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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懸挂 3 十二月三日

一、懸挂

3 十二月三日

「所以您一察覺到主題往精神異常方面移動時,就把話導向『幼兒性』,是這樣吧?」
輕敲研究室的門,裡頭傳來低沉的一聲「請進」。前來迎接的那名男子,比剛剛在電視上看到的兩頰更凹陷。漂亮的白髮直可媲美光崎教授,但他的是短髮,而且眼神十分柔和。數據上說他今年七十歲了,但兩人進入研究室時,他起身的動作相當利落,全然感覺不出老人家的年邁。
「再加上,教授本身跟精神病患的犯罪也有點關連。三年前那起松戶的母女殺人事件,你還記得吧?」
「為什麼?」
「目前針對從醫療監獄出來的人,或是在保護觀察下的人,都有建檔追溯他們的過去,也可以確實掌握到他們的住所和近況。這事不好明說,但每次發生獵奇事件時,有時就會從這些人當中列出嫌犯的名單來。美國的梅根法案,也就是為防止犯罪而將性犯罪者的資料公告給當地居民知道,類似這樣的法律,日本也正在研擬準備中。只不過,畢竟這隻限於爆發過事件、可以確定犯人的案例。對於有虞犯性但還沒下手犯罪的人,以及正在就醫、內心瘋狂因子蠢蠢欲動的人,根本無法鎖定。所以我們特別來拜託敎授您,不知道可不可以將您手上,還有關東一帶的精神科醫師們手上的病曆數據提供給我們?」
「國家不保護國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不行啊。」
打開的頁面上,寫著這樣一段文字:
當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這種無視人權的粗暴意見,是無法公開說出口的。然而,粗暴的意見中永遠都有一分真實,而蓋過這種聲音的反對意見卻往往內容空洞,只是由理想主義和場面話支撐罷了。至少,他們就不敢拿這些話去向被蠻橫奪走性命的死者家屬說,因為這種空洞的理由根本不足以安撫受害者家屬的心情。
「現在問是來不及了,只是,這麼做有意思嗎?」
「哇,好嚴厲啊。無論如何請您原諒。不過。剛剛那件事,請您別這麼快拒絕,能再考慮看看好嗎?說實在的,被害人周邊並沒什麼象樣的物證,也沒浮出任何可疑的人物,我們目前是處在暗中摸索的狀態啊。」
渡瀨突然站起來,一把抓起旁邊的外套。
翌日早上前往捜查本部時,見渡瀨雙手抱胸坐在計算機前,古手川驚愕不已。
「你這是口無遮攔加上厚顏無恥嗎?唉呀呀,果然是個狠角色啊。」
令人害怕這點,古手川也有同感。這不是單純毀損屍體這種陰森凄慘的事,簡直就像小孩子把屍體當玩具玩那樣離奇。命案的內容若只是具獵奇性,就可以拿殘忍暴虐這個已知的概念來套,就算是弒親、弒子,也可以用冷酷無情這個概念來理解。然而,若是出於小朋友單純無知式的殘酷,這種心態就只有小朋友才懂了,有分別心的大人是無法理解的,正因為如此,大人才會如此不安。
「那隨機殺人這條線怎麼辦?如果兇手是個瘋子,那就是隨便找人下手。他只要躲在暗處,看見適合的目標就從背後襲擊。」
校舍都是長這個樣子吧?古手川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在一般的校舍,總覺得學校的建築物對離開學校的人特別冷冰冰,可以說是「去者不追,來者卻拒」吧。
「刑法也規定醫師有守密義務,你難道不管嗎?你讓我覺得國家的權力就像暴力一樣。」
「不,那個家屬這麼說。一個會殺人的人,只因為心神喪失這個理由就讓他免受刑罰是大錯特錯了。應該是病治好了以後,還要重新接受審判並受到處罰才對。接受審判是權利,其實受到處罰來贖罪也是權利而非義務。刑法三十九條並不是在拯救患者,而是剝奪患者的這項權利。你看,也有人抱持這種看法。」
「唉呀,真的很對不起,教授。我很知道我這樣的要求太厚臉皮了,都是我沒有考慮到患者的心情。我這下賤的毛病恐怕到老也醫不好了。」
