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氣得漲紅了臉，互相望著，眼睛里惡狠狠地發著光，拳頭在頭頂上亂舞。他們把一個人打了，把另一個人打著往村裡趕。

「同志們，算了吧，咱們來辦正經事吧。選舉總指揮吧，至於其餘的，就由他委派吧。你們選誰呢？ 」

有人到郭如鶴耳邊問道：

「咱們到哪去呢？去找什麼呢？……這簡直是傾家破產啊：家畜、家業，一切都扔了。」

「滾你媽的去！」

「咱們敬心敬意來埋葬咱們的同志吧。抬起來。」

「揍他，他媽的！」

「要是收了莊稼，我現在帶著糧食逃也好。」

草原上又騰起一團黑色的煙塵。

「同志們，開露天大會去！……」

在那森林一般的手中間，也曾把自己的瘦骨嶙峋的手舉起過的那個老太婆郭必諾，她用骯髒的裙邊，拭著紅眼睛和滿是灰塵的汗濕的皺紋，不斷地畫著十字，嗚咽著低聲說：

「那麼，你們為什麼要跟來呢，要是……」

這是十字架啊。有的倒了，有的歪了。一片滿生著灌木的荒地。貓頭鷹緩緩飛過。大蝙蝠開始無聲地飛翔。大理石有時微微閃著白光，墓碑上的金字透過昏暗的迷霧，發著金光——這都是有錢的哥薩克人的墓碑、商人的墓碑、有錢有勢的人的墓碑，是頑固的舊制度的墓碑。人群在墳地上走著，唱道：

「呸！發昏了嗎？不曉得嗎？波洛夫村裡的。就是山溝里有房子的那個。」

郭如鶴脫了帽子，站到翻著新土的墓穴上說：

「哥薩克把鄂郝里木砍死了！……」

「不過他早把這些都撕掉了……」

「沒處去……」

在一片手海中、聲海中，舉起了一隻枯瘦的女人的手。這是一隻細長的、受盡風吹日晒以及勞苦和災難折磨的手。她用那受盡折磨的聲音喊起來：

那個鐵顎的人，把牙關咬得更緊了。他心煩意亂地對那咆哮的人海環顧了一下：那儘是些大喊大叫的黑魆魆的嘴、黑紅的臉和眉下惡狠狠地冒著火星的眼睛。

郭如鶴把鐵顎緊緊一閉，行了個舉手禮，那時可以看見他顴骨下面的瘤子在抽|動著。他走到死者跟前，脫了骯髒的草帽。於是就好像被風吹去一般，所有人的帽子都脫下了，都光著頭，女人們哭起來。郭如鶴低著頭，站在死者跟前說：

一個年輕人的聲音，柔和而又悲哀地唱起來：

灼|熱的灰塵，隨著逐漸涼爽下來的太陽，慢慢落下去，白楊的塔形的高大的尖頂，整個兒都露出來了。

鐵顎用堅定的語調說：

可是在風磨那面，在馬車中間，在大街小巷裡，在整個人群里，掀起一陣難以消滅的驚慌：

別的聲音也都跟著附和起來，粗笨的、不會唱的、不合拍的、不整齊的、唱錯了字的、各種各樣的凌亂的聲音，都隨隨便便地唱起來，這聲音越來越大了：

這聲音到處都能聽見，那些在馬車、搖籃、馬匹、營火、彈藥箱跟前聽不見講話的人，也都這樣猜著了。一陣驚厥從群眾身上掠過，都悶得上不來氣了。一聲歇斯底里的女人的聲音，大聲叫起來，可是叫喊的卻不是女人，而是一個小兵。他有一隻鉤鼻子，光著上半身，穿一雙不合腳的大皮靴。

一個沒鬍子的、臉像姑娘似的連長，抓住風磨的輪翅，爬上去。輪翅吱吱響著轉下來，他又落到地上。除了有一副方顎的人以外，其餘的人都掏出手槍——在那些難看的蒼白的臉上，都流露出傷心的樣子。

