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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輾壓 1 十二月五日

二、輾壓

1 十二月五日

「呃……可以讓我看看真的是我爺爺嗎?」
「這裏的員工說,昨天放了一輛車子進碾壓機。而工廠的門是開著的,所以很可能是趁半夜闖進來,把屍體塞進後車廂里。光是塞屍體應該不過癮,可是效果再沒比這個更好的了。想出這絕招的傢伙或許很聰明,但實在不是個好東西,不,是罪犯當中最最惡質的大壞蛋了。」
「我也査了金錢往來狀況,但沒找出什麼。跟他孫女說的一樣,當了那麼多年老師,就只賺到那間小小的房子而已。而退休金應該用來養老才對,偏偏不知道發什麼神經,真的把一半都捐出去了。自治會長好像也只是個名譽職。所以指宿仙吉的收入就只有年金而已。又因為他超過七十歲了,所以沒保壽險。反過來說也沒有債務。唯一的財產就是那個土地和房子,當然目標有可能是這個,只不過如果這樣的話,會因為仙吉死而獲利的,就是他的兒子和媳婦了,但就算現在不殺他,遲早他們也會自動繼承那個土地和房子。那麼,如果他兒子和媳婦沒有金錢動機的話,另一個可能性也就很小了。」
「但是,她太逞強了,這種個性要是鑽牛角尖,就會像桂木那樣當起素人偵探來了。但願不要刺|激到兇手……古手川喔,你要儘可能看住那女孩。」
「他退休后,就一直擔任町內的自治會長。」
將指宿仙吉的背景關係醫一一抽絲剝繭,三天後,古手川舉白旗了。這三天中,一共看了三百二十名教職員的異動履歷,以及五百四十二人的轉出紀綠,但別說是指宿仙吉和荒尾禮子的接觸點了,既找不到足以證明荒尾禮子的老師曾在指宿校長底下工作過的資料,更查不到荒野禮子的同學轉學到埼玉去的事情。
今天早上的電視新聞主播也瞻怯似地這麼說——
比荒尾禮子的狀況還悲慘,踐踏人性尊嚴這點更顯而易見。毀損屍體的理由通常有幾個,為隱匿身分、為更容易搬運屍體,或者出於泄恨。但這具屍體的破壞方式完全超出可理解範圍。之前將屍體懸挂起來就夠不把人當人看了,這次猶甚於此,似乎正如紙張上所說的,兇手完全把屍體當玩具玩了。
「那個樣子能看嗎?會當場昏倒吧。」
這天,李明順在制服外面套上外套,仰望天空。
「那麼,家屬那邊的確認情形怎樣?」
「那麼在你想起來之前,快給我消失!反正你只是要從我口中聽到搜查狀況毫無進展這樣的話而已。這種話就算我沒說,你也會自己掰吧。」
兇手的名字。
水滴彈開的聲音。明順尋聲音方向看去,是從碾壓機底下發出來的。
出現在玄關的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女生,留著一頭相稱的短髮,神采奕奕,圓溜溜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她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古手川,可當古手川亮出警察證件后,表情就會意過來了。
那個物體露出了肉塊與頭顱。
結果,決定用拖吊車將屍體連同廢車載走。不知是不是運氣不好,在法醫學教室等待的又是光崎教授,渡瀨為了說明等種種原因要與屍體同行,可這下向死者家屬確認的工作,就自動交給留下來的古手川了。
不敢看她,決定單刀直入。今天早上,在廢車工廠發現了一具屍體,死者的口袋裡放著指宿仙吉的駕照——。
打開電源。碾壓機突然醒來,發出「隆隆」低沉的起動聲。三分鐘后,面板的燈全變綠色了。
首先,荒尾禮子是為工作才來埼玉,在這之前,她從未離開過長野一步。然後查到的是類似指宿校長的異動履歷,他二十四歲擔任教員,直到四十二歲升任校長,這段期間的任教地點全都在埼玉縣內。