他討厭待在明亮的地方。因為大家都會看自己,大家都會指著自己。
「那不就能從外層空間聊到內子宮了?」
『沒錯。不管表面上如何,兇手的精神仍處在相當程度的幼兒狀態。以這種殺人方式來看,正表現出這樣的「幼兒性」,而這個事實也反映出兇手的性格。』
渡瀨說完,御前崎困惑似地笑了。
「……班長,你想太多了吧……」
「這個,有什麼不對嗎?」
『啊,「幼兒性」……』
「不知道我的回答能不能滿足你……一般的觀念,發瘋的相反就是痊癒吧。可是,一直住在封閉的病房大樓的人,突然恢復開朗的神情重回社會,這種類似開關一開一關的事,應該是不可能的。最適當的說法不是痊癒,而是恢復,在醫學上稱為緩解狀態,不是突然就治好了,而是慢慢地、確實地讓精神安定下去。雖然不是完全治愈,但會讓癥狀變成短暫性的,或者是持續性地減輕和消失。現代的精神治療不能追求極端的結果,也沒在追求這種結果。因此並沒有痊癒這個概念,而是恢復。既然是恢復,當然就有複發的可能。只是,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患者名單……有必要嗎?」
「媽啊,那樣的話……」
渡瀨正在看計算機畫面看得入神。
『意思是,一個成長過程正常的人,不會長大后就突然做出破壞性且罪大惡極的行為來。除非是使用興奮劑等外部因素造成的,否則兇惡事件的犯人,在實際作案之前,其實很早就會出現前兆,也就是可以從這個人的行為看出端倪來,一般為人所知的就是虐待小動物。起初是昆蟲、青蛙、小蛇,然後到鳥類、貓、狗等,體型會越來越大。再下來,虐待的對象就會轉到比自己弱小的人或是體力差的人。最近的研究結果也顯示,他們在殺人之前,精神上就已經抱有破壞性衝動了。只不過,到了殺人這個階段,通常他們的「幼兒性」也不見了,取而代九九藏書之表現出來的就是暴力性。這名兇手目前還處在「幼兒性」這個初期階段。我之所以特別著眼于兇手的「幼兒性」,是因為兇手在犯案現場留下一張紙,說自己弄死了一隻青蛙,這是非常典型的初期行為,簡直可以看成兇手在跟大家說自己是怎麼變殘暴的。』
渡瀨愁眉苦臉地注視著畫面。
「還有別的嗎?那個,網路上的。」
「不要公私混為一談。」
「那就會留下侵害人權的惡名。」
「完全治愈?」
就不是媒體的御用學者,而是警察的御用學者了,換句話說,只有自己在狀況外而已。這個事實讓古手川好心虛。
『請大家看看這張紙。全是用平假名寫的,簡直像小學低年級的作文,但問題在內容。男孩子的話,大部分在幼兒時期都有抓青蛙或蛇來玩的經驗,寫這張紙的人也一樣,顯然很喜歡把青蛙弄成布袋蟲的樣子。而這本來就是小朋友特有的玩法,只是這個人更進一步把人拿來玩。』
「沒接觸網站,除了桂木以外也沒其他較好的朋友,但,兇手一定是用什麼方式接觸被害人的。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兇手認識她的可能性極高。幸好她的父母把她的畢業紀念冊帶來了,一定要把她過去認識的人,以及現在的交友關係全部査個清清楚楚。這幾個禮拜內,凡是接觸過她的人全都要找出來,一個都不能漏掉。」
「腦袋醒醒,這方面你應該比我清楚啊,比方說,發生這種獵奇事件時,網路上會有什麼反應?」
「過獎了,我只是一名精神科醫生,所謂犯罪心理學權威,那都是哪個不認識的人隨便吹噓的啦。」
「你是肯定派?」
「我早料到那樣可能得罪他,因為我的要求違反醫師倫理啊。但是,搜查工作再這麼膠著下去,遲早還是需要精神科醫師們的幫忙,與其那時候才來拜託,還不如現在抱著被拒絕的心情先來溝通溝通,後面就會比較輕鬆了吧,所以我才故意在那個時候提起他女兒那件命案。」
『……就是因為這樣,命案現場「天空舞台瀧見」的住戶才只有十分之一而已。當然沒有目擊者了。』
古手川表面上點點頭,其實並未真心同意。逮捕到犯人,或許社會能獲得一時的安寧吧,不過……一旦犯人從刑罰的牢籠里放出來,居民的安危就會再度受到威脅了,更何況是在世人都把過去的事件忘光光、悠哉悠哉過日子的情況下。