「打倒！…httｐｓ://ｒｅaｄ•99cｓｗ•coｍ…」

「他的家屬都留在那邊呢。瞧，兒子死在這裏。」

又凄慘慘地說：

「我們不聽，別瞎叫吧，你這死畜生……啊——啊！我的一頭母牛，兩對公牛，一所房子和一把火壺——這些都到哪去了？」

風磨周圍，人海隨著越來越喧鬧的聲音，也擴大起來，青銅色的人臉，好像斑點一樣，消失在無邊的人海里。白鬍子老頭、面容憔悴的女人、姑娘們的快活的眼睛；孩子們在腿下亂鑽著；狗在急促地喘著氣、抽|動著伸出的舌頭——這一切都沉沒在龐大的、淹沒一切的戰士群里。有些戴著長毛的英武的高筒帽，有些戴著骯髒的軍帽，有些戴著帽緣下垂的山民的氈帽。有的穿著破爛的軍便服，有的穿著褪色的印花布襯衣，有的穿著契爾克斯裝，有些光著上身，在那青銅色的肌肉發達的身上，十字交叉地背著機槍子彈帶。頭頂上是一片凌亂的槍刺。黑魆魆的舊風磨，驚奇地凝視著：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呢。

「兒子……我的兒子！……」

「不要……」

「你曉得，沒有子彈。每一顆子彈都得珍惜。」

「為什麼尋死？咱們一回去就把武器交給他們——他們不是野獸。毛古申地方有五十個人投降了，把武器、步槍和子彈都交出去，哥薩克連他們的一根頭髮都沒動，他們現在都在種地呢。」

開始下葬了。老太婆郭必諾掩著嘴，細聲地唧唧地嗚咽著，隨後就大聲哭起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也都哭起來。整個墳院都是一片女人的哭聲。每個女人都想擠到前邊去，彎下腰，用手抓把土撒到墓穴里。土悶騰騰地往墓穴里落著。

群山也顯得一片蒼茫。

他又低著頭，在死者跟前站了一會兒。

槍聲息了的時候，大家都忽然感覺到：夜、寂靜、溫暖的灰塵氣、不停的流水聲驅逐著睡魔，這不是模糊的回憶啊，——記不起在回憶什麼，可是在河那邊，在村鎮的頂邊上，群山的濃黑的輪廓，曲曲折折地伸向遠方。

「我們現在到哪去呢？！」

那個戴海軍帽的人，飄帶在迎風飄動，眼看已經不遠了，他依然握緊步槍，彷彿怕失掉了目標似的，眼睛盯著。他照舊在那叫囂和喊聲里，在擁擠不動的人群里亂擠。

「到大山跟前去！」

留著風雅鬍子的人說：

有一副鐵顎的人，重甸甸地張開嘴巴，慢吞吞地說：

一陣說話聲，在頭頂上，在激怒的人臉上動蕩著：

「難道是我去找肩章戴嗎？你們自己知道，我在前方打仗，把當官的勒死。難道我不是你們的人嗎？難道我不是同大家一樣，好像牛一樣幹活，受盡艱難困苦嗎？……不是同你們在一起犁過地，種過地嗎？……」

「唉，真可憐！……」

「鄂郝里木！」

「白白去送命。」

「太少吧。」

「對，對，」亂鬨哄的人聲說，「是咱們的人！」

用兩件大衣鋪到地下。一位高個子的漂亮男人，戴著水手帽，飄帶九*九*藏*書垂在脖子上，他走到營長跟前，營長的軍便服上有一道很寬的凝結的血痕，他默然地彎下腰，恐怕營長痛似的謹慎小心地把營長抬起來。把鄂郝里木也抬起來了。都抬走了。

「斯拉夫村、波達夫村、彼得羅村和史德布利耶夫村，都叛亂了。每個村的教堂前的廣場上，即刻都豎起了絞刑架，只要一落到他們手裡，就都會被絞死。白黨來到史德布利耶夫村，用馬刀砍、絞殺、槍斃，騎著馬把人往庫班河裡趕。遇到外鄉人，不管是老頭子，還是老婆子，毫不留情地一齊殺光。他們以為我們全是布爾什維克。看瓜的老頭子奧巴納斯，就是他的房子對著亞杜荷的那個老頭子……」

「好像賣死牲口一樣，把咱們的弟兄出賣了！……」

「都聽見了嗎？」

第二匹馬跑來了。人臉、汗透了的小衫、手、光著的腳、褲子，滿是血跡斑斑，是自己的血呢，還是別人的血？——眼睛瞪得圓圓的。他從搖擺不定的馬背上跳下來，撲到躺著的人跟前，躺著的人臉上流著一種透明的蠟一般的黃汁，蒼蠅在眼睛上爬來爬去。

「把哪個鄂郝里木砍死了？」

「你到哪去？你發昏了吧？！柏洛！……」

「同意！」草原上爆發出一陣同心協力的聲音，於是大街小巷的馬車中間、花園中間、全村鎮里，一直到村邊、河邊，都響著這樣的聲音。

「放幾槍？」

「聖主啊，可靠的聖主啊，永生的聖主啊，可憐可憐我們吧……聖主啊，可靠的聖主啊……」她傷心地用裙邊拭著鼻子。

他張開口，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說起來，可是在這片喧囂里，卻到處都能聽見他的話：

