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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遠古法則 流血而死

第三部 遠古法則

流血而死

J.J.穆揚貝是醫學院的院長,同時也要為金沙薩的安全負責。金沙薩是一座200萬人口的大城市,對這座城市威脅最大的病人莫過於恩加利埃馬醫院的二十三歲護士瑪英嘉·恩賽卡,米莉亞姆修女和艾德蒙妲修女去世時都由她照護。她受到感染,然後發著燒走遍金沙薩全城,接觸了許多人。瑪英嘉護士躺在恩加利埃馬醫院漸漸死去,穆揚貝和一組調查人員忙著追蹤她在全城接觸過的人。他們找到了至少100個人,所幸病毒沒有傳染給他們中的任何人。與此同時,穆揚貝一直在思考他會不會像瑪英嘉那樣被修女感染,而他本人,醫學院的院長,即將變成第二個瑪英嘉。要是那樣,肯定會嚇得金沙薩失去控制。另一方面,瑪英嘉的血液在全身上下都形成了血栓——病毒引發了全身性的中風。一位名叫瑪格麗特·伊薩克松的南非醫生嘗試用血液稀釋劑阻止血液凝結,但這個療法卻造成了反作用,瑪英嘉的腸道開始大量出血。她陷入休剋死去,伊薩克松醫生陪在病床邊。
感染埃博拉病毒的產婦和嬰兒都會死去,這是埃博拉病毒的已知特性。他像禿鷲似的觀察母親和孩子。假如嬰兒死去或產婦病情惡化,那就意味著他受到了感染。
我和盧泊爾一家坐在餐桌邊共進午餐。喬西安是個聰穎的女人,有著淘氣的笑容和動人的幽默感,她做了一頓豐盛的大餐。埃博拉的問題解決起來其實也簡單,盧泊爾說。他說著聳聳肩。那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爆發,關鍵在於向人們傳授關於病毒的正確知識。你在戰鬥中必須影響當地社群的運作方式。我們吃著飯後甜點克拉芙緹,討論埃博拉,喬西安描述她的恐懼,她擔心美國人會把讓-九_九_藏_書弗朗索瓦的屍體裝在某種難以想象的航天局設備里送回來。她說她命令盧泊爾出去喝掉一整瓶威士忌。想象一下,讓-弗朗索瓦肯定喝得很艱難,她說,他畢竟咽下了那麼多jus de mucus——黏液。「我把他的行李包也扔進了火堆」,她說,雙手互相一搓,表示清除得乾乾淨淨。吃過午飯,我們來到室外的院子里,坐在紫藤架底下,盧泊爾醫生點燃煙斗,露出微笑。
他指出,埃博拉和昏睡病不一樣,後者殺死了很多人,完全不可能控制。盧泊爾的看法是,他和他的兩位同事向當地人宣講,告訴他們病毒如何傳播——通過接觸體液——然後人們就自己解決了問題。他們不觸碰死者,儘快焚燒屍體。遠古法則在很短的時間內阻止了病毒。談到是誰首先發現了埃博拉病毒,盧泊爾認為不該歸功於疾控中心或帕特里夏·韋伯。「誰首先發現了埃博拉?」他微笑道,拿著他的煙斗,「扎伊爾人民發現了埃博拉。他們用他們的身體發現了它。」
金沙薩
他感謝她這麼做。在他看來,她做了最正確的選擇。焚燒接觸過病毒的所有東西。遵循遠古法則。這條簡單的法則在剛果盆地施行了幾千年。在埃博拉病毒的第一次爆發中,遠古法則旗開得勝。
如今,讓-弗朗索瓦·盧泊爾和喬西安·維索克住在比利時的小村莊里,享受孫子輩的陪伴,他們的家是一幢石砌小屋。盧泊爾對拋頭露面不感興趣。他通常拒絕接受採訪。他說他很少會去想1976年埃博拉的第一次爆發,不過他和他當年在扎伊爾認識的老朋友保持聯繫。他們之中有些人已經過世。
喬西安很快走進客廳。她知道他還活著,高興得無以復加。她看見丈夫坐在客廳里,鞋子踩在地毯上。她的第一個念頭是琢磨他的鞋都踩過什麼地方。我的天,她心想,他抱過孩子們了。
她又倒了第二杯。「喝九九藏書兩杯!三杯!拿著酒瓶出去,全喝完。還有,去洗澡。」
他觀察了他們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后,他們依然活著,而且似乎相當健康。盧泊爾繃緊的神經終於放鬆。他認為產婦是非常嚴重的瘧疾患者。瘧疾會造成與X病毒類似的部分癥狀:眼球變成鮮紅色,高燒不退,腹瀉嘔吐,尿血,腸道出血。但你只會通過蚊蟲叮咬染上瘧疾,不會通過接觸分娩時的體液感染,哪怕吞下去或弄進鼻腔也不會。最後,產婦和嬰兒出院回家。
他穿上衣服,來到院子里和家人共進晚餐。這時他注意到廚房旁的壁爐里生著火。這可真是奇怪,因為那是金沙薩一個常見的傍晚,炎熱而潮濕。「你在燒什麼?」他問喬西安。
10月15日
1976年10月27日,下剛果省的電台首先報道了讓-弗朗索瓦·盧泊爾去世的消息,他在下剛果省長大并行醫數十年。盧泊爾在揚布庫抗擊病毒的戰鬥中做出了最大的犧牲。他受到病毒感染,病情發展得太快,打垮了他的身體,根本沒時間送他回首都,否則也許還會有一線得救的希望。等遺體回到金沙薩就會舉行盛大的葬禮,數百人將會出席。
他的衣服,她說。還有他的鞋。事實上,她說,她把他行李包里的所有東西都扔進了火堆,她把他的行李包上下顛倒,倒出裏面的東西。牙刷、襪子、剃刀、梳子、煙斗、煙草、內衣,所有東西都燒掉了,最後,為了保險起見,她把行李包也扔進了火堆。