『沒錯。不過,雖然現場周邊的治安敗壞可想而知,但我們最感到不寒而慄的,還是屍體被吊在大樓十三樓這件事。到底是怎樣的兇手會做出這種行徑啊?』
「所以我們才要來這裏請教您。在您的研究室應該可以暢所欲言了吧。他們是想問出我們一般人和精神異常者之間,應該有很大且明確的界線才對,然後想從專家口中聽到這些,證實他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麼就可以安心了。就是因為這樣,主持人才會忘了禁忌而那樣問。」
「到底在看什麼……」
計算機上,赫見以闇夜為背景吊在屋檐下的荒尾禮子的屍體。
燈泡下,一本破舊的筆記本打開著。那是他的日記。他看著日記,嘴角上揚。前一頁寫的那些字,這幾天被電視大大地播出來了,雖然出現的是字幕式的打字,而非他親筆寫的字樣,但已經夠不可思議得叫人興奮了,簡直像是第一次登台的演員般驕傲不已。
「那當然。所謂搜查,就是不抱那種期望,就算白忙一場也是例行公事啊……。啊,教授,還可以拜託您一件事嗎?」

三年前的夏天,在松戶市內的住宅區發生了那起事件。三個人的小家庭,丈夫去上班,妻子和三歲女兒在家,中午過後,一個假裝配管工人的十七歲少年闖進家裡,絞殺那名妻子后奸屍,還用鐵管把號啕大哭的女兒打死。少年逃亡到最後還是被捕了,但律師要求進行精神鑒定,結果被診斷為犯行時患有精神分裂症,因而適用刑法三十九條,一審被判無罪。檢察官以沒必要進行精神鑒定為由上訴,但就在最近,高等法院駁回上訴,因此少年確定無罪。那段期間,丈夫一個人獨自對抗律師,不斷向社會大眾控訴刑法三十九條的不合理以及遺族的冤情,他的身影一次次都被媒體報導出來了。高院駁回的那一刻,丈夫仰天痛泣的身影雖然博得大眾同情,卻未撼動司法當局的想法。應該重新審視刑法三十九條的意見也半途銷聲匿跡了。
「唉呀,你這麼說真是讓人受之有愧。不如讓人調侃『為什麼當學者的總愛暴露自己的無知』還比較好。」
『就是說啊。我們也在可能的作案時間到現場去了,那裡路燈和行人都非常少,女孩子一個人走的話,還真會害怕不敢走咧。』
「是兇手的話,這張照片再討厭,捜查工作也算有進展了,偏偏這張照片只是討人厭而已。是發現屍體那個人啦,就是那個送報的小鬼用手機拍的。一生一次難得的體驗嘛。只是,自己爽就夠糟了,還他媽的竟敢散播到網路上,所以我才討厭網路。網路可以匿名大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尤其那些下賤傢伙就更愛了。心地下賤的人用來表現心聲的,一定是讓人看了就討厭的東西。可是話說回來,就有他媽的一堆廢物偏愛看這種噁心東西。說起來,還真像個缺德的衛生博覽會。」
「我就說嘛,都是一群比保險套還薄的弱咖。」
「不瞞您說,是這樣沒錯。您剛剛不是也說了,恢復后還是有複發的可能性。」
「我知道專家的意見很重要啦……說是犯罪心理學的權威,但畢竟就是個大學老師而已,又沒到過滿地是血的命案現場,也沒和殺人犯打過,頂多就是關在研究室里和數據大眼瞪小眼不是嗎?」
「您說的極為正確。這些話要是在電視上說出來,旁邊的人肯定不舒服吧。」
「您猜得沒錯。今https://read.99csw.com天我們是專程來向您請教您的專業見解。」
「無罪雖然可喜,但被送進醫療監獄是很痛苦的。想必心情很複雜吧。」
「結果,把那個老師惹毛了。」
「抱怨也沒用,那個主持人太廢了。」
渡瀨丟過來的是埼玉日報今天的早報。
說話聲中帶著靜靜的怒氣。聽起來不像是出於私人情感的憤怒,而是自己的專業被人蔑視才動怒的。
心想渡瀨聽到這裏一定要大罵缺德的。沒想到他只是皺起眉頭說:「唉呀,那個又沒什麼。」
因此,他喜歡黑暗。黑暗雖會令人失去視力。但平常就住在黑暗世界的他。在毫無光源的地方仍能行動自如。
渡瀨一說,御前崎首次露出不悅。
這是沒值班時常看的節目,因此主持人和名嘴都認得。不過,他們那種向來以正義的一方自居、對犯罪未審先判的厚臉皮已經不見了。或許是心理作用吧,覺得有位以言辭犀利著稱的專欄作家,這次語氣低調許多。大家彼此面面相覷,顯得束手無策。不,照實說的話,他們根本無暇顧到上電視的表情,個個難掩不安的神色。
