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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遠古法則 金沙薩之旅

第三部 遠古法則

金沙薩之旅

他再次想到妻子和孩子,想到他在大學里近距離接觸過許多人。教職員、學生、實驗室技|師、普通市民。他開始每天量兩次體溫,早晚各一次。他無法忍耐待在家裡,與家人生活在一起,他有可能把病毒傳染給他們,於是他從家裡搬出來,在大學里找了個房間睡覺。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種疾病的可怕癥狀經常在他眼前浮現,包括怪異的紅疹、皮下的紅色小點和血液滲漏。這些東西在米莉亞姆修女蒼白的皮膚上非常顯眼。但他有沒有在病故的護士們身上見到同樣的紅疹呢?護士們的膚色更黑,紅疹未必那麼明顯,但他覺得他確實在他們身上看見了。他總覺得自己的體溫略微有點升高。他查看皮膚,總覺得他會看見滲血的小紅點出現在皮膚表層之下,而且還在逐漸擴散。
剛果河上空某處
「沒問題的,」主治醫師用法語答道,「我認為她得的只是傷寒熱。」
基桑加尼機場的航站樓是一幢正在朽敗的建築物,混凝土建材逐漸被雨水侵蝕,守衛它的士兵忠於扎伊爾的最高領袖蒙博托·塞塞·塞科。醫生攙扶著神職人員在航站樓的候機室里坐下,然後買飲料給他們喝。米莉亞姆修女感覺還不錯,喝了芬達或可口可樂。這個小小的隊伍在基桑加尼機場的候機室過了差不多一夜,這是他們離開揚布庫傳教區后的第二個夜晚。穆揚貝把裝樣本的盒子放在身旁的地上,這裏的氣候與扎伊爾一樣溫暖。他知道血液和肝臟樣本在變質,但他依然寄希望于有些東西能保存下來。
穆揚貝一方面在密切關注米莉亞姆的病情,另一方面在觀察那幾個皮氏培養皿,滴在培養皿上的血樣來自表現出癥狀的那幾名患者。培養皿上還沒長出菌落。到了這個時候,他開始覺得他很可能錯誤地理解了這種疾病。它未必是通過蚊蟲叮咬或攝入被污染的食物或液體來傳播的。事實上,它有可能是某種接觸性傳染病。他打電話給恩加利埃馬醫院,找到米莉亞姆修女的主治醫師。「我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疾病,」他對後者說,「我們必須提高警惕,我們必須小心。」他建議醫護人員對米莉亞姆修女採取傳染病的基礎預防措施,應該將她視為潛在的感染源。
恩加利埃馬醫院坐落於山丘上,俯瞰剛果河上馬萊博湖的尾部,馬萊博湖其實九_九_藏_書是一段流動遲緩的寬闊河道,出口處就是李文斯頓大瀑布。恩加利埃馬醫院是一組低矮的棚架房屋,排列得整整齊齊,塗成白色,環繞著幾個矩形的草坪庭院。米莉亞姆修女被安置在一幢棚架屋中的單人病房裡,她的病情變得更加嚴重。她開始嘔吐,間歇腹瀉。艾德蒙妲修女照護她,但沒有穿戴橡膠手套、防護服或口罩。
此刻他一籌莫展。另一方面,他稍微有點擔憂米莉亞姆修女與他本人的接觸。他見過她的身體和胸前的紅疹。那些紅色的腫塊和瘀斑——出血點。他注意到了紅疹迅速地沿著頸部向上和順著胳膊向雙手擴散。他開始思考他本人有沒有暴露在某些東西之下。
10月15日
恩加利埃馬醫院,金沙薩