往中間一探的瞬間,明順一時搞不清楚那是什麼。
風一吹,把臭氣吹過來了。不是鐵臭也不是油臭。在農村住過好一陣子,整天和鳥獸為伍,明順一下就明白那是什麼味道。
「嗯。昨晚我爺爺出去了,但是找不到人。最近我爺爺開始有點老人痴獃,通常都是我陪他的,可是昨天晚上我在學校討論得比較晚,他就一個人出門,結果沒回來。」
「目前住在鎌谷町……就這附近呢。但就算連絡上家屬了,這個樣子能確認的也只有衣服了吧。」
渡瀨「哼!」了一聲,古手川這才知道,他根本一開始就沒期待學校關係這條線索。「那麼,當我把頭整個泡在教育委員會時,其他有什麼進展嗎?」
「來了!」應聲多麼快活,完全無視這邊陰鬱的心情。饒了我吧。古手川心想。愈是快活,接到噩耗后的衝擊和悲傷就愈是倍增。
機械油和鐵鏽臭很嗆鼻,但明順並不討厭這種味道。在日本,一部車子九*九*藏*書的壽命到了,就會送來這裏分解成鐵塊,然後大多數會再運到明順的故鄉去。在那裡,會將各種金屬進行分門別類的回收處理作業,然後再次送回日本,又製成車子的零件了,這是兩國之間徹底攜手合作的環保事業。多偉大的日本,多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多麼了不起啊。
梢一開始臉色蒼白且渾身發抖,但隨著說起父母的事,似乎慢慢恢復平靜了。即便如此,仍可明顯看出她極力按捺住情緒,有時甚至覺得那故作堅強的模樣就快撐不住了。
原來如此。當校長的話,應該跟很多人都有接觸點,那麼他認識荒尾禮子或者兇手的可能性就很高。
『雖然死狀很慘,但幸好頭部受損的程度較輕,所以能夠確定死因。跟之前那個一模一樣,是用鈍器毆打後頭部,再用繩索纏住頸部絞殺的。唉,總比活活壓死好吧。啊,鑒識報告也出來了,果然跟之前那張紙上的筆跡是同一個人的,可惡!那,指宿仙吉的來歷是什麼?』
這個見解叫人不得不同意。
「只是?」
尾上似乎對旁邊的攝影師做出什麼指示,攝影師露出納悶的表情后,移動位置,看著取景器。此刻他所捕捉到的畫面在之後掀起軒然大|波,但這時候誰也料不到。
『也是啦。那邊就交給你了,我現在也要回本部去。』
結果,兩名被害人的共通點,就只有飯能市民這個身分而已,但要說這就是共通點,實在太過籠統了,一定還有什麼事情還沒浮上檯面才對。
「那個孫女呢?」
「可是,如果是真的發生火災呢?」
「屍體要怎麼搬?要從車子把屍體剝下來可是很麻煩的。」

渡瀨那張臉從沒這麼臭過。他手上握著從屍體的口袋中找到的紙張,並且時不時拿出來看。紙張令人反感的程度,與眼前的屍體不相上下。
「那個念ibusuki。你不知道鹿兒島的指宿市嗎?馬上照會去。」
那是一張沒有生命感、非常人工的無機質照片,就是從正面拍攝出問題的那部碾壓機,構圖極為簡單。旁邊應該還站著許多搜查員的,但全部被切掉,只留下碾壓機的大特寫,是一張再單純不過的照片了——如果能夠去掉從碾壓機的縫隙間溢出並滴落下來的紅褐色稠狀黏液的話。
錯不了,一定是那時候尾上要攝影師拍下的。
「這個嘛,我沒聽過那個名字,只是……」
渡瀨射出殺人似的眼光,但尾上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說:
梢掩不住驚訝。
「兩千……件?」
「不知道?這代表大家都在怕啊!社會大眾這個集團,還有那些不負責任的沒品的人,他們平常對命案總是抱著看好戲心態隔岸觀火,但這次根本碰都不碰,就是因為他們不想跟這起命案扯上關係,還很希望儘快破案。這是善良市民該有的正確態度,但向來喜歡醜聞、愛湊熱鬧、人云亦云的其他一大票人,都突然變成善良市民了,為什麼?因為他們想想就不敢了。他們認為只要對這件命案保持嚴肅的態度和安全的距離,至少自己就不會遭殃。他們這麼相信,不,是因為不這麼信也不行……。埼玉日報還真給我們幫了大忙,那張碾壓機的照片讓市民完全失去他們平常的樣子。我之前跟你說過,面對重大刑案,有時有必要做出一些不謹慎的發言,但那張照片把這麼一點點發泄空間都給毀了。」