「你是怎麼看待個人資料的?」
「班長。」
「那個御前崎教授是個實踐派。他現在是名譽教授,但以前是府中監獄的醫官,每天都和犯人打交道,絕不是個住在象牙塔的人。他會像進行田野調查那樣,專程到監獄去看那些傢伙充滿血絲的眼睛、聽他們放聲大笑、聞他們那酸臭的氣味。聽說他的學生很多是開業的精神科醫師。老實說,警視廳里也有很多人很崇拜他,每次發生棘手的案件時就會往他那裡跑。」
繞到渡瀨後面,一看邊面,無法呼吸。
「我這是在對教授您班門弄斧了。其實個人資料保護法對警察而言是個超方便的法律,它明文規定不適用於犯罪的預防和調查,當然也有條文規定不會處罰數據提供者,只是沒有強制非提供數據不可。」
「嗯?」
「這個教授被捧得太高了吧?最近每個八卦節目都上,都成了半個通告藝人了。」
『為您請到的特別來賓是犯罪心理學權威、城北大學名譽教授御前崎宗孝先生。老師,您好。』
一說,馬上再重新注視圖片,總算了解渡瀬的意思了。背景是暗的,但昨天警察到現場時,天色應該已經泛白了。換句話說,這張照片是在警察抵達之前拍的。
「你說那傢伙會拿著可以把人打到斷氣的大型鈍器在路上趴趴走嗎?還事先準備了那麼大的藍色帆布?那傢伙說不定是個瘋子,但絕不是笨蛋,恐怕還是個行事小心的人,證據就是發現遺體都三天了,還是找不到什麼有用的線索。我不認為兇手是隨機殺人,他一定是從哪裡或是用什麼方式知道荒尾禮子,然後選中她為目標的。接觸點……只要知道兇手和荒尾禮子的接觸點,就一定能破案了。」
「這是因為那個教授正準備說出什麼嚴重的事情來。一開始他先說些籠統的不會出問題的話,當被問到犯人是不是精神異常時,還拐彎抹角地先從其他的異常說起。但傻眼的是,就在教授要說出一般人和兇手最關鍵的差異時,居然在主持人和整個攝影棚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把節目切了不讓他說出來。肯定是因為教授要說的正常人和精神異常人之間的差別,不會只是掀開臭不可聞的大便桶而已,而是接近犯人本質的重要觀點。他媽的竟敢把話給腰斬了。」
見渡瀨的桌上有兩本冊子,就是他剛剛說的畢業紀念冊吧。附照片的關係,每一本都好厚。這是要拿來追查裡頭每一個人的下落,進而試圖找到與荒尾禮子的接觸點。既然與她同齡,下班后直接回家的人應該不多,很可能要接近深夜才連絡得上,而且就算連絡上了。白忙一場的可能性也很高,因此是個事倍功半的苦差事。不由得,古手川不滿地嘟起嘴巴。
看到那張臉,古手川想起來了。這張臉最近很常看到。每當發生重大刑案時,許多談話性節目就會找他,算是媒體的御用學者。至少古手川是這麼認為的。
「向高院上訴時,檢方提出不需要進行精神鑒定是敗筆之一,但到了後來,大家知道律師和負責鑒定的精神科醫師是好朋友時,就有問題了。」
「用膝蓋想就知道了。看這個角度,從頭到手指,整個身體完全是從正面拍的。能夠這樣拍的地點只有一個,拍的人也只有一個。」
「我曉得要在兩者之間畫上界線是很困難的,但這是有點偏哲學性的看法不是嗎?」
「你看社會版的社論。通常發生這種命案,他們一定會說是地方社會的交流不足、恐怖電影和鬼畜系漫畫的不良影響,還有人心不古等等。但這次這種說法一個字都沒有,有的就只是對模仿犯的恐懼,以及期待早日破案而已。這種太過斯文的報導反而讓人覺得可怕,簡單說,就是連媒體都緊張起來了。」
「你的狀況,是有裝病的嫌疑,」
「……你不覺得不道德嗎?」
「因為我也是掉進死胡同的人之一啊。而且,我要去把他剛剛沒說完的話問個清清楚楚。先跟他約好要過去。」