「官長，你媽的！……」

「一句話不說就會把咱們絞死的。」

戰士們都一齊邁開大步走著，他們都沉著臉，皺著眉頭。烏黑的槍刺，成列地、齊整地擺動著。

「都是你乾的好事。都是你把事情弄糟了，你這混蛋，你把我們騙了！我們大家都坐在家裡，都有家業，可是現在都好像喪家狗一樣，要在草原上流浪了。」

「那裡有沙皇士官生呢。」

「別吵了，公民們！」

「拉住他！……」

「同志們！……」

「都看見了嗎？」

又有幾個人瘋狂地睜大眼睛，慌忙握緊步槍，從人叢中鑽出來，朝風磨跟前衝去。

一些人撲到倒下去的人跟前，另一些人跑到放風的馬跟前。馬的黑肚子上染著又黏又紅的血。

「你們聽一聽……為什麼像狗一樣亂叫呢？……」

那個留著風雅鬍鬚的人說：

在這千千萬萬的青銅色的面龐前邊，在這萬目睽睽的群眾面前，他和他的聲音顯得多麼渺小啊。其餘的指揮員統統都聚在他跟前。

「同志們！」

「咱們去給誰種地呢？！」女人們尖聲叫著，「又是去給哥薩克和白黨軍官們種地。」

「又去找罪受嗎？」

在這空前的沉寂里，一切人的眼睛都望著他。

「出賣了！」

那個站在風磨跟前的有一副鐵顎的人，用銳利得好像錐子一樣的灰眼睛望著。

「我們知道，是你把我們帶來的！」一個戰士的聲音大叫著，烏黑的槍刺亂擺起來。

風磨跟前站著一個矮個的、整個身子活像用鉛捶成的、有一副咬緊的方形顎的人。一雙小小的灰眼睛，好像兩把錐子一樣，在又短又齊的眉毛下邊閃閃發光，無論什麼也九*九*藏*書逃不過這一雙眼睛。他的短短的身影，投到地上——周圍的人腳踏著他的頭影。

「那麼你到哪去呢？回頭去嗎？叫大家回去尋死嗎？……」

「……他跪到他們腳下求情——也把他絞死了。他們的武器多極了。女人們、孩子們，白天夜裡都在菜園裡、花園裡挖埋藏的步槍、機槍，把藏在乾草垛里的裝滿炮彈和子彈的木箱，都搬出來——這些都是從土耳其戰線弄回來的，真是多得數不清。還有大炮呢。他們真是瘋狂了。好像大火災似的，全庫班都燃燒起來。咱們的當兵的弟兄們，也被折磨得要命，把他們弔死在樹上。有些部隊單獨向各地逃走，有的向葉卡德琳諾達爾，有的向海邊，有的向羅斯托夫逃，可是統統都死在敵人的刀下了。」

