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還充滿著那些誰都不願意去想的東西。

手風琴悠揚地拉著。在紅光照著的微顫的黑暗裡，在遠遠近近的營火旁邊，都是一片歡笑、說話聲和歌聲。

「把他報銷了！」

大家都不作聲了。

「怎麼一回事？」

「可是咱們的頭目當時在哪呢？」

三個人走了，從黑暗裡送來同樣格外嚴肅的一聲：

所有的人都把頭往一個方向轉過去。從那裡的黑暗中傳來：

白開水像清泉一樣，在鍋里咕嘟嘟地亂響。

「把我往哪帶呢？」

順著大路是一長串凌亂的營火的鎖鏈。

「你是什麼人？是大人老爺嗎？……咱同反革命拚命，可是喬治亞人幹嗎來瞎搗亂呢？請他們來的嗎？咱同哥薩克拚死活，第三者就別來胡纏吧。誰要把鼻子伸過來，就把他的頭拔下來呢。」

對面一個人，肚子朝下趴著，火光照著他，不斷望著火，說：

「他們也都是人，每個人也都有母親……」

一個熟識的年輕的聲音，在黑暗中說：

「走吧。」兩個戰士懷著格外嚴肅的神情說著，看也不看喬治亞人，背上槍。

「他媽的！」

喬治亞人哀求說：

他好像困獸一樣，用少女般的美麗的大眼睛，向周圍張望著，血滴在他睫九九藏書毛上好像紅淚珠一樣顫動。他真像就要喊一聲「媽媽……」似的。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張望。

一群戰士憤憤不平地走到火光照著的圓圈裡，火光閃爍不定，怪模怪樣，忽而把那紅面孔的一部分，忽而把舉起的手、刺刀，從黑暗裡照出來。中間是一個使人大吃一驚的喬治亞人，他穿著緊身的契爾克斯裝，很年輕，幾乎還是孩子呢，金肩章在肩上閃閃發光。

「等一等……等一下……」周圍亂吵著，「應當報告指揮員。」

睫毛上掛著新的血紅的淚珠，從打破的頭上往下滾。戰士們把手放到槍口上，站著，愁眉不展地望著。

「走、走，混蛋東西！……」

戰士粗野地罵了一聲，把鍋取下來。指揮員來到跟前。對那小夥子瞟了一眼，轉身就走了，他不讓喬治亞人聽見，就這樣掄了一句：

「年輕輕的……看來還不到十六歲……」

彷彿大家都想把這不滅的回聲消滅一樣，於是都熱鬧地談起來，而且聲音比平常還高。手風琴拉起來，三弦琴也彈起來了。

城市的上空，被電燈的光輝映成了微藍色。

九_九_藏_書噼啪響著的營火的紅光，照著一副老面孔。這是熟識的面孔。唉，你好吧，老媽媽！老太婆郭必諾！老頭兒不作聲地躺在旁邊的皮襖上。戰士們圍著營火坐著，他們的面孔都映得通紅——都是同村人啊。火上弔著鍋，可是鍋里幾乎儘是水。

那個戰士繼續唱著，翻了一個身，肚子向下，手支著下巴，映得通紅的面孔，望著營火。

「安迦也不在……小夜叉！她在哪呢？對她怎麼辦呢？你這老頭子，你揪住她頭髮給她一頓也好。你怎麼像木頭一樣不作聲呢？……」

「那是什麼？」她指著說。

「可是，咱們這裏整整一排人，都在海里嗆著。好像兔子一樣，在石頭尖上跳著。一片漆黑。他們跌倒了，一個個落到水裡淹死了。」

「喔！……」一個戰士說著，他穿著嶄新的英國皮鞋和新的馬褲。他把兩腿向營火伸去，皮鞋和馬褲，都映得通紅。

「這怎麼一回事……」老太婆郭必諾說，「把我們帶到這裏來送命。光用水來脹肚子，就是滾透了也還是水。」

「到司令部去……去審問……你將在那兒過夜……」

郭必諾老太婆說：

「真是上不去，下不來。」一個人笑起來。

營火後ｈｔｔpｓ://reaｄ.9９cｓｗ.coｍ邊，仰天躺著一個戰士（都望不見他），頭枕著手，望著烏黑的天空，他也看不見星星。他不是在想心事，便是在發愁。躺著、向後彎著胳膊、想著自己的心事。他的聲音好像自己的思潮一樣在蕩漾——青春的、溫柔的、沉思的聲音：