另一方面,古手川對此事卻有一種近乎「那又怎樣!」的強硬態度。這是一樁將社會推入不安深淵,連向來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都希望儘速解決的重大刑案。而愈是殘暴、愈是眾所關注的命案,在破案那,瞬所贏得的喝采聲就愈響亮。自己就要站在那喝採的漩渦中,因為自己要逮捕兇手來一舉成名。雖然大學畢業了,但國家公務員考試I種落榜,古手川的警察人生自然得從基層干起,就算認認真真打拚,比一般人升遷更快,恐怕頂多就干到警視,但古手川的自尊心不會容許自己僅止如此。身在警察機構,一切得服從階級,若要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就非升遷不可,這是在派出所服勁時得到的教訓。最好要拿到警察功績章或警察功勞章,不然警視總監獎也可以。總之,就是要立下顯著功績,讓眾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古手川的功名心日益增大。九九藏書
「呃……班長。」
「不正常啊。和向來的獵奇事件反應不一樣。顯然大家都很害怕。因為害怕而不敢做出那種不謹慎的發言。這種現象讓人覺得怪怪的,到底是什麼、又會怎樣。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哈哈哈……這位講話還更直白呢。沒關係的。那起命案的確被報導得很厲害,加上我是受害者家屬,又是一名精神鑒定醫師,也算是冥冥中有註定吧!我就回答你,我個人認為刑法三十九條是有必要存在的。」
御前崎的研究室在西校舍的二樓中間。畢竟這裏不是案發現場或關係者的家裡,是不能隨便進出的,於是古手川連走在走廊上都忐忑不安,倒是渡瀨自顧自擠過迎面而來的學生跨步前進。真是個旁若無人的活標本。
『我們趕快來請教老師。針對這起案件的兇手,老師您的看法是?』
「要向清高人士提出無理的要求時,厚顏無恥是正攻法呢。我聽說教授您的學生很多是開業醫師,如果能夠得到您還有大家的幫助,那就太棒了。」
他是黑暗世界的住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旁人看來他只是凝然不動,其實黑暗中的他,內心藏著不為人知的快樂呢。
「你的意思是為了協助調查,就要醫師將自己的病人資料提供出來嗎?」
「跑通告是因為有這個需求啊。就算他們再怎麼瞎扯些反權力的話,重要的是能扯得人人都聽得懂,反正掉進死胡同的人要的就是權威啊。因為權威人士能將專業知識消化后說得簡單明了,當然就會被當成寶了,」
「那是當然的。本來學者發表言論的地方就是論文而已,上媒體拋頭露面總像是走錯地方了。但,像我這樣的人會去那種地方露這張老臉,是想糾正一般人對精神病的誤解。」
那個房間沒有明亮的電燈,只有桌上那盞小燈泡亮著而已,反正他喜歡暗,根本不在意。寂靜的寒氣從地面竄上來,但只要有燈泡的熱度,於他就夠了。房間里,電視、音響類的東西一概沒有,聽見的只有外頭呼嘯的風聲。
「是啊。有人說,搞不好由別的精神科醫師來鑒定,結果就會不同了。這麼說也沒錯啦,本來精神醫學就是一門還很新的學問,至今還是有很多個學派。而且,因為都是藉由面試來評斷患者主觀性的自身經驗,再加上評斷的基準建立在各個精神科醫師不同的臨床經驗上,所以無論怎麼做,還是可能產生不同的見解。就算換成我或我的學生來鑒定,也是會有其他的疑惑產生吧。重要的是,鑒定和法律的是非不能混為一談。日本的法律是採用責任主義。所以說,把有責任能力的人和沒有責任能力的人相提並論是不合理的。」
「正常或異常?白的或黑的?越是不安的人就會越想分得清清楚楚。不過,陷入這種二分法會讓思考停止,而思考停止的結果,就是大家都變成毫無判斷力的人形木偶了。」
「但是,費了那麼大把勁才抓到兇手,然後兇手是個瘋子的話,就會用到三十九條結果變無罪嗎?這不是白忙一場?」
御前崎和渡瀨之間降下片刻的靜默。兩人的表情都很沉穩,交會的眼神卻尖銳得叫旁人無法靠近。
「是什麼?」
「啊,就跟桂木說的一樣,沒發現她有進入奇怪網站的跡象。但是,老實說,這個事實我不想公開。」
「幹嘛?」
「不愧是教授啊。我們凡人在那樣的情況下只會憤慨不已,應該都沒辦法這麼冷靜思考吧。」