穆揚貝思考在那間病房裡發生的事情。他也想到了傑梅因神父,這位神父與他在餐桌上交談過,此刻也許正在揚布庫走向死亡。他想到漫長而炎熱的車程中,他坐在擁擠的路虎車裡,身體緊挨著米莉亞姆修女。他能感覺到她皮膚上的汗水蹭到他身上,她的手臂與他的手臂摩擦。她膚色蒼白,很容易就能看見紅疹和瘀斑。但是在非洲人身上,這些東西就沒那麼容易看清了。

讓雅克·穆揚貝醫生坐在福克友誼客機的座位上,聽著雙螺旋槳發動機的嗚嗚聲響。舷窗外暗沉沉的。飛機越過幾乎綿延不斷的雨林,沿著剛果河飛向河流上游。底下見不到任何燈光,因為這個地區既沒有電力也沒有城鎮,只是這兒那兒地有些村莊隱藏在樹冠下或蜷伏在樹冠之間的小塊空地上。一些村莊居住著班圖人,另一些村莊和小型營地住著特瓦人,後者非常矮小,有著悠久的歷史,已經在非洲中部雨林生活了幾萬年,比生活在此處的其他群體都要久遠。
又過了一天,米莉亞姆修女開始出血。穆揚貝思考他先前向醫院醫生提出的建議,考慮這會不會是一種接觸性傳染病。與此同時,皮氏培養皿上沒有長出傷寒桿菌的菌落,因此這種疾病不是傷寒。
米莉亞姆修女的出血變得更加嚴重,已經成了臨床意義上的大出血,身體上的紅疹顏色變深,變得像是淤青,她的眼睛變成鮮紅色。她的牙齦和腸道在出血。醫生給她輸血,補充她read.99csw.com從身體各個孔穴流失的血液。血液灌注進她的身體,卻從腸道傾瀉而出。照護米莉亞姆修女的同伴艾德蒙妲修女無法承擔照顧她的工作量,因此醫院指派了一位名叫瑪英嘉·恩賽卡的護士也去照顧米莉亞姆修女。瑪英嘉護士二十三歲,從城區附近的村莊來到金沙薩當護士。瑪英嘉護士和艾德蒙妲修女不得不處理從米莉亞姆修女體內流出的大量血液。
1976年9月26日,上午9點


一幕幕畫面在穆揚貝的腦海里閃現,都是他在揚布庫調查這種疾病時發生的事情。他能看見,甚至能感覺到,屍體的血液流淌過他的手指,從他的手腕向下滴。他曾經暴露在海量的病毒之下。病毒有可能已經在他身體內增殖。
假如想要阻止下一種病毒,我們就有必要研究歷史。看一看人們在埃博拉病毒與人類的已知初次接觸中的所作所為,我們能得到許多有用的知識。我們可以研究他們的生與死,我們可以觀察他們遭遇未知時的行為。我們可以觀察他們與病毒交戰時採取的行動,還有病毒相應做出的反應。我們能夠知曉他們的秘密。
穆揚貝在大學里的職務極為繁忙。除了要管理微生物實驗室,他還是醫學院的院長。在等待皮氏培養皿出結果的同時,他在辦公室和校園各處會見教授和學生。另一方面,扎伊爾是個剛獨立的國家,樂觀向上和欣欣向榮的氣氛籠罩著一切。校園裡生機勃勃,會議和工作忙得穆揚貝難以脫身。
為了更好地看清新發病毒的面目,我們有必要回顧1976年的危機,當時埃博拉病毒第一次在扎伊爾中部以北的低地熱帶雨林里憑空出現,它選擇的降臨地點是個偏僻的天主教傳教區。仔細觀察埃博拉病毒的第一次爆發,我們就能得到有用的知識,或許可以幫我們為下一種新發病毒做好準備——無論那是什麼病毒,在什麼時候出現。我們幾乎能肯定還會有另一種新興的四級病毒在世上某處從病毒圈跳進某個人身上,這種病毒也許比埃博拉更容易傳染。那個人會把微生物傳給另一個人,微生物會潛伏在乘客身上,隨著飛機航班移動,有能力在城市裡點燃迅速擴散的傳染鏈,就像埃博拉那樣。由於新發病毒沒有相應的疫苗和治療方法,而它也許https://read•99csw•com很容易就能在人與人之間傳播,那麼這種病毒就會變得真的不可阻擋。
