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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可憐呀,咱們的孩子!……」
「同志們,咱們挨餓、受凍、光著腳,跑了五百俄里。哥薩克像瘋了一樣向咱們襲擊。沒有麵包,沒有食糧,也沒有馬料。人都死去,亂倒在山坡下,被敵人的子彈打死,咱們沒有子彈,都赤手空拳……」
他又對他們望了一眼,忽然間,說出意想不到的話來:
「誰要提起舊事就叫他吃耳光。」
把他抬到難民中間,抬到馬車中間,母親都舉著孩子向他伸去。
營火熄滅了。寂靜。蒼茫的夜。
臉對臉站在這些憔悴、赤|裸的人的鐵的行列對面的好多行列的人,都穿得整整齊齊,吃得飽騰騰的,在這空前莊嚴的時刻,他們感到自己的孤獨,不禁慚愧得含著眼淚。行列凌亂了,都排山倒海地向那穿著破衣服的、幾乎光著腳的、面目憔悴的郭如鶴站著的馬車跟前擁去了。於是一片吼聲,在那無邊無際的草原上滾動起來:
「真的!說話的人剛剛才說過了的。」
「我的天啊!善人們,都瞧吧,他發瘋了,還是怎麼呢!不作聲、不作聲,一輩子老不作聲;不作聲娶了我,不作聲愛了我,不作聲打了我,可是現在卻開口了。這怎麼著呢?他一定發瘋了,快把他拉下來呀!……」
「你聽說沒有,潘納休克:俄國有紅軍呢。」
「咯——咯——咯!……哈——哈——哈!……烏啦——啦——啦!……」
「地主們又蠢動起來了,揚言要把土地還給他們呢。」
高加索的太陽——雖然在晚秋時節,還是很熱。只有草原是透明的,只有草原是蔚藍的。只有蛛網在閃閃發光。白楊帶著疏稀的葉子,沉思地立在那兒。花園微帶黃色了。鐘樓發著白色。
「我們錯了,郭如鶴同志,錯了,別生氣吧!」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校改於北京
心靈的創傷還沒有平復,眼淚還沒有乾的母親們——不,她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好像餓得露著牙齒的山峽啊,永遠不會忘記呢!可是連這些可怕的地方,以及關於這些可怕的記憶,都化作靜穆的悲哀,所有這些,在草原上蕩漾著的無邊無際的人海的莊嚴偉大的狂喜里,也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老頭子立時把皺紋收起來,把下垂的眉毛一豎,於是那沒上油的馬車似的啞嗓子,又在整個的草原上響起來:
千百隻有力的手把他拉下來,拚命擲著。把郭如鶴高高擲到空中,落下來,落到他們手中,又擲上去——於是草原、天、人,都好像車輪似的轉起來。
「咱們的父親,烏啦——啦——啦……烏啦——啦——啦!……」
依然是無數破破爛爛、赤身露體的赤腳戰士——可是為什麼都默然地好像沿著一條線似的、筆直地站成無盡的行列,為什麼那些好像用黑鐵鍛成的枯瘦的臉,以及那黑壓https://read•99csw.com壓的槍刺,都排得這樣整齊呢?