瑪英嘉護士去世前兩天,醫生用采血管採集了她的一些血液,然後送往疾控中心的特殊病原體部。特殊病原體部的研究人員把瑪英嘉的血液滴入燒瓶,培植她血液里的病毒。今天,這批病毒被稱為扎伊爾埃博拉病毒的瑪英嘉分離株,或簡稱瑪英嘉。這是不斷演變的埃博拉病毒集群的一個特定片段,曾經在瑪英嘉護士的身體里複製繁衍了幾read.99csw.com天時間。瑪英嘉分離株現已永生不滅,冰凍儲存在極小的塑料樣本瓶里,存放在疾控中心四級實驗室的超低溫冷櫃中。瑪英嘉護士的安息之處似乎已被遺忘。根據一名相關人員的敘述,她的遺骸裝在生物危害品袋裡發還家人,家人將她埋葬在她出生的村莊里,離金沙薩不遠的剛果河河畔某處。
盧泊爾開始抽煙。
他出去,在院子里用三大杯蘇格蘭威士忌給口腔消毒。然後他走進浴室,在浴缸里泡澡,享受死裡逃生和回家的愉快。過了一會兒,喬西安輕輕敲門,然後探身進來,收走了他的衣服和鞋子。當然了,她要清洗他的所有東西。
盧泊爾穩定住嬰兒的情況后,在醫院里找了個應該沒有病毒的地方,把嬰兒和母親安置在吊床上。之所以使用吊床,是因為它能讓產婦的髖骨合在一起,促進薩拉特切開的傷處愈合。他沒有把他犯的錯誤告訴調查組。他以極為冷靜的職業態度與CDC的醫生們和比利時的病毒學家們相處,但恐懼啃噬著他的內心。國際醫療調查組當時完全不知道盧泊爾在遭受何等的折磨。
今天,穆揚貝是全世界範圍內埃博拉病毒的頂尖專家之一。他在剛果民主共和國是醫藥學方面的重要人物。目前在這個國家執業的大約七成醫生接受過他的培養。從1976年開始,每次埃博拉在穆揚貝的祖國現身,他就負責管理爆發的響應處置。他多次率隊實地調查,嘗試找到病毒的自然宿主。他還搜尋和追蹤過猴痘病毒,這種病毒會導致患者長出水皰,它從叢林松鼠身上躍入靈長類動物,能夠感染人類。猴痘日後有可能會突變,侵入東京、倫敦或矽谷之類的人口密集區域。2009年,下剛果省一個名叫曼加拉的村莊爆發了一種致命怪病,穆揚貝和同事們在調查時發現了一種前所未見的類狂犬病病毒,這種病毒由蝙蝠傳播,他們將其命名為下剛果病毒(Bas-Congo)。下剛果病毒進入人體九九藏書后,會引發狂犬病加出血熱的癥狀,而且有人際傳染性。沒人知道下剛果熱有朝一日會不會在人群之中大肆爆發。下剛果病毒有可能繼續作為一個珍稀怪物,也有可能通過人群傳遍世界。蝙蝠群體中肯定還有其他類似於下剛果病毒的病毒在流傳,其中之一遲早會進入人群。關於新發病毒,只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它們的行為完全不可預測。穆揚貝將他的很大一部分職業生涯投入了抗擊新發病毒HIV,他是非洲抗擊艾滋病的世界級領袖之一。2014年,穆揚貝因為他在研究與疾病爆發響應方面的貢獻獲得了克里斯托夫·梅里埃醫學獎。
他、拉菲耶和布阿薩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用當地語言向人們傳遞信息,宣傳病毒如何傳播和他們該如何保護自己。他們影響了社群的運作方式。人們領悟了病毒的本質,就會採取必不可少的行動。事實證明,這種病毒是個紙老虎。現在他可以回去研究更惡劣的病原體了,例如昏睡病,它有能力抹平一整個村莊,而且沒有受到控制。
他起身,過來親吻她。