第二天凌晨,扎伊爾航空的一架波音客機降落在基桑加尼機場。醫生和患者登上飛機,波音噴氣機載著他們向西而去,飛過沒有任何燈光的廣袤雨林,巨蟒般的河流將森林分成一塊一塊的。天亮后不久,大草原、長廊林和耕地取代了雨林,金沙薩出現在前方,霧霾籠罩著蔓生的棕色都市。飛機降落在恩吉利國際機場。
發燒的主管神父斯萊格斯運氣比較好。檢查后發現他得的確實是瘧疾。他的血液里只檢出了瘧原蟲,抗瘧藥物最終讓他好了起來。但米莉亞姆修女得的不是瘧疾,她的情況在醫院里迅速惡化。
另一輛計程車將穆揚貝送到大學。校園令人賞心悅目,鋪展著現代化的建築物。他帶著樣本跑進實驗室。穆揚貝有一組實驗室人員,他和他們一起動手,把肝臟樣本分成幾份。他和手下製備了幾個極薄的肝臟切片,將切片放在載玻片上。穆揚貝希望能在這些肝臟樣本上集思廣益。有可能是黃熱病嗎?假如不是,那會是什麼?他請兩位同事分別觀察載玻片,記錄各自的發現。他把一個固定著肝臟切片的載玻片放進高倍數顯微鏡。他也想親眼看看。
羅曼娜修女,揚布庫的另一名修女,也病倒了。羅曼娜修女很快在揚布庫醫院的女性病房死去,幾小時后,傑梅因神父在除他之外空無一人的男性病房死去。隨後,艾德蒙妲修女,米莉亞姆修女的旅伴,在恩加利埃馬醫院照顧她的同伴,也表現出了癥狀。艾德蒙妲修女的病情不像米莉亞姆修女那麼嚴重,但瀉出黑便。先前照護米莉亞姆修女的瑪英嘉護士現在負責照護艾德蒙妲修女。10月14日凌晨時分,艾德蒙妲修女在恩加利埃馬醫院的病房裡去世。
回顧1976年的那場危機,我們能見到似乎無法遏制的災禍如何得到遏制,能見到直面埃博拉並試圖阻止它的那些勇士們付出了靈與肉的何等代價。假如能夠從1976年的種種變故中領悟到一些什麼,我們就有可能更加深入地理解2014年從凱內馬政府醫院開始並逐漸向全世界擴散的這場戰鬥。我們能夠在關係生死的危機時刻中領悟到人性,我們能夠窺見人類與自然之間戲劇性的互動,這一點向來是我極感興趣的一個主題。與病毒狹路相逢的那些https://read.99csw.com人面臨著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如何在被病毒殺死之前剿滅病毒。
在高倍數顯微鏡下,感染黃熱病病毒的肝臟組織會呈現出顯著的變化。然而當穆揚貝觀察組織樣本時,卻沒有見到確定性的證據。沒有任何能看的東西。組織已經腐敗成了一團肉泥。這讓人簡直痛心疾首。他無法排除黃熱病,也無法肯定就是。
穆揚貝急著把他的兩位患者——米莉亞姆修女和斯萊格斯神父——送進金沙薩最好的醫院。他們患有某種多形態的疾病,癥狀令人困惑,病情似乎發展得很快,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穆揚貝還想在血液和肝臟樣本因為熱帶高溫而腐壞之前把它們帶回實驗室。他希望能在實驗室里分析樣本,搞清楚這是什麼疾病,然後也許就能找到辦法來阻止它了。他高度懷疑這是傷寒或黃熱病。
艾德蒙妲修女去世后約三十個小時,瑪英嘉早晨醒來,意識到她在發燒。她因此驚恐莫名。那天上午她沒有去恩加利埃馬醫院上班,而是請了一天假,跑遍金沙薩全城以尋求醫療幫助:她不想告訴恩加利埃馬醫院的醫生,她有可能得上了那兩位修女的疾病。她高燒不退,在全市最大的醫院(名叫耶莫媽媽醫院)的急診室等了幾個小時,希望哪位醫生願意為她看病。在此期間,她接觸了許多其他人,耶莫媽媽醫院有個巨大而繁忙的候診室。沒有醫生能抽出時間為她看病,於是她去了另一所醫院。瑪英嘉護士最後回到恩加利埃馬醫院,告訴醫生們說她生病了。醫生們把她隔離在一間病房裡。有關揚布庫怪病的新聞報道陸續出現,收音機和報紙開始宣揚瑪英嘉護士在感染揚布庫怪病後跑遍了金沙薩,整座城市陷入恐慌。瑪英嘉護士在金沙薩傳播了揚布庫怪病。瘟疫已經傳入首都。
