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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血殤 驚恐

第四部 血殤

驚恐

幾個月後,穆罕默德·伊拉和我坐在凱內馬政府醫院內的一個僻靜角落裡。他瘦得可怕,身高超過6英尺,舉止克制而親切。夢幻般的受創陰霾似乎包裹著他。他看上去足有七十歲,其實只有四十七。他說他不記得他親身經歷的某些恐怖時刻了。他提到他留下汗醫生獨自死去的悔恨。「我甚至不記得當時的情形了,真是非常可怕。上帝保佑,我的生命得救了。」他說。

2014年的整個夏末,帕爾迪斯和她的小組一直在解析埃博拉群集的基因組,在國家生物技術信息中心的網站上實時發表數據,這樣世界各地的科學家就能立刻見到結果了。8月下旬,薩貝提的團隊在《科學》雜誌上發表論文,詳細解釋他們的結果。他們面對5月至6月間的三周內生活在凱內馬及其周邊地區的78名居民,做了他們血液內的埃博拉病毒的RNA測序,所選取的正是病毒在獅子山開始鏈式傳染的時間段。團隊用設備解析海量的埃博拉遺傳密碼,在這78人的血液中得到了約20萬張病毒的單獨快照,他們據此觀察病毒進入人類群體后的變異情況。
一位叫凱瑟琳·霍利亨的英國醫生向謝非林介紹情況,教他如何穿戴個人防護裝備,然後兩人一起走進了如奧馬哈海灘般慘烈的醫學地獄。
凱拉洪營地的管理人員不願公開討論他們為何會決定不向汗提供這種藥物。我通過無國界醫生組織的三位醫生得知,凱拉洪團隊的成員嚴重心理受創,甚至無法與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其他成員在私下裡討論他們的經歷。最後,安雅·沃爾茨,凱拉洪埃博拉治療中心的臨床護理管理者,答應與我交談;我通過電話找到身在無國界醫生組織布魯塞爾總部的她。
2014年8月
「我連回想此事都感到極為痛苦,」她說,「我們有我們的擔心,給汗醫生用藥后,我們不可能知道會造成什麼結果。ZMapp從未做過人體試驗,也就是說我們會拿汗醫生當豚鼠使用。」她與加里·科本傑談過,詢問他對藥物的看法。他參与了藥物研發,因此無法建議安雅·沃爾茨是否給汗用藥。「加里說:『現場的決定權屬於你。你可以決定怎麼做對你和你的團隊最有利。』」科本傑說他可以幫她解除決定中的倫理責任。「假如你需要,我們可以替你決定。」科本傑對沃爾茨說,意思是由一個國際專家九*九*藏*書委員會權衡並給出建議。沃爾茨說她願意承擔這個決定的道德責任。
胡瑪爾·汗去世已經四天。到目前為止,8名埃博拉護士已經喪生,活下來的護士精神受創。他們大多數人再也不肯進入三個埃博拉病區,但這些病房裡還有60到70名埃博拉患者。凱內馬的醫務人員也有堅持工作的,其中包括南希·約科護士,她曾經為葬禮整理姨媽的屍體。
約翰·謝非林曾經以兒科專家身份在拉沙熱研究項目組裡工作過,認識埃博拉護士中的許多人。來到醫院后,他在埃博拉病區里見到了他的兩位朋友:穆罕默德·伊拉和愛麗絲·科沃馬護士,救護車已經將他們從無國界醫生的營地接回了凱內馬醫院。謝非林抵達的當天,他檢查伊拉的情況,意識到他的病情已經無可挽回:他打嗝、尿血和便血。謝非林打破檢傷分類的規則,雖然已經無力回天,但還是盡其所能救治伊拉。他以同樣方式對待愛麗絲·科沃馬,不顧她希望渺茫的事實。她後來在他的護理下去世。謝非林將精力主要放在兒童和青少年身上,他畢竟是一位兒科醫生。「我們所有人都有一兩名患者,從他們剛送來時我們就開始悉心照護,」謝非林說,「出於天曉得什麼原因,我們把心靈和靈魂放在這些患者身上。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沒能活下來。」