不曉得老太婆是因為太悲傷呢,還是因為模糊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一閃念的喜悅呢,她的老淚撲簌簌落下來了。
一小群人出現了。站在行列里的那些鐵面孔的人,便從這走近的人群里,認出了自己的指揮員,同他們自己一樣,是一些憔悴、發黑的人。那些站在他們對面行列的人,也認出了自己的指揮員,這同對面行列的人穿著同樣的衣服,面貌都是飽經風塵的、強壯的。
一九七一年夏,重校于北京
「咱們的父——親!!!你曉得什麼地方好,就把咱帶去吧……咱們死都甘心的!」
所有的人、所有在場的人都望著他。他說道:
他們走到跟前,聚在一輛馬車旁邊。郭如鶴登上馬車,把破帽子從頭上取下來,向自己的鐵的行列,向無邊無際地消失在草原上的馬車,向許多傷心的沒有馬的難民和主力軍的行列,用眼光長久地環顧了一番。在主力軍的行列里,有一種鬆懈的現象。於是他心靈的深處,波動著一種連他自己也不承認的潛隱的滿足:「軍紀都敗壞了……」
眼睛都好像大大地睜開了,都好像第一次聽到這秘密中的秘密似的。
「喔!……雖說是一匹老馬,可是一匹頂好的拉車的馬呀。吉卜賽人,大家都曉得,是識馬的老行家,照馬嘴裏和尾巴底下一看,就說十個年頭了,可是它實在二十三個年頭了!……牙齒可好得很呀!……」
「救救吧,善人們,救救吧!火壺都丟在家裡了。我出嫁的時候,媽媽把這給我做嫁妝,並且告訴我說,『愛惜它要像愛惜自己的眼睛一樣』,可是我把它丟了。算了吧,讓它丟了吧!讓咱們的親政府活著吧,因為咱們的腰一輩子都累彎了,不知道快樂。可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紅的啊:褲子是紅的,布衫是紅的,帽子也是紅的,好像煮熟的龍蝦一樣,前前後後都紅透了。」
不過沒來得及說。一群水兵把戰士向左右推開,洶湧地衝來。到處都是圓帽子,飄帶迎風飄動。成群的水兵,拚命用肘子推著,向馬車越擁越近了。
一爬上去,高得使他吃了一驚,可是立刻就把這忘了,這位飽經風塵的、像一根大木頭的人,就像沒有上油的馬車一樣,用啞嗓子說起來:
雖然大家都曉得這個——他們都親身經受過,別人也都聽他們說過——可是郭如鶴的話,卻迸發著未曾有的新光芒。
「原是這麼著啊!……」在那憔悴的、穿著破衣服的鐵的行列里,突如其來的忍不住的狂喜的火焰,燃燒起來。「原是為著這咱們才忍飢受寒,經歷千辛萬苦,不僅是為著自己的一條命啊!……」
好多要發言的人read.99csw.com都等著發言。每個人都說著最要緊的、最主要的,如果他不說出來,彷彿一切都要爆炸似的。龐大的人海傾聽著。那些緊緊擠在馬車周圍的人傾聽著。遠一點的地方,只聽到片言隻語,靠邊的地方,什麼也聽不見了,可是都同樣貪婪地伸著脖子,側耳傾聽著。女人們把空乳|頭塞到孩子嘴裏,或者匆匆搖著,拍著他們,都伸著脖子,側耳傾聽著。
他那碧藍的眼睛,溫柔地望著他們,可是心裏好像火燒一般:
不,都沒喊出來,因為都不會用話來表達自己的感覺,可是他的眼睛確實成了碧藍的、溫柔的了,而且用可愛的孩子般的微笑笑著——都不是那麼喊著,而是這麼喊起來:
一九三一年五一節,譯完于列寧格勒
他像石頭一樣看著他們,等了一下,又說:
「別胡扯吧。」
「聽見了嗎,捷克人這狗東西攻到莫斯科跟前了,可是在那裡照臉上狠狠給了一傢伙,就往西伯利亞逃去了。」
「原來是這麼著啊!原來是為著這咱們才拚命、倒斃、死亡、犧牲,把孩子都丟了啊!」
大家把帽子脫了。一陣墳墓般的沉寂,無邊無際地動蕩著,於是在這沉寂里,有女人低聲的嗚咽,這就像墓碑一般,像墓上的花束一般。
整個人海又掀起一陣沉重的歡欣的嘆息,這嘆息一直傳到草原的邊際。可是郭必諾的老頭子,哭喪著臉,不作聲地爬到馬車上了。啊,這人你是拉不下來的——強壯的老漢,好像骨頭縫裡都泡透了柏油和黑土壤一般,兩手簡直像馬蹄子一樣。
又把他抬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到馬車上。郭如鶴張開口要說話,於是所有的人都彷彿第一次才看見他似的驚嘆起來:
「……咱們的孩子!……咱們的孩子!……」
「我也聽見了:那裡已經沒有『士兵』這個稱呼了 ——統統都叫『紅軍戰士』。」
「烏啦——啦——啦!……烏啦——啦——啦……啊——啊——啊……親老子郭如鶴萬歲!……」
說也奇怪,雖然聽不到,或者只聽到一言半語,可是結果重要read.99csw.com的卻都知道了。
「你別動我。」她用肘子抵抗著,緊緊抓住車幫爬上去——不管怎樣也把她拉不下來。
「同志們!……」
無邊無際的人海,都波動起來:
「啊——啊——啊——啊!……這是咱們的大會啊!是咱們的親政府啊!……讓它活著吧!………蘇維埃政權萬歲!……」
「那麼,千千萬萬的人,為著什麼要受這些痛苦呢?……為著什麼呢?!」
「……為著農民和工人的……」
千萬隻手都向他伸去,把他拉下來,千萬隻手把他舉到肩上,舉到頭頂上舉走了。無數的人聲,把草原周圍幾十俄里遠都震動了:
「烏——啦——啦——啦,咱們的父親萬歲!……願他長生不老吧!……就是跟他到天邊咱們也都去……咱們要替蘇維埃政權拚命。咱們要和地主、沙皇將軍、軍官們拚命呢……」
聽到發言人的一言半語,就都傳說著,不會表達出來,可是都感覺到他們這支隊伍,被無邊無際的草原,被不能通過的崇山峻岭和茂密的森林隔絕的隊伍,他們在這兒也創造了——即便同那在俄國、在世界上所創造的東西比起來是極小的吧,可是他們是在這裏創造的,是在忍飢受餓、赤身露體、光著腳、沒有物質資源、沒有任何幫助的情況下創造的。是他們自己創造的。雖說都不明白這個,而且也不會把這表白出來,可是都感覺到這個。
「同志們!」
為什麼這些行列的對面,同樣站著穿得整整齊齊的無盡的戰士行列,不過他們的槍刺,卻都凌亂地擺動著,他們臉上都表現出不知所措和貪婪的期待的神情呢?