從旁邊聽,這番令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稱讚叫人好害臊。而人過了七十歲。自然具備把這種社交辭令當成耳邊風的肚量吧,御前崎的表情毫無任何不悅。
「我是御前崎。你們在電話中說是埼玉縣警,想必是承辦那起命案吧?」
卸前崎輕聲低吟,思考了一下說:
先打破這僵局的是渡瀬。
「因為我覺得他們想問的,跟我所想的剛好相反。」
「但是,這次看不到那種不謹慎的發言。我剛剛讓他們查過了,事件開始報導到現在第三天,你說的那個2ch還有其他類似的網站都掃過一遍了,是有人說很可怕、很恐怖之類的,但都沒人拿這起命案開玩笑,就連公開這張照片后,也完全沒人寫些嘲笑屍體的話。明明瀏覽人數超過三千人的。」
「……蛤?去哪?」
『您的意思是說,把屍體吊起來這個行為本身,是小朋友的一種玩法?』
『這樣啊,那不成了都市中的黑色口袋了。』
渡瀨打開旁邊的電視,突然映出早上的八卦談話節目。
「要是讓大家知道這個,不安的人就會更不安吧。」
「喔,你說這個啊?我是舉出,兇手露出他的『幼兒性』把屍體當成玩具,還有他想彰顯出自己的殘暴。不過,『幼兒性』還有一個更明顯更重要的特點。」
前往大學的車上,渡瀨始終一言不發。雖然早聽同事說過了,但渡瀬坐在旁邊的這一路上,還是九*九*藏*書超乎想象的尷尬。他根本不看窗外景色,只是盯著正前方。與其這樣,還不如閉上眼睛冥想,不然乾脆睡覺好了。
「渡瀨先生,來看精神科的患者都充滿了不安。他們沒有身體哪裡痛、哪裡不舒服這種明確的自覺癥狀,而是陷在連自己犯了什麼錯、自己到底是誰都搞不清楚的恐怖和疑神疑鬼中。要治療這種狀態的患者需要什麼?就是需要對醫師的全盤信賴。如果不能完全相信醫師,病人又怎麼會把心打開呢?所以說,專心接受治療的人,還有已經恢復的人,或許他們相信醫師更勝於相信他們的兄弟姊妹呢。如果病人知道自己信任的醫師竟然把自己的資料泄漏給警察,他們會怎麼想?經過長期間才建立起來的信任關係就會一下瓦解。不行,精神科醫師的道德感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不用說是我,我的學生也都被我灌輸作為一名精神科醫師的信條,所以他們也不會這麼做的。」
「您好像不太喜歡那種地方?」
渡瀨握著遙控器,獃獃看著什麼都沒有的畫面。
虞犯者,讓他們一輩子都不要出來。
偷瞄一眼,只見渡瀨依然板著臉。
「老師你對刑法三十九條有什麼看法?」古手川突然冒出這個問題,被渡瀨露骨地狠瞪了兩眼。
『呃……啊,老師,真的很謝謝您。那麼我們就先到這裏。』
「那是你過獎了。我從前碰過一個事件加害人的家屬,他就很能做出理性的判斷。他的兒子殺了人,精神鑒定的結果獲判無罪……」
「教授您想糾正的誤解,對他們來說是正解,不,應該說他們寧願這麼相信吧。那時候那個主持人說:『兇手是精神異常的人?』我一時還懷疑自己的耳朵。綜合性節目或戲劇就算了,含新聞報導性質的節目,竟然大剌剌說出精神異常者怎樣怎樣的,這在電視台應該是禁忌才對,偏偏說的人和周圍其他人都不在意,這點太反常了,」
「呃,計算機……」
「希望是沒必要啊。人殺人的理由一大堆,但歸根究底只有三個,愛恨情仇、錢,還有發瘋。前兩個比較容易鎖定,只要找出人被殺死後會開心的傢伙就行了。但發瘋就麻煩了,因為沒辦法鎖定嫌犯。這種時候只有列出虞犯者名單,再從中篩選了,所以必須儘可能把分母做大,因為所有精神異常的人都可能有殺人動機。」
「反應、嗎?2ch或是專門討論時事的網站上,鐵定出現一大票傢伙在那邊大鳴大放。猜測兇手啦、猜測警察的動向啦,猜中沒猜中的,簡直跟大拜拜一樣熱鬧。如果屍體照片又流出去的話,就會開始品頭論足了。以前。就有人對公開的無頭屍體做出冷血透頂的評論呢。」
「但是,社會上還是有人認為讓大家誤解比較好,例如剛剛跟教授您談話的那個主持人。」
電視節目就突然結束了。