從結果來看,凱內馬政府醫院的毀滅僅僅是病毒新發的起始火苗,初期的爆燃最終在人類群體內引發了樹冠猛火。隨著凱內馬的埃博拉病房被病毒吞噬,真正的瘟疫開始蔓延,扎伊爾埃博拉的A82V馬科納變異株(馬科納毒株)點燃了非洲西部的城市。8月8日,世衛組織報告埃博拉病例共計1 779人,其中961人死亡。
帕爾迪斯·薩貝提被這個決定氣得暴怒。她沒有公開表達她的感受,但布洛德研究所的同事聽見她在埃博拉作戰室附近的辦公室走動時大聲咒罵。胡瑪爾·汗是她的團隊成員和親密朋友,有人居然會拒絕給他使用很可能會挽救他生命的藥物。
她父親經常打電話給她,盡量鼓勵她。她對父親說:「爸爸,人們在死去,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你無法向其他人解釋在埃博拉治療中心工作是一種什麼經歷,疾病無藥可救,兒童和青少年沒有家人陪伴,孤獨地死去。她不得不考慮汗死去的暴力風險;離營地不遠的地區已經出現了暴力事件;所有患者和醫read.99csw.com務人員的生命都取決於她的決定。她本來已經戒煙,但現在又抽個沒完。她一遍又一遍地聽到承諾,說SOS的急救飛機很快就會送汗去瑞士,他會在瑞士接受ZMapp治療,這樣就不可能危及營地人員的生命了。然而到了最後,所有承諾都成為泡影,SOS拒絕讓汗上飛機。汗在營地去世后不久,沃爾茨得知她和她的團隊拒絕給汗使用的ZMapp藥物似乎挽救了兩名美國人的生命。「我覺得,天哪,天哪,我們做錯了嗎?現在已經知道ZMapp確實有效,當初的決定很可能是錯誤的。然而就我們當時掌握的情況來看,我已經儘力了,我依然堅持我的立場。這件事太觸及情緒了,太讓人痛苦了。有許多事情,很久以來我一直在努力忘記。」她的聲音開始動搖,她哭了起來。
世界衛生組織繼續派遣醫生前往凱內馬,嘗試穩定醫院的局勢。其中之一是約翰·謝非林,杜蘭大學醫學院的兒科專家。他主動接受了來凱內馬政府醫院工作三周的任務,報酬僅僅是1美元,還要扣除24美分以抵消行政開支。謝非林從未見過埃博拉患者,也從未穿戴過個人防護裝備。一輛路虎把他送到醫院,他站在附樓病區前,認為他再也無法與家人團聚的可能性很大。
科納克里、弗里敦、蒙羅維亞、拉各斯
凱內馬政府醫院
到了9月,帕爾迪斯已經看到了活體的馬科納毒株,但她依然不知道它究竟有什麼本質性的不同之處。馬科納毒株有什麼非同尋常的能力嗎?它對人類來說更致命,或者傳染性更強,或者兩者兼備?馬科納毒株為什麼能夠席捲整個非洲西部,而其他毒株都逐漸偃旗息鼓?最後一個問題她依然沒有找到答案——她依然無法看穿馬科納毒株的特性。她能讀出這個毒株的遺傳密碼的所有字母,但無法理解這些字母的含義。
南希·約科護士儘可能延長她在病房裡的工作時間,然而到了夜裡,病房裡往往沒有任何醫務人員。天亮后,南希·約科和世衛組織的醫生總會從埃博拉病區(往往是從廁所里)內搬出幾具屍體,留在病房建築物旁。謝非林抵達后不久,凱內馬醫院共收治了一百名埃博拉患者,謝非林和同事考慮關閉凱內馬醫院的所有埃博拉病區,以此平息混亂。然而他們意識到,假如他們關閉病區,九_九_藏_書感染者就會待在家裡,由家庭成員照護,病毒會繼續擴散,更多的人將會死去。他們必須繼續開放凱內馬醫院的埃博拉病區,吸引埃博拉感染者離開原有社群,來到一個地點接受隔離。
