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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怎麼著呢!……這都是水兵們乾的。他們來說:發現了兩個沙皇軍官,是哥薩克姦細。他們想來殺郭如鶴,要我們把他們幹掉。他們說,我們去趕沙皇軍官們,你們就站在籬笆後邊守著。等他們一跳過來,你們就用刺刀照他們屁股上亂刺,不叫他們落地。別往司令部帶——那裡有內奸,會把他們放走呢。你們就悄悄把他們幹掉好了。啊,我們就信以為真了,況且黑漆漆的……」
哥薩克的屋子裡,火壺在滾著。牆壁發著白色。擺著食具。白麵包。乾淨的桌布。
遠遠傳來一聲槍響,可是都曉得是自己人放的,是友軍放的。喧雜訊、說話聲都起來了。是吵嘴呢,還是朋友重逢呢,一停下來——又是一片黑暗。
遠處,是窗下沙沙的響聲,或是車輪轉動的聲音。
「別開槍,不然人都會跑來的……用槍托打!……這不是他,趕上去!……」
「是。」
「跟我來!……」
戰士瘋狂read.99csw.com地向四面八方撲去,黑暗裡傳來一聲沉著的聲音:
「用槍托打那些水兵們。」
「跟我來!……」
明天,在村鎮那邊,同主力軍舉行兄弟般的聯歡呢。所以夜都充滿了無限的活力,充滿了馬蹄聲、說話聲、沙沙聲、車輪的磕碰聲,以及微笑、睡意矇矓的微笑。
「都逃跑了。難道人家都是傻子——硬等著死呢。」
「最後的……」睡意矇矓的、疲倦的微笑。
「打死這軍官!用刺刀刺死他!……」
「不管怎樣逃不脫了嗎?」——這問題在郭如鶴腦子裡貪婪地盤踞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燈光,那是從兩層樓的校舍的大窗子里射出的燈光——這是司令部。
「可落到咱手裡了,混蛋東西!……就地幹掉他!……」
「去喝茶吧,」郭如鶴對戰士說著,從打破的臉上拭著血,「派崗!」
「啊哈!……就是他,揍吧!……」
比黑暗還黑的柵欄牆出現九九藏書了。木板吱吱作響。阿列克塞跳過去。郭如鶴好像年輕小夥子一樣,利落地跳過去,於是他們倆一下子就都陷入叫喊、毆打、謾罵、槍托和刺刀的不可形容的一團混亂里——他們都在牆那邊等著呢。
一顆星也沒有,因此,柔和的天鵝絨似的黑暗,把一切都吞沒了——不管是籬笆、街道、塔形的白楊,也不管是房屋、花園,都看不見了。火光像針一般,到處亂閃。
郭如鶴拼著十倍的力氣,被打的人從燈光地里滾到黑暗裡,跳起來,聽著聲音,跟自己的弟兄跑去了。可是沉重的腳步聲已經緊跟在背後襲來,透過急促的啞嗓子的喘息聲,可以聽到:
好像水牛般地撲過去。槍托打到他肩上。他踉蹌一下,兩腳又站穩了,在他的鐵拳下,那人的鼻樑骨都被打得發響,帶著呻|吟和瘋狂的惡罵,倒下去。
「這是咱們的頭目啊!」
跟著他撲出來的郭如鶴,也挨了槍托。他倒在籬笆後邊了,周https://read.99csw.com圍都是被海風吹了的水兵的嗓音。
一條光帶,從微開的門縫裡射出來,窄窄地落到地上,穿過籬笆,遠遠地伸到被踐踏的菜園裡。
可是一個人也看不見——黑漆漆的天鵝絨似的黑暗。
「一定要帶到司令部去——到那裡好審問他……用重刑拷問他……」
「救命呀!……」
彷彿挨了一刀似的,突然間,三個人一齊轉過頭來:戴著綴著飄帶的圓帽子,很面熟的一個、兩個、三個人影,在燈光地里亂閃著。一陣惡罵聲。一陣槍托聲。
這柔和的龐大的黑暗裡,覺得有一種望不見的、展開的、龐大的活生生的東西。人都沒睡。有時在黑暗裡,水桶碰得亂響,有時馬在咬著,踢著,以及喂馬人的聲音:「嘚兒兒,站住,鬼東西!……」有時母親不緊不慢地搖著孩子,發著單調的聲音:啊——唉——唉!……啊——唉——唉!……啊——唉——唉!……
郭如鶴鎮靜地說:
「帶到司令https://read.99csw.com部去!到司令部去!」
郭如鶴鎮定著,只有筋紋在抽|動:
阿列克塞連一秒鐘也不敢耽誤:「唉,手槍弄到哪裡了!……」
這九月的天鵝絨似的黑夜,這望不見的籬笆,這燒馬糞的臭氣——這些彷彿都是自家的、日常過光景用的、親切的、血肉相連的、好久在期待著的東西似的。
怎麼睡不著呢?
跟前的戰士也沒帶武器。他們無憂無慮地脫著皮靴,聚精會神地仔細檢查著完全破了的皮靴。郭如鶴的老婆用善於治家的動作,揭開火壺蓋——一股強烈的蒸氣衝出來;她把冒著蒸氣的重甸甸的毛巾取下,把雞蛋撈出來,放在碟子里,這些圓臼臼的雞蛋,都發著白色。牆角的聖像發著暗黑色。房主住的那一半,寂然無聲。
「喂,你到哪去?咱們人在走呢。」
郭如鶴和阿列克塞的聲音,被這瘋狂的黑漆漆的旋渦衝去了,瘋狂地亂滾作一團,他們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郭如鶴解了皮帶,坐在長板凳上;露https://read.99csw•com著滿是汗毛的胸脯。他塌著肩,垂著手,低著頭。好像主人從田裡回來一般——整整走動一天了,用白光閃閃的犁頭翻著肥美的黑油油的地層,現在心滿意足地感到手腳酸痛,女人在預備晚飯,桌上擺著吃食,牆上掛的洋鐵燈,輕輕冒著煙,發著光——他好像主人似的疲倦了,勞累了。
「別動!……別動!……」
「你們幹嗎呢,發瘋了嗎?……」
後邊傳來一陣萬難消逝的尖銳的聲音。
「快揍他!……」
他們從燈光地里跑過去,馬上就沉沒在黑暗裡,碰斷了很高的向日葵稈子,在田畦里打著箭步跑了。
「啊,坐下吧!」
阿列克塞跨過去。
都擁擠成一團,在黑暗裡互相撞著,在不絕的吶喊、叫囂、說話聲、謾罵聲里,在鐵器聲里,在亂動的黑槍刺里,以及不堪入耳的惡罵聲里,把他們帶走了。
一走到光地里——大家都張著嘴,瞪著眼睛。
奇怪,難道都不累嗎?難道那目不轉睛的眼睛,不再日夜盯著遙遠的地平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