老太婆倉皇失措地拍著自己的大腿說:
「這就是幸福吧?!……」郭如鶴胸中,火一般燒起來,嘴巴打著戰,想著。
水兵弟兄們一齊都用含著海水鹹味的聲音喊著:
到處都叫喊著。
於是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太婆,包著頭巾,一縷縷的蒼白頭髮,從頭巾里露出來,她叫道:
「為著一件事:為著蘇維埃政權,因為只有它才是農民和工人的,此外他們什麼也沒有……」
像煙痕在繁星密布的天空消失了一般,狂喜的熱情,在那不覺得疲倦的無邊的人海上消失了。在這柔和的黑暗裡,在這營火的光影里,在這無邊的人海里,溫存的微笑消失了——夢魔悄然地飄來。
都在等著。沒有聲響,沒有說話聲,只有肅穆莊嚴的軍樂,在無邊無際的人群上的蔚藍的天空里,在蔚藍的草原里,在金黃色的暑熱里蕩漾著。
把郭如鶴也抬到那整整齊齊站著的行列跟前;抬到炮兵跟前;抬到騎兵的馬中間,騎兵們都滿面狂喜地在馬鞍九*九*藏*書上轉過身子,張著黑魆魆的口,連續不絕地喊著。
好像當初一樣,依然是一望無際的塵霧,可是現在卻被晴空萬里的秋氣澄清了,草原分外光潔透明,所以人臉上的每一道線紋,也顯得分外清楚了。
「善人們,叫我說兩句吧,」郭必諾老太婆叫著,傷心地拭著鼻涕,往馬車緊跟前擠過去,抓住車輪,抓住車幫,「讓我說……」
已經很近了,已經只隔著一層單薄的被衝激的士兵線了。周圍都像洪水一樣泛濫起來;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圓帽子,飄帶迎風飄動。馬車好像孤島似的發著暗色,車上站著郭如鶴。
不過當初動蕩的人海,在草原上是洪水橫流的,可是現在卻都靜默默地歸到鐵岸里了。
發言的人輪流說著話,一直說到蒼茫的黃昏上來的時候;隨著發言人的說話,所有的人都越來越感覺到那無限的幸福,是同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的那被稱作蘇維埃俄羅斯是分不開的。
大家都曉得他在這裏要說什麼,剎那間的火花,把看著的人都刺透了。
原作於一九二四年
「瞧吧,愛吹牛的狗東西,真會裝腔作勢。換一換地方的話,真會把我的皮都剝了的……」
那時,無數的嘆息,都從胸膛里發出來,零落的淚珠,忍不住地、吝嗇地在那些鐵臉上滾著,在那些飽經風塵的歡迎者的臉上,也慢慢滾著,在老頭子們的臉上滾著,姑娘們的眼睛里,淚珠也在閃閃發光……
「……把孩子拋在山谷里……」
被火光照著的黑煙,靜靜地升起來。穿著破衣服的戰士們、婦女們、老頭子、兒童,都圍著營火坐著,精疲力盡地坐著。
「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老婆,沒有弟兄,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只有這些人,只有我從死亡里把他們帶出來的這些人……我,是我帶出來的。這樣的人有千千萬萬啊,他們脖子上都套著絞索,我要替他們去拚命。這裡有我的父母妻子,有我的家……我,是我從死亡里把這千千萬萬人救出來的啊……是我從可怕的死亡的絕境里把他們救出來啊……」