「天哪,這是鉗制言論自由嗎?和警部大人您說著說著,人家都要忘了現在是平成時代了呢。」
體積硬被壓縮成三分之一時,有八成由水分構成的肉體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後車廂中的那個物體給了明快的答案。由於禁不住內部的高壓,首先,這麼多的水分就從口、鼻、耳、肛|門這些開口部強勢噴出,眼球也爆出來了,接著是肌肉和脂肪質薄的皮膚破裂露出,皮膚上裂痕處處,甚至看見得骨頭。關節如收起來的傘般向中間收縮折起,這個過程讓肌肉綻裂,以致肉體被破壞得更嚴重。由於受到肋骨折斷的壓迫,內臟無一例外被壓碎得如紙屑,分泌液和血液、小大便以及未消化的體內廢物混合后,像從管子擠出似地排出來。這些後車廂裝不下的肌肉、脂肪質就被碾成絞肉狀,從縫隙滿溢九-九-藏-書到後座和機械部分去。
「呃……出了什麼事嗎?」
「但是去看守指宿家也不能把時間浪費掉,既然在學校關係那方面白忙一場,那就趕快去把情報徹底查個清楚。」
走出飯能署,一個小個子的男人等在那裡。不看臉光看身材也猜得到是誰。尾上善二。
也就是說,指宿仙吉和荒尾禮子之間並無師生關係。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兩人的共同關係人——比方說荒尾禮子之前的老師——因為何故在長野和埼玉之間異動,但這方面的調查還需要一些時間。

「我要她跟父母商量后再說。他們會再跟本部連絡吧。」
「像推理小說是嗎?我說啊,交換殺人這種其實是被用到爛的老梗了,現實世界里也確實發生過幾起這樣的命案,所以交換殺人絕不是我的突發奇想……還是不行,太弱了。」
「是啊,才三天而已,好可怕的數字。當然,裏面一定有被害妄想心理作祟的,但也不能一概推翻。範圍差不多都集中在剛剛說的繭居族啦、遊民啦,以及有就醫病史的人。雖然很可能是通報的人自己不堪其擾打過來的,但不管怎樣,我們不能不管這些情報。再說,歪打正著、弄假成真這類例子以前也曾發生過啊。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只有一個女兒在家,她媽媽好像到附近的派出所去請求找人,所以我沒碰到。聽說指宿仙吉昨天晚上出去散步后就沒回來。」
「為什麼我爺爺會扯上那個命案?那個命案好可怕。」
搬運屍體不是什麼好差事,但向死者家屬報告同樣令人心煩。古手川不禁覺得自己簡直成了死神的跑腿。
「交換殺人。」
「痛恨荒尾禮子的桂木禎一,和覬覦指宿仙吉遺產的兒子互相勾結,殺掉彼此的目標。他兒子和荒尾禮子之間沒有連結,桂木禎一和指宿仙吉之間也沒有連結。而兩人的利害一致,用這個方法的話,還能編出兩人的不在場證明。」
結果,一片慘淡。
「所以說,謹言慎行的人就不會幹出這種引起社會騷動不安的事,更糟糕的是,愉快犯還因此快樂得不得了。我們一定會全力把這種敗類扭送法辦的。」
依著駕照上的地址找到指宿家,是一間鋪石棉瓦的木造二層樓建築。位於老舊住宅區的這間房子,外觀看起來同樣老舊,應該超過木造建築的耐用年限了。
既不是忘了拿掉的椅座,也不是中控台的塑料或橡膠制的導管。是更柔軟更富含水分的東西——。是這個東西被壓碎的聲音。偶爾是會聽到硬物的斷裂聲,但這個聲音絕不是金屬這類重物發出的,而是更輕的什麼東西。
「但是,任何犯罪都有它的理由。或許你爺爺對你來說是很了不起的人,但搞不好也有人會因為他的死而獲得好處或拍手叫好。你有懷疑的人嗎?」
「還有、什麼啊?」
「叫下流報紙都還過獎了咧。那一整面是怎麼搞的?連低俗雜誌上的照片都要比那個有品多了。」
然後,青蛙男的下個目標是誰呢?