「什麼事?我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說起來多諷刺啊,在嶄新的高樓大廈里居然治安這麼差,簡直跟美國的南布朗克斯區有得比了。水和治安免費這個日本的神話又一個地方破滅了。』
「只是,您說的人權搞不好就是犯人的人權,而且是跟殺害您女兒和孫女的兇手一樣的人。您想過嗎?假設那名兇手在犯案之前就讓警察知道他的存在,或許您女兒和孫女的命就保住了。」
「怎麼了,班長?」
「如果是就好啰。這次不只是網路這種奇怪的媒體,連主流報紙的態度也一樣。這個,看過了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也不會就這麼放兇手到處趴趴走。反正起訴是檢察官的事,我們的工作說穿了就是逮捕犯人。就算假設到最後犯人是無罪的。至少逮捕到的那一刻,社會就得以安寧了。光這點就很有意義了,所以絕不會是白忙一場。」
「被害人上了地下網站的當、被害人有危險的交友關係——。這招帶來的效應,會讓大眾有種安全感,他們會認為被害人是因為某種理由被殺,跟自己無關。但是,如果沒有這種效應的話?被殺的就有可能是自己了,搞不好兇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也說不定。再沒有比死於非命更恐怖的了。」
「我看計算機很稀奇嗎?」
「什麼事?」
「現在還不行說。我們對於精神障礙者的犯罪,必須進行更理性的辯論、更冷靜的判斷才行……偏偏人們往往只想看自己想看的而已,只想聽自己想聽的而已。」
渡瀨的看法沒錯。媒體以往總善於料理凄慘的事件及衝擊性的畫面,提供大眾閑嗑牙時享用,但這回由於食材噁心可怖,竟顯得不知從何下手才好。
「好深奧的話啊。對了,教授,其實我們今天專程來請教您的是……所謂的精神障礙,完全治愈的比例有多少呢?」
話都還沒說完,渡瀨轉身就走。連咂嘴的時間都沒有,古手川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追上去,這個老是硬牽別人鼻子走的毛病真叫人火大,但比起一一打畢業紀念冊上的電話,還是好多了。
「不是……被殺的那個太太,就是教授的獨生女。」

「我的意思是說,從醫療監獄出來後過著正常生活的人,就沒有複發的可能嗎?」
雖然不知什麼是衛生博覽會,但從渡瀨的口氣聽來,可以推知是個很骯髒的東西。不過,無法推知的是渡瀨的態度。不就是個高中生的惡搞罷了,會這麼執著是——。
「的確如此。不過,其實醫學上對於人之所以會變得異常這個機制,也還沒完全弄清楚。有人提出假設,認為可能是神經傳導物質多巴胺出九_九_藏_書狀況,導致腦神經的網路混亂,但其實不盡然。要論證這個物質層面的問題,當然就會涉及到基因。而同卵雙胞胎被發現雙方都有異常性的機率是五成左右,這個數據數據顯示剛剛那個假設多麼不堪一擊。」
「對不起。我先天後天都是個口沒遮攔的粗人。但換個角度講,警察這行本來就是要求黑白分明的工作,不查個清清楚楚不行,不把線畫得清清楚楚不行。唉呀,就混口飯吃。」
比在住宅區看見老虎還稀奇——但,不能說出口。事實上,現在總算一人配有一台計算機了,但起初一個班裡只有一台而已,而且,比誰都更高聲爭取那台計算機的,當然就是渡瀨了。只不過,渡瀨興高采烈玩計算機的時間只有最初那三天,之後就像玩膩舊玩具的小孩般,很快把使用權丟給年輕人,只在需要數據時叫他們印出來而已。目前在捜查一課,渡瀨甚至被人在背地裡說壞話,說他是硅過敏的優先人選呢。

(圖二)
「是真的來不及了,都已經到都內了不是嗎?」
「剛剛在節目上,您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您提到『幼兒性』,可以請您繼續把這部分說完嗎?」
「城北大學,去找那個教授。」

「讓大家誤解比較……好?」
「被害人的計算機,分析完了嗎?」
『精神上處在幼兒狀態的人就說他精神異常,我覺得這樣不對。很多正常過日子的人其實都有孩子氣的部分,只是隱藏住罷了。再說,在音樂、繪畫、小說這些藝術領域,童心未泯有時候未必不好。我的意思是,目前我能夠確定的,就是兇手不會是突然變成一個殘暴的人的。』