「哪能比咱們的紀律還嚴呢:當咱們的頭目要揍咱們的時候,大家都好像戴上了勒口的馬一樣,都規規矩矩躺下來。瞧瞧吧:一站起隊來,直得像一條線似的。咱們從村鎮里經過時,沒有一個人伸冤叫苦的。」
當把郭如鶴重新放到車上,他輕輕搖晃了一下,把藍眼睛一眯縫,就機智地微微一笑,想著:
無邊無際的草原,都響著震天動地的喊聲:
「同志們!……我們水兵們、革命者們,在郭如鶴同你們面前悔悟了,賠罪了。當他救人民的時候,我們百般同他作對,直截了當說,惡意地和他搗亂,不幫他的忙,反而責難他,可是現在我們知道錯了。我代表所有在場的水兵,向郭如鶴https://read.99csw•com同志深深鞠躬,並且誠心誠意說:『我們錯了,別對我們生氣吧。』」
「等一等,郭必諾老媽媽,讓咱們頭目說完吧,讓他說完你再說吧!」
像波浪一樣奔騰起來,狂風暴雨似的到處在叫喊:
花園那邊的草原里,是一片人海,就好像才出發時候那樣,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可是有一個什麼新的東西籠罩著它。依然是無數難民的馬車,可是為什麼他們臉上都好像反映著光輝似的,好像活生生的反光似的,都反映著永放光芒的信心的特徵呢?
那時候,在那無邊無際的動蕩的人海里,有綠色的荒漠的土崗,土崗上是黑色的風磨;現在這人海里,有荒漠的田野,田野上有黑色的馬車。
「或者也發給咱們紅褲子穿吧?」
於是,在所有人的頭頂上,在整個巨大的人海上,騰起了一陣聲音,這聲音在空中蕩漾著,刺到人心裏,刺到人心裏令人驚心動魄:
「糟了——狗崽子,把五臟六腑都弄翻了!」
郭如鶴低著頭,稍站了一會兒,後來抬起頭,對這成千累萬的人,環顧了一下,又把沉寂衝破了:
郭如鶴在前邊的人中間走著,不高的身個,簡直黑得徹骨,瘦得徹骨,好像流浪漢似的,身上掛著破衣片,腳上穿著破鞋,露著污黑腳趾。頭上戴著當初的荷葉邊破草帽。
一個強壯的、寬肩膀的水兵,抓住馬車,他滿身掛著炸彈、兩支手槍和子彈帶。馬車歪了一下,吱吱發響。他爬上去,同郭如鶴並排站著,脫了圓帽子,飄帶迎風飄動。於是用啞嗓子喊著——在他這嗓音里有海風,有廣闊的海洋的鹹味,有勇敢,有酒醉和淫|盪的生活——他用啞嗓子喊得整個草原都聽見了。
老頭子笑起來,他生平第一次笑起來,無數的小木扦似的皺紋,堆在眼睛周圍,他機智地用頑皮孩子的笑聲笑起來,這笑聲和他那土堆似的身個是不相稱的。
「他的眼睛是藍的啊!」
「聽說紀律很嚴呢。」
心裏好像火燒一般,可是口裡卻說:
「什麼樣呢?」
無數的營火堆,在黑暗裡發著紅光,同樣,無數的繁星,在天空閃著光芒。
郭如鶴的眼睛,閃著灰鋼一般的光芒,望著他們,臉也好像鐵一般,咬緊牙關。
可是他卻用那略微上銹的鐵的聲音大聲說:
「草原上、森林里、深山裡,咱們的人有多少都死在敵人的槍彈下,都長眠在那裡了!……」
「把馬打死了,死了!……一切都丟了,車上的東西全都丟了。我們是走來的。我把馬後鞧割下來,就連那後來也都丟了;老婆的火壺和一切家當全都丟了,可是我敢賭咒,」他用粗嗓子大聲說,「我不可惜這些!……讓它都丟了吧,我不可惜,都丟了吧!……都為了咱們莊稼漢的政府。沒有它咱們早都死了,死在籬笆跟前都爛光了……」於是流著吝嗇的眼淚哭起來。
「把咱的屁股親一親,咱們也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