群眾都凄慘慘地答道：

長鬍子的人從橫樑上疲勞地大聲喊著：

這聲音在滾著，在藍色的山下，久久迴響：

「等一等，都聽著吧！……應當把情況討論討論……」

「難道他沒有戴過肩章嗎？！」

在這一片亂鬨哄的牛叫、雞鳴和說話聲里，忽而聽到一陣傷風的嘶啞的聲音，忽而又傳來一陣雄壯的草原上的嘹亮嗓音：

「瞧吧，跑得多快……」

「為什麼不發給軍便服？不發裹腿，也不發靴子呢？」

那個留著風雅鬍鬚的人，站在前排里。他並不特別費力地用深沉的微啞的嗓音，遮蓋了一切人的聲音：

「你幹嗎呢！」

「都說應當逃到羅斯托夫去。」

一個矮個子的、光身子的人，好像小公牛似的勾著頭，從旁邊用肩膀使勁在水手的肘子下邊一撞。

「去挨哥薩克的鞭子嗎？……受那些白黨將軍們和軍官們的罪嗎？……」

群眾閃開路，過後又合攏了，都光著頭，好像無窮無盡的洪流一般，在後面流動著。斜長的人影，隨著每個人移動，走動的人，都踏著這影子。

無邊的人海掀起了森林一般的人手。難道能辨清誰在喊叫什麼嗎？！

「聽見了。」

馬蹄聲已經在草原上響開了。他揮著鞭子抽著馬，馬溫順地把濕脖子一伸，緊貼著兩耳，就飛跑起來了。風磨斜長的影子，橫穿過草原追著他。

「我們知道！」轟然響起一陣簡短的說話聲。

「這是鄂郝里木呀！」跑到跟前的人都叫著，小心地把僵冷了的屍體放好。肩上和胸上的刀口，都血淋淋地張著，背上有凝結了的黑血斑。

「……鶴——鶴——鶴……」

「開會去！……」

什麼又都望不見了，只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和歌聲：

「到風磨跟前去！」

「郭如——鶴——鶴——鶴！……」

有一副鐵顎的人，開口說：

人群里又掀起了一陣憤怒的風暴——誰都不聽，都只管喊自己的。

後來，他即刻撲到地上，把耳朵貼到流血的胸口上，即刻又站起來，立在他跟前，低著頭說：

那個緊咬牙關的人特別覺得難過：他曾當過機槍手，同他們肩並肩地在土耳其戰線打過仗。血海……九死一生……最後這幾個月一同打過沙皇軍官團、哥薩克和白黨將軍們：轉戰在葉斯克、傑木留克、塔曼、庫班的各村鎮……

「那好吧。馬上就選舉。過後就改編部隊。輜重隊同戰鬥隊分開。把指揮員分配到各部隊去。」

蒼茫的夜，罩著的巍峨的烏黑的群山，把最初的羞怯的星辰都遮rｅad•９９csｗ.com住了。

一個比人群高一頭的美男子，長著剛生出來的黑髭胡，戴著海軍帽，兩根飄帶在曬得黑紅的長脖子上飄動。他不作聲地用兩肘推著，從人群里往風磨跟前擠。他惡狠狠地握緊閃閃發光的步槍，目不轉睛地盯著一群軍官，往前亂擠。

長鬍子、寬肩膀的大個子團長沃洛比岳夫，爬到一端有輪子的橫樑上，橫樑在他腳下吱吱亂響，他用洪亮的聲音，對群眾喊道：

「同志們！我想說……咱們的同志死了。是的……咱們應當給他們行個禮……他們是為咱們死的……是的，我想說……他們為什麼死了呢？……同志們，我想說，蘇維埃俄羅斯沒有死，它是要永遠存在的。同志們，我想說，咱們在這裏被敵人包圍，可是那裡有俄羅斯、有莫斯科呢，俄羅斯要勝利的。同志們，我想說，在俄羅斯有工農政權……因為這，一切都會搞好的。反動派，就是說，白黨將軍們、地主們和一切資本家們，一句話，就是那些剝人皮的人，這些混蛋東西們都來攻打咱們來了！可是，咱們不投降，他媽的！是的！咱叫他們看一看。同志們，唉——唉……我想要說，咱把咱的同志們埋了，咱在他們墳上宣誓，咱們擁護蘇維埃政權……」

不合拍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唱著，可是為什麼心裏都感到一種激動人心的悲哀呢？這悲哀同那孤零零的模糊的沉思的草原，同那發黑的老風磨，同那高大的葉子微黃的白楊，同那人群經過的白屋，以及同那抬著死者從跟前經過的老遠的花園，都奇怪地融會成一體了——彷彿這兒一切都是親骨肉似的，都是最親切的，彷彿都生在這兒，都得死在這兒似的。

「叫狗東西都死了吧！」

「同志們，現在咱們沒有路走了：前後都是死。都瞧這些，」他對那映成玫瑰色的哥薩克房屋，對那無數的花園，對那拉著斜長影子的大楊樹，點了一下頭說，「或許今天夜裡就來殺咱們，可是咱們沒有一個守衛的，沒有放一個步哨，也沒有人來指揮。應該退卻。往哪退呢？首先要改編部隊。選舉首長，可是選出以後，為著要有鐵的紀律，所以一切生死大權，都要交給他們支配，那才能有救。咱們要去追咱們的主力軍，在那裡可以得到俄國的援救。都同意嗎？」

夜間昏沉沉的灰塵，又捲成慢騰騰的灰球，把一切都罩起來了。

「滾你媽的去！……」

「喂，集合吧，弟兄們！……」

他這滿嘴烏克蘭口音，才贏得了人們的好感。

一匹黑馬，伸成一條線，肚皮幾乎要挨著地，在草原上飛跑，一個人騎在馬上，身穿紅條子布衫，胸和頭貼到馬鬃上，兩手垂在兩旁。跑近了，越跑越近了……瘋狂的馬，看來是在拼全力飛跑。灰塵在後面飛揚。雪片似的白沫，噴到胸脯上。馬的兩肋汗淋淋的，像水洗過一樣。騎馬的人把頭依舊貼到馬鬃上，隨著馬跑的步子搖擺。

