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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解剖 4 十二月十五日

三、解剖

4 十二月十五日

小百合的手指同旋律一起在琴鍵上華麗地滑行,一邊明確地彈奏出伴奏部,一邊仔細地刻畫出主旋律,溫柔、躊躇,卻鮮明突出,儘管刻意壓抑打鍵力道,卻緊緊抓住聽者的靈魂不放。哀凄優美的旋律中,真人那靦腆的笑容與怯生生的表情交互浮映出來。雖然虛幻得隨時就要斷掉似地,淡淡的音珠終究療愈少年靈魂般地連續下去,曲調忽然高揚。旋律瘋狂而騷亂。與親愛的人生生別離的悲楚及慟泣,透過小百合向來的強勁打鍵一舉爆發——。
猶如自夢中清醒般,古手川睜開雙眼,見小百合猛地伏在琴鍵上。
「你沒事吧?」
離開鞋店時,勝雄繞到古手川前面直視著他,然後掛著那副笑容說:
在等候室坐二個小時,護士們看也不看古手川一眼,這是因為澤井醫師指示員工們不要理他。幸虧被當成空氣。才能盡情觀察診所里的狀況。澤井牙科診所果然風評佳,不論何時來,等候室都是人滿為患。聽小百合說,澤井的醫術確實高明,而且為人和藹可親,因此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將附近同行的病人搶過來了,結果變成三個町中唯一的一家牙科診所。姑且不論診所生意興隆是好是壞,一般認為,病人多的牙醫總是可靠的。
再加上,古手川的心態壓根就拒絕勝雄是兇手的推測。依小百合的說法,勝雄就像家人般,和真人也親如兄弟。因此勝雄絕對不可能殺害真人,這太違反古手川的世界觀了。
首先產生恐慌的是小孩的名字以「エ」和「オ」開頭的父母,他們拒絕讓孩子去學校,擔心孩子上下學時慘遭毒手。於是很快地,各校的家長會召開臨時會,決定父母要接送兒童上下學,但很多家庭是父母都在上班,能持續多久便成了疑問。疑問直接連結不安,不安再轉成不滿反彈到校方,甚至有人提出也要老師陪伴學生上下學,並負責到最後一個學生安全回家為止。一連串事件釀成莫大的逼迫感是眾所周知的,因此校方無法否決這項請求。結果,老師們的工作時間立刻超過勞動基準法的規定時間,撐了三天後,老師遲到早退的情形陸續出現,由於當中也有人因為過度疲勞而生病,於是飯能市教育委員會向保全公司申請業務委託,同時對搜查本部發出前所未有的請求。請求的內容和幾天前飯能市長所發表的聲明無太大差別,但遣辭用字更激烈且帶著動怒的成分。
這回輪到自己被目光緊緊盯住。毫無矯飾的單純話語直直刺入心裏。古手川知道自己兩頰紅了,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厭煩似地搖了搖手來遮掩害羞。
「我們家沒有宗教信仰,所以沒有佛桌或神壇,納骨在葬禮當天就做完了,葬禮真是可怕啊,好多東西在眼前一下就都收拾掉了。」