埃博拉病毒的某些變異使得病毒在化驗中更難以被發現。「這顯示出我們有能力實時分析埃博拉病毒了,」薩貝提在9月中旬對筆者說,「這種病毒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入口,能夠窺見病毒的所作所為,從而認清我們在每個時間點上都在和什麼作鬥爭。」《科學》雜誌的論文將五位埃博拉死難者列為共同作者,包括胡瑪爾·汗、埃博拉病區的管理者「姨媽」姆巴盧·方尼、資深護士阿萊克斯·莫伊博伊和愛麗絲·科沃馬。共同作者中還有凱內馬團隊的多名其他成員,包括邁克爾·波凱和蘭薩納·卡內,他們冒著危險在馬科納三角洲搜尋埃博拉感染者並幾乎喪命。「那篇論文里有許多條生命。」薩貝提說。
胡瑪爾·汗去世后兩周,ZMapp挽救了肯特·布蘭特利和南希·萊特博爾的事實已經無可辯駁,《紐約時報》刊發了一篇報道,講述人們如何拒絕在汗身上使用ZMapp:「來自無國界醫生組織和世界衛生組織的醫療團隊徹夜激辯,最終決定不使用這種藥物。」報道還提到了汗沒有得到機會選擇是否使用這種藥物。文章刊發后,羅伯特·蓋瑞、艾麗卡·薩菲爾、麗娜·莫西斯和帕爾迪斯·薩貝提極其驚訝地得知汗根本沒有使用ZMapp。他們都以為汗使用了這種藥物,但它沒有能夠挽救他的生命。
7月20日,病毒通過一位名叫帕特里克·索耶的美國律師傳入奈及利亞。他在賴比瑞亞被姐姐傳染了埃博拉病毒,然後乘飛機到奈及利亞首都拉各斯,轉機前往奈及利亞的卡拉巴開會。他在拉各斯國際機場下飛機時感覺極度不適,被送進拉各斯一家名叫第一諮詢醫療中心的醫院。醫院的主任醫師斯黛拉·阿達德沃懷疑他感染了埃博拉,不顧索耶想要離開的意願,把他留在醫院接受檢查。檢測結果證實他確實感染了埃博拉,他很快在醫院內死去。他將埃博拉病毒傳給了另外20個人,其中包括阿達德沃醫生。病毒眼看著即將在拉各斯失去控制,拉各斯擁有2 000萬人口,居民中有很多一貧如洗,住在擁擠的貧民窟里,無法接觸到醫療救助。假如病毒在拉各斯的城市人群中擴散,這read.99csw.com座城市將被病毒如核爆般蕩平。索耶在奈及利亞死去的過程中曾與70人近距離接觸,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感染病毒並傳給其他人。奈及利亞衛生部門和外國醫生迅速而果斷地採取行動,切斷了從帕特里克·索耶開始蔓延的傳染鏈。
世衛組織的加拿大醫生羅伯·福勒在凱內馬醫院工作過,親自照護過30到40名埃博拉患者。「每天早晨我一走進我負責治療的區域,就會見到人們在病床上呼喊,」福勒回憶道,「我必須問自己:『我該先去哪一張病床?』是昏睡不醒的三歲孩童?還是嗓門最大的三十歲女人?無論我先去哪一張病床,另外五個人都會對我說:『醫生,醫生!求求你!』假如我給一個病人掛上一升液體,另外六個人也會要相同的東西。我都沒法說下去了。」

《時報》文章引用丹·鮑什的看法說他不贊成無國界醫生組織的決定,稱他認為他們應該詢問汗本人的意見。「我認為,汗醫生是個完美的患者,能夠理解這個灰色地帶的複雜性。」他說。但他也說當時形勢危急,他尊重在場醫生的決定。那些科學家、醫生、官員和營地管理人員都不知道汗研究過抗埃博拉的試驗性藥物和疫苗,熟悉它們的數據,將ZMapp視為他的首選治療手段。這部分情況在文章中第一次被公之於眾。