當然記得。與其說記得,還不如說媒體時不時就拿出來談,讓人忘都忘不了。
「只要不是玩膩了或被罵,小朋友喜歡玩的事情就會一直不停地玩下去。」
「不不,我剛剛看過電視,更相信您真的是犯罪心理學權威了。」
「御前崎教授是那個少年的鑒定醫師嗎?」
並非鑒識拍的現場照片。古手川瞄了一眼畫面邊邊,才知不是計算機硬碟里的數據,而是從網站上讀進來的圖片。網站名稱是「屍體寫|真大閱兵」。
「為、為什麼?而且還這麼突然?」
「你好像覺得很意外?你認為女兒被殺,做父母的理當痛恨三十九條?以人之常情來看應該是吧,那起命案也的確相當凄慘。丈夫工作一帆風順,夫妻感情融洽,還生了一個小女兒,可說人生幸福美滿。然後,突然有一天這個幸福就破滅了。什麼……什麼都不知道的媽媽和小女兒,就像螻蟻一樣被殺了。活下來的丈夫也很可憐。我就住在松戶市附近,所以常常去看他,他那副消沉的模樣看得人好心痛。人生最重要的東西一次失去兩個,情何以堪啊。」
「不只是報紙喔,就連比鋁還輕、比保險套還薄的八卦節目也是這個樣子。」
主持人一問,卸前崎教授稍微皺起眉頭。
『這麼說,兇手是精神異常的人啰?』
「原來如此。我很想對你的工作表示敬意,但我們精神科醫師的概念里,真的沒有正常人和異常人之間那條界線。要把正常的狀態和異常的狀態看成是相對的,前提當然就要對異常性有所認識,而且同時要訂出什麼叫做正常才行。如果只是十個人的團體就算了,但這個世界上有各種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思想、不同的宗教、不同的嗜好、不同的感覺和不同的習慣在互相對抗,要在這當中規定出什麼才是正常,這個規定行為本身,就不得不說是荒謬的。中世紀的異端審問,還有二次大戰中對猶太人的迫害,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這種東西,到底會是誰?」
就在此時,電視的音量突然提高,回頭一看,渡瀨手上握著遙控器。
「你講得還真白啊。」
「班長,為什麼這種網站上會有這張照片……該不會是本部流出去的吧?」
「……你也注意到了?」
不過,古手川的想法是,與其重新審視刑法三十九條,更應該嚴格定義何謂心神喪失才對。即便是心神喪失或精神耗弱者,他們下手的對象都是女子和小孩,就算對象搞錯了,也絕不會亂闖暴力集團的事務所或相撲館,可見他們具備充分的判斷力不是嗎?
「你眼睛瞎了嗎?看仔細。昨天看到快吐的那些現場照片,跟這個一樣嗎?」
「那類的發言應該叫做不謹慎。有些狀況不容許不道德,但容許不謹慎,例如看見屍體時。屍體會讓看見的人意識到自己也會死,自己的身體哪天也會變成屍體腐爛掉,而且會越想越抓狂,所以精神正常的人就會拿死來開玩笑,因為不這麼做受不了啊。像我們當警察的,還有醫生、和尚,我們這些整天和屍體打交道的傢伙,一定聽過幾個黑色笑話,也是因為不這樣就沒辦法保持精神上的平衡。所以,網路上不謹慎的發言滿天飛還好,這個沒什麼。」
「兇手……!」
「走!」
一讀,果然如渡瀨所言,以往發生重大刑案時,與其把原因歸究于兇手本身,媒體更偏向強烈批評社會環境並要求改善,但這回下筆顯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委婉多了。
『呃,這話怎麼說?』
「我會再考慮一下,不過請別抱太大期望。」
曾經就發生過假釋中的受刑人從更生保護機構溜出來后,在購物中心攻擊嬰兒致死的案件。當時的法務大臣立即指示要加強掌握住假釋犯的行蹤,但仍無法消除亡羊補牢的觀感。那個時候,不必面對鏡頭和麥克風時。大家私下都這麼想過——
沒有月亮,沒有任何光線從窗外射進來。
『首先呢,或許各位也都注意到了,我第一個看到的是「幼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