「你不知道也沒差!」
為慎重起見,跟梢借了纏有仙吉毛髮的梳子后才離開指宿家。就在此時,渡瀨打電話來。
回到飯能署,發現本部瀰漫著異樣的氣氛。周圍的空氣抑鬱得連遲鈍的古手川都感覺到了。
不過,下個瞬間,明順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向來乾乾的聲音中夾著一個濕濕的聲音。
「您這是不打自招啊,警部。您們搜查本部也跟我們一樣,都覺得這起命案不是這麼容易辦吧?情報很多,卻都沒有接近真正兇手的線索,這點讓人大感意外。可怕的兇手身影正在市民的內心裡大搖大擺逍遙著。民眾越來越害怕,警方卻束手無策。您用戲院失火來比喻真是太傳神了。因為在封閉的空間里充滿了焦躁和恐怖,就是目前飯能市的樣子啊。」
「啊,這麼快就來了,動作真快啊,剛剛我媽才去找你們而已。」
然而,反過來說,再沒比這張照片更予人衝擊和恐怖的了。飯能市人口有八萬五千,當中有幾個人今晚看到這份報紙還能不做惡夢呢?根據後來公布的統計數字,這天晚報的銷售紀錄,創下埼玉日報成立以來的新高。報紙總因不安和不幸而大賣,這種流言於此獲得證明。
「另一個可能性?」
刻意讓人聽出「難道要我當場把屍體剝下來嗎?!」這個言下之意。渡瀨倒是回答得很乾脆:
將纏有毛髮的梳子交給鑒識后,古手川立刻照會縣的教育委員會,趕往調查指宿仙吉的工作經歷,試圖找出與荒尾禮子的接觸點。
此外,這天的埼玉日報還給大眾https://read.99csw.com一個重要的東西。
「所以我媽就去請你們幫忙找人,然後你就來了?」
「當天晚上,他兒子、媳婦和孫女三個人一起到大學醫院。讓他們看了以後,果然。那個媳婦才看一眼就突然昏倒,兒子則是當場把晚飯全部吐出來。結果又給光崎老師惹麻煩了。」
『喂,是我。跟家屬說好來確認了嗎?』
明順戴上厚厚的手套,往三方壓縮廢車碾壓機走去。設在比自己的視線稍高位置的碾壓機,昨晚放進了一輛廢車。用這輛碾壓機從三個方向一壓縮。車子就會變成一塊十多公分厚的長方體了。

「沒有人會討厭我爺爺,沒有人會痛恨我爺爺!他是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人,好多學生畢業后都會回來找他,大家都很喜歡他。而且,沒有人會因為我爺爺死了就得到好處。他根本就沒有錢,他的退休金一半付房貸、一半捐給福利機構就用完了,能夠稱得上財產的,就只有這塊土地和這間房子。昨天出門散步時,皮夾里也應該只有幾張千圓鈔票而已。」
「就是一大堆的通風報信啊。發生指宿仙吉的命案后,縣警本部和飯能署的電話全被打爆了。有人說前幾天看到廢車工廠有可疑的外國人,也有人說住在他家隔壁的誰整天足不出戶,是個怪怪的繭居族。當中有些不可靠,有些多少有點可信度,反正到昨天為止就超過兩千件了。」
「警告?我說啊,你們乾的好事,就像是在客滿且正在放映新片的黑漆漆電影院里,突然大聲鬼叫失火了、失火了。利用社會的公器造成社會恐慌,你們到底安什麼心?」
「人」這個字其實換成「親人」都可以,但……算了。
「什麼!爺爺怎麼會……」
〈青蛙男〉
「他是個老早就退休的國中校長,他孫女強力辯護說不會有人痛恨她爺爺。現階段還不清楚他跟荒尾禮子有什麼關連,但既然他的職業是校長,只要往回追査,說不定就能找到接觸點了。」
古手川也是如坐針氈。對像是屍體的話,就算多少有些粗魯,它也不會抱怨吧,但對像是活生生的人,就不能這樣了。
打算極盡挖苦的,但渡瀨不為所動。
「……好像搞錯了耶。」
無人應聲。一名同事把正在閱讀的報紙交給古手川,是埼玉日報的晚報。
說完,尾上就如老鼠般一溜煙跑了。
「連車子一起帶走比較好吧,反正不管怎麼做,你們都不會有好臉色。」
「這次要我當褓姆嗎?」