「你去爬到黑狗尾巴下邊聞屁臭去吧。」

「啊……算了吧！」

「滾你的去！……」

人群里傳出說話聲：

「同志們，你們都曉得我。咱們一起流過血。你們自己推選我當指揮員。可是現在要是都這樣干，那咱們就都要完蛋了。哥薩克和沙皇軍官團從四面打來了，連一點工夫也不能耽誤了。」

「到葉卡德琳諾達爾去。」

一匹黑馬跑過來，鼻子呼呼出著氣，口裡流著白沫https://read.99csw.com，在人群前面即刻停住，後腿打了一個彎卧下去；穿紅條子布衫的騎馬的人，好像一條布袋似的，從馬頭上翻下去，悶騰騰地撲通一聲落到地上，兩手展開，很不自然地彎著頭。

「同意！」又是一陣同心協力的聲音，在那無邊無際的發黃的草原上響起來。

於是一陣不可收拾的吼聲，從群眾上面掠過：

「可是難道你沒有戴過肩章嗎？！」光著上半身的小兵，用刺耳的尖聲叫起來。

「那些投降的都是富農。」

好像有人投了一個石頭似的——周圍群眾都凌亂、動搖、喧嘈起來：

「別忙……你把我往哪趕呢？……我是你們的麥捆嗎，你們這樣打？ 」

「又一個飛跑來了！」

「我的老婆在哪裡？……」

喧噪、謾罵，把他的孤零零的聲音都淹沒了。

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花園都露出來了，農舍都發著白色。所有大街小巷，花園裡裡外外，從村這邊到村那邊，一直到草原的土崗上，到那向四面伸著蹼狀長指的風磨跟前，到處都擠滿了運貨馬車、大車、兩輪車、馬和牛。

「狼心狗肺的傢伙，趁還沒有把你收拾了，滾你的吧。」

「揍他們！把他們搞絕種！……」

「揍他！想出賣自家人……」

「死了。」周圍的人用鎮靜的聲音說。

橫樑上的聲音說：

他踉蹌了一下，伸手往空中抓了一把，後來抓住馬轡頭，就騎到那兩肋仍然是汗淋淋的馬上，鮮血模糊的馬鼻子翻著，痙攣地、急促地喘著氣。

這麼一來，舉起的槍刺，被推到一邊，沒有刺到咬緊牙關的人身上，卻刺進一個站在旁邊的青年營長的肚子上，刺刀一直插|進刀頸跟前。那人大聲出了一口氣，好像蒸氣噴出來似的，仰天倒下去了。那大高個子怒氣沖沖地用力拔著刺穿到脊椎骨上的刀鋒。

「沒有什麼可聽的。一句話——你是自高自大的人！」

那人又站了一會兒，就用那永遠傷風的啞嗓子喊起來，這聲音一直傳到馬車跟前的最邊上的房子里：

「站住！……上哪去？！回來！……」

「你幹嗎亂嚷呢？ ……」

團長、營長、連長、參謀長都聚集到土崗上的風磨跟前。這些團長、營長、連長都是些什麼人呢？有的是沙皇時代的士兵提升成軍官的，有的是從各城鎮來的理髮匠、箍桶匠、細木匠、漁民和水手。這些都是他們在自己的街道上、自己的村鎮里、自己的莊子里、自己的村子里組織起來的紅軍小隊的隊長，也有些是來投靠革命的舊軍官。

忽然間，一切都鴉雀無聲了。所有的人頭都轉過來，所有的眼睛都朝一個方向望去。

稀疏的排槍響了，接著第二排、第三排。剎那間，人臉、十字架、匆忙揮動的鐵鏟，都被排槍的火光映照出來了。

並排挖好了兩個墓穴。就地匆匆忙忙做著棺材，薄木板發著香氣，閃著白光。裝殮了死者。

剎那間鴉雀無聲了：草原、村鎮、無數的群眾，都一聲不響了。接著滿是老繭的粗硬的手，像森林一般舉起來，於是在那無邊無際的草原里，在老遠的沿著花園的村鎮里，在河那邊，都喊著一個名字：

「放十二槍。」

「都不是瞎子。」

穿海軍服的高個子，終於從人叢中擠出來，兩步跑到跟前，依然不作聲地望著，用全力把槍刺一揮，槍托把後邊的人撞了一下。有一副鐵顎的人，一點也沒躲閃，只有那好像微笑似的一陣痙攣，剎那間從那黃得好像熟皮子似的臉上掠過去。

群眾發起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