他用年輕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了這句話，就突然沉寂起來，手風琴聲、說話聲、笑聲都消失了，大家都感覺到從岩邊飄來一股濃重的腐臭氣——他們死在那裡的人特別多呢。

可是，不管談得怎樣興奮，也不管營火燒得怎樣旺，每個人願意忘記的那東西，仍舊緊張地充滿了黑暗，一股腐臭氣，仍舊一陣陣向這裏飄來。

手風琴在鄰近的營火旁邊，調皮地拉起來。一堆堆營火，好像鎖鏈一樣，斷斷續續地伸開去。

各處都聽到一片氣憤激昂的聲音。圍在其他營火旁邊的人，也都過來了。

「他躲在樹叢里呢，」那位激動的戰士，怎麼也鎮靜不下來，他說，「是這樣捉到的：我到樹叢跟前大便去了，咱們的人還都喊著：『狗崽子，到遠處去一點。』我就一直跑到樹叢里蹲著——這黑漆漆的東西是什麼呢？我想著是石頭，用手一摸，就是他。哦，我九*九*藏*書就用槍托打他一下。」

過了一分鐘，槍聲響了。這槍聲好久地滾動著，遍山響著，最後消失了……可是靜下來的滾著的槍聲，依舊充滿了黑夜。兩個人回來了，不作聲地坐到火跟前，什麼人也不看……不過，那一響不滅的最後的槍聲，依舊充滿了黑夜。

「我是被徵兵征來的……我是被徵兵征來的，我不能……人家打發我來的……我有母親……」

「連頭目也跟咱們一起爬的。等到爬上去的時候，還有兩丈來高，簡直像牆一樣：無論怎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大家連氣也不敢出了。頭目把一個人的刺刀抽出來，插到岩縫裡，爬上去了。於是大家都跟著他，把刺刀插到岩縫裡，就這樣爬到岩頂上。」

話聲一下子爆發起來：

「這時就想著：狗崽子假裝睡著了；馬上就要掃射起來的。如果在上面的岩邊上派上十個射手——咱這兩團人就會像蒼蠅似的，一下子就被掃光了。啊，咱們就這樣一個人踏著一個人的肩和頭，就這樣人疊人地上去了……」

「上帝啊，聖母啊，這怎麼一回事呢？！走、走、走，可是什麼也沒有，死了也沒有東西吃htｔｐｓ://read•99csw.ｃom。連一點吃的都不給——這算什麼指揮員呢？算什麼指揮員……安迦不在。老頭子不作聲。」

「那是什麼人？」

「這是咱們的人和當地居民在收屍。整整搞了一天了。」

一位上年紀的戰士站起來，想看看那說話的人……他往火上吐了一口，唾沫在火里嗤嗤發響。這沉寂在突然感覺到的黑暗裡，本來會好久地繼續下去呢，可是突然被一陣吵鬧聲、說話聲、謾罵聲衝破了。

「當我們從樹林里鑽出去，走到石岩跟前，就知道糟了：真是前進不能，後退不得。天一亮，人家就會用槍把我們都打死呢……」

「什麼事？」

老太婆郭必諾說：

通紅的營火，在天鵝絨般的黑暗的汪洋里擺動著，照射著那些好像用硬紙剪成的扁平的面孔、人體、馬車角、馬嘴。整個的夜都充滿了喧囂、說話聲、叫喊、笑聲；遠遠近近的歌聲，忽起忽落；三弦琴在響著；手風琴都爭先恐後地拉起來。營火、營火……

「就是他，就是在那兒躺著的毛孩子……嘴唇上的乳臭還沒幹呢。」

「把他幹掉吧，他媽的！……」一個小戰士端著上了刺刀的槍，跑過來。

都往那邊看。在望不見的重岩那邊，冒著煙的火把在黑暗裡閃爍，有人彎著腰在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