一聞,臭味更強更嗆了。紅色液體自後車廂大量漏出。明順從旁邊的工具箱拿出撬杠,插|進後車廂的空隙,然後用力往上一掰,被壓縮到近乎極限的車廂蓋幸好本身具彈開功能,一下應聲開了。
決定隱瞞遺體的發現狀況和樣子。就算帶她去看,恐怕也無法辨認,況且跟她說明狀況后,搞不好會像渡瀨說的當場昏倒也說不定。
工廠內不折不扣就是一座廢車山,用建築物換算甚至達兩層樓高。車輛重重迭迭,四周是圍起來的,裏面夾雜著左看右看都是新車似的車子。
尖銳,而且乾乾的——。
一旦冠上名字而輪廓鮮明后,原本曖昧不清的不安就會變成恐怖了。因為輪廓鮮明讓口耳相傳更容易,也就讓傳播速度更快。兇手在這兩起命案現場留下的紙張,已經代替名片經媒體披露而眾所周知了,那幾行稚拙且無法窺知是否具理性的文字,比不夠縝密的頭腦所寫下的犯罪聲明文,更大大逆觸讀者的身心。
彷佛被捜查員的恐怖傳染,應該出入過無數凄慘現場的媒體也同感戰慄。不,說不定正因為他們長年和重大刑案交手,因此連皮膚都能察覺到,這起命案和一般的連續殺人或獵奇殺人大不相同。
然而,這次他們獲報后趕赴廢車工廠相驗的屍體很特別。一看到塞在出問題後車廂中的屍體,拔腿跑到廠外的刑警有三人,忍不住當場嘔吐的鑒識課員有二人。
按門鈴。
女生一聽大驚失色。
「……班長,你想到哪裡去啰?」
上午八點。遙遠的上空應該有太陽才對,卻被厚重的灰色雲層遮住光線了。雲層不只厚,還垂得相當低,彷佛一伸手就構得著似的。時序進入十二月後。太陽就沒露過臉,灰撲撲的程度只有濃淡之別,天色始終是陰霾的。故鄉的天空在這個季節也跟這裏差不多,可感覺高多了。或許是這個緣故吧,明順每次仰望天空,都感到被擠壓似的壓迫感。
「今年七十二歲嗎?……yubishuku-senkiti?」
這是這邊正想問的。
廢車工廠的大門開著。原本就沒有上read.99csw.com鎖,因為廢棄車本來就是要報廢丟棄的。在這個國家,沒人會去偷要丟棄的東西。不過,最近狀況有點變了,不斷有消息傳出。附近的同業被盜走大量的鐵屑。儘管一時的熱潮退了。但北京周邊的建築潮仍未退燒,還很需要鐵和銅。鐵屑被盜應該和這個情形有關吧。
滴嗒。
那名記者——雖未署名,但古手川猜得出是誰——除了將深夜徘徊街頭的犯人視同罹患現代社會疾病的人,同時也把這名病患取名為——
「您還是一樣博學多聞呢。只不過,被您說成是抄襲,真叫人遺憾哪,至少您也該表示敬意或鼓勵才對啊。再怎麼說,我們作為社會的公器,這麼做的出發點是為了警告地方居民要小心注意。」
只要待在捜查一課或強行犯科,看屍體就是工作的一部分,正因為如此,有機會目睹各式各樣的屍體,不成人形的、死狀凄慘的,不勝枚舉。若能習慣就太厲害了,一般得花三年時間,才能大致練出對那東西的耐受性。
就在眾人屏聲斂氣地注視著現場時,只有這個男的臉上浮現比以往都更叫人厭惡的冷笑。
被壓到只剩搖籃般大小的後車廂中,有一個到處染上紅黑色的布塊。不,仔細一看,那是衣服。活像是被捆得緊緊的去骨火腿似的,那團紅黑物體在狹窄的容器中像要撐破似地膨脹著。
「我爺爺他絕對不會……」
古手川為慎重起見,也一併調查了桂木禎一的異動紀錄。桂木禎一的出生地在石川縣金澤市,直到國中他都住在那裡,後來因父親工作的關係才搬到東京都內來,後來在都內上大學,畢業后就在埼玉市內的企業上班——從這個履歷也看不出和指宿的接觸點。
聽著渡瀨的說明,古手川既驚訝又敬佩。在他的記憶里,渡瀨的休假次數屈指可數,即便如此,這人仍然多方吸收知識,並進出各種場所。有人說在中山賽馬場看過他,也有人說在淺草的劇場或是國立美術館看見他;他還喜歡讀書,有什麼讀什麼,好像從古到今都不挑都好。到底這人一天睡幾小時啊?而且他還常常讀推理小說。明明工作上就已經這麼常跟屍體和歹徒打交道了,難道還不夠嗎?