假如埃博拉病毒在拉各斯爆發,病毒隱藏在一個人的身體內從拉各斯前往某個超級城市,例如孟加拉的達卡或印度的孟買,病毒無疑會在這些城市造成可觀的災害,同時得到無數機會再次突變,進一步適應人類這種生物。野生埃博拉病毒在梅里昂杜躍入小男孩體內后,通過僅僅幾個人的連續傳染就變異成了馬科納毒株。假如病毒集群在更多人的體內連續傳染,構成更長的傳染鏈,那麼集群中就更有可能出現更多的變異,魚群將會再次改變,病毒有可能會變得更適應人類。埃博拉有能力改變自身,它會對新的宿主做出反應,它已經潛伏在人類體內前往這顆星球上更遙遠的角落了。
他摟住母親,證明他確實檢出陰性。她知道除非他真的檢出陰性,否則絕對不會這麼做。
薩貝提的團隊還發現病毒是從一個人身上開始傳播的。隨著病毒從第一個人傳給第二個再傳給其他人,集群開始穩定變異,病毒探索人類這種宿主的情況,遺傳密碼不斷改變。病毒從一個人跳到另一個人身上時,有近一半可能性攜read.99csw.com帶著變異。大多數變異並不改變構成病毒的蛋白質,但偶爾也有會改變的,於是病毒就會變得不太一樣了。等病毒傳入獅子山,進入參加了信仰治療師麥寧道葬禮的那些女人的身體,病毒已經變異成為兩個遺傳密碼迥異的集群。兩個病毒世系都從麥寧道的葬禮向外擴散到整個獅子山,但兩個之中只有一個感染了非洲西部的大多數患者。這就是馬科納毒株,致命馬科納,處於優勢地位的變異體。
謝非林逐漸注意到凱內馬醫院里的埃博拉患者組成了某種社群。能夠幫助他們的醫生和護士太少,他們於是開始互相幫助。埃博拉患者社群內出現了首領,他們比較年輕,活了下來,正在康復。他們開始幫忙執行護理任務。
約翰·謝非林一直在照護穆罕默德·伊拉,他驚訝地注意到伊拉的病情開始好轉。他的大出血停止了,他不再打嗝,高燒逐漸退去。他的免疫系統戰勝了病毒。伊拉的存活完全是個謎——他照護姨媽時沒有穿戴個人防護裝備,他大量多次暴露于病毒之下。8月9日,高危實驗室報告稱伊拉的血液檢出埃博拉陰性,他回到了坎布依山坡上的家裡。伊拉本來就很瘦,現在只剩下了骨架。他笑嘻嘻地走進家門,對母親卡迪說:「結束了,我檢出陰性。」
2014年8月2日,星期六
斯黛拉·阿達德沃醫生沒有讓索耶離開醫院,卻在事後死於埃博拉所致疾病;現在她被視為國民英雄,因為她阻止了病毒在奈及利亞大規模蔓延。
病房裡混亂得令人驚恐。按理說這個病區只有17張病床,裏面卻塞了大約30名埃博拉患者。病房裡有全員感染埃博拉的幾家人。患者自己從一張床移動到另一張上,選擇躺在看上去比較乾淨的病床上。患病的父母進入病區,帶著未受感染的孩子,因為村莊拒絕接納父母感染埃博拉的孩子。謝非林和世衛組織的其他醫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健康的孩子,於是把他們安置在患者病情較輕且尚未檢出埃博拉陽性的病房裡。對孩子來說這當然不是好事,但謝非林唯一的另一個選擇就是讓他們和埃博拉晚期、傳染性更強的父母待在一起。「我們犯了錯誤嗎?是的,肯定犯了。但我們只是在掙扎求生,儘可能做正確的事情,我們在蹚水過河。」他說。
她不相信。他上次對她說的就是這幾個字:結束了,他檢出陰性,然後自己去了無國界醫生組織的營地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