埃博拉病毒可以算是某種實體,儘管它沒有意識。不,它甚至不是一個東西,而是無數個東西的集合,從生物學意義來說,每個個體都在掙扎求生和自我複製。埃博拉病毒粒子群集成長壯大,但缺少實體的自我意識。它沒有過去的記憶,也沒有預測未來的能力。群集沒有情緒、慾望、恐懼、愛恨、同理心、計劃和希望。然而,與所有生命形式一樣,群集內的每個病毒粒子都帶有一種無法磨滅的生物本能,那就是自我複製,讓自身的遺傳密碼在時間長河中流傳下去。
下機時,太陽已經升起,首read.99csw.com都迎來了新的一天。穆揚貝護送修女和神父走出航站樓,來到計程車候車區。空氣中瀰漫著柴油尾氣和炊煙,還有無所不在的摩托車突突聲。他給他們叫了輛計程車,吩咐司機送修女和神父去恩加利埃馬醫院。他與他們告別,保證一旦有了這種疾病的消息就通知他們。那一小塊肝臟樣本已經在高溫中待了兩天。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它放在顯微鏡底下觀察。
然而,他從揚布庫回來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傑梅因神父病倒了,傳教區這位瘦削年長、留著山羊胡的助理牧師曾為比埃塔修女主持臨終儀式。這個消息極為令人不安。無論這究竟是什麼疾病,它都在擴散。
但他還有血液樣本。他打算在血樣中尋找傷寒的證據。假如揚布庫爆發的是傷寒,那麼血液里就會有大量傷寒桿菌。細菌會在溫暖環境中增殖,導致血液腐敗。他和實驗室人員拿出幾個皮氏培養皿,把血樣滴在上面,然後將培養皿放在溫暖的地方。傷寒桿菌在培養皿上需要一兩天時間就能生長出菌落。假如他在培養皿上見到菌落,那他就會知道在揚布庫肆虐的確實是傷寒了。
飛了一段時間,一簇光點悄然出現,友誼飛機開始下降,終於在基桑加尼降落,剛果河上的這座城市曾被稱為斯坦利群瀑。
消息傳來:米莉亞姆修女去世了。穆揚貝不知道她的病因,但似乎是某種病毒。某種無名病毒。他想到他的家人。他有妻子和孩子。病毒感染有潛伏期,也就是人從接觸病毒到開始出現癥狀的這段時間。在潛伏期內,患者不會表現出任何癥狀,也不會有任何感覺。穆揚貝思考他會不會處於這種病毒的潛伏期之中。他覺得他很健康。
9月27日,中午
身為醫學院的院長,穆揚貝負責追蹤瑪英嘉護士發著燒走遍全城尋求醫療幫助時的接觸史。穆揚貝和調查人員發現,僅僅幾個小時,瑪英嘉護士在金沙薩就面對面接觸過至少200人。監控人員必須找到他們所有人並置於觀察之下,因為病原體有可能出現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穆揚貝無法忘記他本人與米莉亞姆修女有過近距離接觸。瑪英嘉的病毒有可能來自米莉亞姆修女或艾德蒙妲修女,也可能來自她們兩人。
赤道省,扎伊爾
金沙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