「這種命案的附屬品,『兇手就是我!』這類的情報一件都沒有。聽好,兩千件中一件都沒有!一般像這種引起媒體關注的命案,總會有十幾二十通惡搞電話,或是精神病患打來告白的電話,但這次全都沒有。就算可以判斷出是個假情報,只要冒名頂替,就大概會有一個禮拜時間成為媒體寵兒,卻沒人這麼做,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你知道前幾天發生在瀧見叮那個命案吧,就是有個女生被吊在大樓的半空中那個命案。我們認為這兩起命案有些類似的地方,有可能是同一個兇手乾的。」
鑒識課員拿過來的是折得皺巴巴的駕照,但屍體的面貌根本無法利用上面的照片來比對。渡瀨無言地交給古手川。
「找到證件了!」
察覺異常后,明順迅即關掉機器。
梢的淚眼中泛著怒氣,說:
『要來這裏認人嗎?』
「真沒意思啊,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啰。」
滴嗒。
〈飯能市第二起凶殺案〉這個大標題跳出來,標題下面刊出和號外同樣版面規格的現場照片,古手川的眼珠被釘住了。
「最有新聞性?呸,笑死人了。應該是你的點子吧,但那是抄襲的,你以為沒人知道嗎?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有一位叫雷梅卡的畫家就發表過一幅名為〈傷兵輸送列車〉的諷刺漫畫,畫面一整個全是黑壓壓的貨車,然後從門縫裡溢出血來。那張照片就是抄襲那幅漫畫的構圖來的。」
一打開,古手川瞠目結舌。
戰慄。
照片愈看愈噁心。被碾壓的屍體模樣不容抵抗地在腦中蘇醒。對沒在現場親眼目睹實物的人也具有同樣效果吧。明明只是一張機器照片,卻讓命案的凄慘程度立體浮現。下方有圖說,但就算費盡千言萬語,圖說的要求力都遠遠不及照片。即便刊出屍體畫面,恐怕也難以如此準確地傳達出那種不祥感吧。就這層意義來說,攝影師能拍到這張照片真太走運了。
「把人家說成這樣,看來是那一大張照片惹您生氣了。那張照片的評價很棒呢,被譽為是近年來極其少見的最有新聞性的一張。」
「還是等你爸媽回來你再跟他們商量比較好。而且現在正在大學醫院驗屍中。」
回答得如此意興闌珊是可想而知的,因為渡瀨對屍體的慘狀太氣憤了,氣得無暇去管搜査的程序問題。大部分的搜查員都不敢正眼看,唯有渡瀨一人目不轉睛地死盯著壓https://read.99csw.com爛的屍體,簡直像要把它烙印在視網膜似的。
吐了一口嘆息似的聲音,碾壓機停止。剎那間,四周鴉雀無聲。可,耳尖的明順又聽到別的聲音了。
「辛苦個屁,去你媽的臭爛下流報紙!」

連續殺人會對社會造成強烈的衝擊,但有時對搜查的一方反而是利多,因為只要找出被害人的共通點,早晚就能鎖定嫌犯。也就是說,毎增加一名犧牲者,就會更有利於搜查的進展。你休想永遠高枕無憂——。古手川咒罵那個還未現身的兇手。
「呃……」
渡瀨說得很自然,並沒裝模作樣。
青蛙男躲在哪裡呢?
