臉色煞白。
又像在那不勒斯夢魘時和幾天前在主易聖容宮那樣,皇太子渾身不停地瑟瑟發抖,好像患了寒熱症似的。但是他仍然抱著一線希望:父親馬上就會擁抱他,愛撫他,說愛他——一切擔驚受怕都將永遠消失。
動手扶他起來,想要使他蘇醒過來。他的四肢由於痙攣而僵硬,不能彎曲。但這不是休克。他呼吸急促,瞪著雙眼。
「最仁慈的父皇陛下!兒臣認識到自己在您面前之罪行,深感愧對為子之父和為臣之君,寫了請罪書,已經從那不勒斯上呈陛下,現在再次悔罪:忘記為子和為臣之義務,出逃外國,尋求愷撒之庇護。懇請陛下開恩,予以寬恕。」
他倆穿過正殿的門廊,走進報答堂的密室,古時莫斯科歷代沙皇都曾在這裏躲在塔夫綢帷幕後面竊聽大臣們的會議。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類似於凈室,四壁光禿禿的,小窗上鑲著雲母片,射進的陽光是琥珀色的,永遠像是黃昏時的光線。牆角上供奉的救世主頭戴荊冠,臉色黝黑,目光溫順而哀傷,聖像前燃著一盞長明燈。彼得鎖上門,走到兒子面前。
「我不能留下這樣的繼承人,他必定將父親在上帝幫助下所完成的事業毀於一旦,葬送俄國人民的榮耀和聲譽——我深知他無力治理國家,因此害怕交給他這一重任,那樣做,我必將受到上帝的懲罰!而你……」
「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你愛我!」他在心裏肯定地說,像是賭咒一樣。可是心卻由於恐懼而跳個不停。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發誓人在福音書前保證,我由於對父親和祖國犯下罪行而被褫奪皇位繼承權,承認此種處理公正,特向威力無邊的上帝發誓保read.99csw.com證在各個方面遵從父親的意旨,永不尋求皇位,不以任何借口覬覦皇位。承認吾弟彼得·彼得羅維奇皇太子為皇位的真正繼承人。為此親吻神聖的十字架,並親筆簽字。」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落到元老們的白色假髮和高級僧侶的黑色僧帽上。他們的臉上露出觀看處決的人群常有的驚恐和好奇的神色。響起了鼓聲。人群活躍起來,向兩旁閃開,讓出一條通道。沙皇走進來,登上寶座。
彼得第一次會見阿列克塞以後又過了一天,1718年2月3日星期一的早晨,各部大臣、元老、將軍、高級僧侶以及其他世俗和宗教官員奉命到老克里姆林宮正殿大廳集合,聆聽關於褫奪皇太子的皇位繼承權和另立彼得·彼得羅維奇為新太子的詔書。
沙菲羅夫繼續宣讀:
「朕為國家和忠誠之國民著想,行使父親之權力,並以專制君主之名義,鑒於吾子阿列克塞之罪行,特褫奪其俄國皇位繼承權,甚至吾皇族絕後也在所不惜。茲宣布立另一子彼得為皇位繼承者,儘管彼尚年幼,但別無他人。朕身為該子之父,詛咒彼不得尋求皇位繼承。朕希吾俄國全體國民認定本詔書所指定之吾子彼得為皇位之合法繼承者,並在神壇前以福音書之名義和親吻十字架之方式宣誓效忠於彼。如有人膽敢違抗此令,仍然認定被廢黜之阿列克塞為皇位繼承者並幫助彼登上皇位,一律以朕以及國家之叛徒論處。」
從皇宮到大教堂一路上,由於呼吸新鮮空氣,他差不多完全好了。
彼得俯身下去,在他的頭上晃動著拳頭,嘴裏罵著娘。
「不必,」皇太子制止了他,好像是從沉睡中醒來,「不必。我馬上就來。稍稍休息一會兒,能喝點酒……」
細高的個子,肩部狹窄,臉形瘦長,光滑稀疏的頭髮編成幾根髮辮,既不像鄉村教堂執事,也不像聖像上畫的神痴阿列克塞;他在這群來自彼得堡的新派人物中間格格不入,與他們相距甚遠,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是老莫斯科的幽靈。許多人的臉上透過驚恐和好奇,閃現出對這個幽靈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