他立刻喝掉了這杯酒。他太需要喝一杯了。

盧泊爾知道他救那個嬰兒時是多麼接近災禍。給嬰兒做完人工呼吸,液體進入了他的鼻腔、口腔甚至眼睛,他這輩子都沒有那麼驚恐和害怕過。
他忍不住去想他在醫院病房裡查看過的那對夫妻,女人蜷縮在床上,男人凝固在躺椅上,望著他的妻子,還有最後的那一幕:男人的手從焚燒墓穴的火焰中伸向天空。他做到的僅僅是努力拯救一個嬰兒。被病毒感染的那對夫妻也努力拯救過他們的孩子。盧泊爾花了好幾天在邦巴區各處宣講,告訴人們,他們必須硬起心腸,絕對不能觸碰生病的親人或死者,否則就有可能染病。他們必須遵循遠古法則。可是,他卻沒能守住法則。為什麼?因為他的人類情感和醫生本能一腳踢開了法則,他在竭盡全力拯救一個孩子的生九_九_藏_書命。
電台搞錯了。10月27日下午2點左右,盧泊爾渾然不知他自己的死訊,在姆弗穆盧圖努大道家門口的車道上停車。他輕手輕腳地自己開門進屋。孩子們聽見了,跑到門口,欣喜若狂地看見他。他扔下旅行包,抱起孩子,擁抱親吻他們。然後他走進客廳,跌坐進一把椅子。他累得筋疲力盡,除此之外感覺還挺好。
她從他面前退開。「別親我。」她生硬地說。她走向酒櫃,取出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先喝一杯威士忌,然後再親我。」酒精能給他的口腔消毒,毫無疑問。她倒了一大杯威士忌遞給他。
至於讓-雅克·穆揚貝·湯豐,他一直沒有發作埃博拉所致的疾病。他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在1976年的爆發中死去。他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能活到今天。「我覺得我就是走運。」他說。他數次嚴重暴露于被感染的血液之中,其中有一次是他取出那位年輕護士的肝臟樣本,一隻手浸泡在充滿埃博拉病毒粒子的血液里。他在路虎里緊靠著米莉亞姆修女顛簸了幾個小時,他永遠不會忘記從她身上散發出高燒熱量和紅疹沿著她手臂擴散的樣子。穆揚貝一直活到了今天,這是埃博拉病毒的諸多謎團之一。穆揚貝的存活是個不解之謎,無論對他自己還是對他身邊的其他埃博拉專家都是如此。「我依然不明白穆揚貝和盧泊爾是怎麼活下來的。」彼得·皮奧在不久前說。1976年,皮奧是前往揚布庫的國際流行病調查組裡的一位年輕成員,現在是倫敦衛生與熱帶醫藥學院的院長。「我一向認為,人生中最重要的好事莫過於壞運氣遠離你。」皮奧說。
這會兒,盧泊爾泡在浴缸里,想到邦巴鎮的這個插曲,他只有一絲微弱的滿足感。無名病原體已經撤退,幾乎銷聲匿跡。差不多可以結案了。他和國際調查組在阻止病毒傳播上幾乎無所作為,但他至少救了一個嬰兒。至少他沒害死自己,否則對比利時醫療援助計劃和他的名聲都會是一個令人尷尬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