「把情報徹底查個清楚?」
「我爺爺退休之前是國中的校長,說不定那個人是他的學生。」

「呃,班長,您說的下流報紙和低俗雜誌,到底是什麼啊?」
一按下啟動鍵,碾壓筒開始動起來,並如往常般發出壯大的破碎聲。這是車子臨死前的哀嚎,鐵骨折斷、關節歪扯、皮膚撕裂的聲音。
「唉喲喂呀,我們埼玉日報可是以身為高級報紙的一員而自豪,竟然會被叫成下流報紙……」
紅色的飛沫。滴在鐵板上,面積正逐漸擴大中。是從碾壓筒的空隙漏出來的。
女生說,她的名字叫做梢,家裡就是爺爺仙吉和爸爸媽媽,再加上梢,一共四個人,爸爸上班去了,目前只有她一個人在家。
「你爺爺認識那個被害人荒尾禮子嗎?」
「警部,您辛苦了。」
「你爺爺是個怎樣的人呢?」
「啊,她叫梢是嗎?嗯,她是個很堅強的女孩子呢。雖然一臉蒼白,但咬牙強忍住,後來還這樣正面看著我的眼睛,拜託我說:『請你一定要逮捕到兇手。』被這麼一拜託,我們不再加把勁不行啊。」
但,人是有人際關係的。如果指宿仙吉的學生中有荒尾禮子,或者有這起命案的相關人,那麼就應該找得到可以連結到兇手的蛛絲馬跡才對。原本都只注意荒尾禮子畢業紀念冊中的同學,其實也應該注意老師才對。
「唉喲,小記者我真是太丟臉了,人家沒看過那些東西嘛。」
「沒看過的話我就告訴你吧。把像你這樣的東西直接變成紙張的樣子就是了。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話,就到神田神保町的舊書店去拜讀一下,或者自己照照鏡子也行。」
古手川看到一張討厭的臉。
這是真的。說到指宿仙吉的皮夾,裏面有三千五百二十圓和駕照,其他就只有牙醫診所的挂號證和圖書館的借書證而已,現金卡之類的東西一張都沒有。正如梢所說的,是個沒錢的老人吧。
「班長,沒用耶。」
「你媽?」
渡瀨那張臉,連逞兇鬥狠的流氓都不敢正眼看了,而梢竟然可以,當然夠堅強了。
『就算來也只能帶她爸爸來,屍體那樣子是不能給女孩子看的。吼,這邊有夠麻煩的,不只屍體,連車子都必須解體。叫業者來把屍體從車子上剝下來,整個費了好大工夫。光崎老師從頭到尾一直碎碎念個不停,他的助手們也個個嫌得要死,害我真是如坐針氈啊。』
「遺體被塞在車子的後車廂里,所以不算是車禍。」
意思是說,可以從這個頭銜來判斷他的為人吧。
倉惶地把碾壓筒調回原來的位置。打開的台座上,有個被壓到一半的車子殘骸。
比手畫腳連珠炮似地說,簡直像只搖著尾巴的小狗。古手川心裏想著。
明順不成聲音地大叫,當場跌倒。
埼玉日報社會部記者尾上善二。他矮得只到古手川的肩膀,但就因為身材五短,什麼縫隙都鑽得進,總是不斷跑來跑去、講東講西。他這人還溜得比誰都快,臉上永遠貼一張嘲諷的笑,敢沖敢做,嗅覺靈敏,總是比別人先搶得獨家消息。至於長相,就像在記者倶樂部中被半公開稱呼的綽號『老鼠』一樣。
心生怖畏的可不只捜查陣而已。工廠外面拉起封鎖線,媒體陣就在那裡遠遠圍著眺望現場。明顯感受得到有別以往的氣氛,仍是一長排相機大炮,但顯得好拘謹,向來那沸騰的怒吼、驚嘆和好奇的聲音一概聽不見,取代的是肅靜的空氣支配全場。
青蛙男是誰呢?
「是車禍嗎?」
尾上乾脆把話挑明了講:
「慘不忍睹」這句成語,用來形容這具屍體算是文雅的。單純說壓死的話,壓在房子底下的屍體、車禍中被壓壞的屍體等並不稀奇,但這般宛如進行什麼實驗似地被從各個方位均等壓縮的屍體,還是首見。
「碰到這種事大家都會這麼說。可是,世上就是有壞蛋會痛恨品性端正的人,也有些傢伙只為了一點小錢就隨便把人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