「謝、謝謝。」
還不到八點,但電話鈴響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搜查員一人一部,總共十八部電話全在講話中,而且待機中的燈還在閃著。
「實在沒法待在這裏,都是真人的味道。」
「什麼事也沒發生,不,是為了不讓事情發生才被派出去的……啊,剛剛有人說,在還未構成事件之前,要警察去保護一名個人實在有點什麼什麼的。就是這個事。從恩田飯能市長以下,姓氏開頭是『エ』或『オ』的市議會議員、住在其他市的縣議會議員,還有國會議員的家屬,都向警察申請自宅警備。真是丟臉,這種話也講得出來。『老鼠』他們要是知道,一定興奮地猛搓手,這題材太有得他們發揮了。就算警備部的任務是保護要人,但這種狀況等於公私不分,一定會被罵到臭頭的。」
自己應該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才對啊——古手川一邊思索一邊追上勝雄。向來自認屬於很能夠做客觀判斷,並對嫌疑人和事件關係人保持距離的類型,可事實卻完全不同。
小百合趴伏著說。
沒理會古手川的為難,勝雄宛如孩子般雀躍。看到他那副興奮的樣子,根本不會想到他過去曾經殺害一名幼兒。人都會變吧?或者說,人有時會變得善良、有時會變得邪惡吧?
「唯一的兒子死了,我卻什麼也沒辦法做。別說是找兇手、協助警察,我連那孩子高興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一整天,就只會哭而已。真沒想到原來我是這麼無能為力。什麼鋼琴老師、什麼觀護人,竟然頂著那種頭銜,真是噁心。你知道嗎?這四天中,我做的事就只有穿著喪服坐著而已,喪禮的準備、到市公所辦理死亡登記、埋葬的手續,全是別人幫我做的。我真的是……真的是什麼也沒辦法做。」
令人吃驚的是,相隔五日再來,佐合町的樣子整個變了。才剛過七點,路上便行人寥寥,且個個射出警戒的目光。趕回家與家人團聚以及歲末年終特有的匆忙感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片沉寂,宛如亟欲躲過野狼來襲的羊群般屏神斂氣。這種改變肯定是九_九_藏_書真人的命案引起的。連年僅七歲的小孩都不放過,青蛙男讓這個町持續陷入戰慄怖畏之中。
虛弱無力地站起來。
「那,穿來的鞋子要幫你們丟嗎?」
走近一看,皮膚失去光澤且毛孔粗大。常聽人說「不吃妝」,指的就是這種狀態吧。勞心催人老嗎?看起來,下老了十歲。
「鬧得沸沸揚揚的事件……我最痛恨了,千萬別找我啊。」
「喔?為什麼?」
「拜託你,古手川先生,把兇手抓起來。」
雙手提著裝廢棄物袋子的勝雄經過眼前。這已經是第幾趟了呢?這家診所包含澤井在內共有四名醫師,似乎沒多久垃圾筒就滿了。
當大門在面前敞開時,身體便自然地往裡面走。
很多團體拒絕依賴警力。在〈仿效美國自救〉這句標語的促進下成立自衛團。各個自治會呼籲大家晚上七點以後盡量少出門,若發現可疑者必須立即通報。居家賣場的防犯小物業績一飛衝天,門鎖從兩道改成三道、從三道改成四道,鑰匙行忙到不可開交。
無論政府力推怎樣的就業對策,仍抑制不住失業率。派遣與打工依然橫行,導致正式職員愈來愈少,全國的平均完全失業率已經超過百分之六了。這種狀況下,剛從醫療機構出來的精神障礙者,他們要找到工作並持續就業有多麼困難。這點已經聽小百合說過太多了。二〇〇六年四月起實施修正障礙者僱用促進法后,公共職業安定所終於開始積極為精神障礙者介紹工作,但不包括因犯罪而待過醫療機構的人,結果就變成不得不靠觀護人幫忙或托關係找工作了。當真勝雄的例子可說近乎僥倖。
「呃,你的心情我們了解,我們真的了解。但沒有任何證據就扣押人,這種事在法律上、人道上都不容許……」
「哪裡,我們才不好意思呢,在店裡吵吵鬧鬧的。」
今天的事最好跟觀護人報告一下吧——多多少少,古手川算是隨便編個理由,便前往隔壁的佐合町去。這時候去見才剛辦完真人喪事的小百合,不免有點緊張,但心裏很清楚,不見的話只會更加擔心。
寒風敲打玻璃窗,不斷發出啪咑啪咑的聲響。聽在他耳里,宛如崇拜自己的拍手與歡呼。在這個昏暗窄仄的一人王國中,他無時無刻不陶醉在這片歡聲中。
「比昨天還慘,抗議電話幾乎多了一倍。哼,不過就是剛好被媒體猜中而已。」
話中帶刺,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感覺不到被刺的痛苦。

渡瀨的命令讓大半的搜查員都鬆了口氣。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心愛的人死了是這種感覺,簡直……簡直像是心裏破了一個大洞,不管再怎麼彈,鋼琴聲都會從洞口跑掉,根本留不住。所以啊,我沒辦法接受真人的死是命運的捉弄。我覺得,如果相信真人是被我身邊的人殺的,而且能夠追究責任的話。那麼多多少少就能填補這個破洞。所以拜託你,請你一定要逮捕兇手。」
「不管報紙上怎麼寫,警方自有警方的正式發表……」
每次一想到那些提心弔膽的人,昏暗的喜悅就爬遍全身。別人不得而知的犧牲者,自己卻已經知道了,這種優越感讓人興奮到極點。擁有選擇權是王者的證明,最先知道也是王者的證明。
「換個地方吧。」
「喔不,我帶回去好了,請幫我用袋子裝起來。」
然後嚇了一跳。
小百合又靜靜垂下頭來。看她那個樣子,古手川心情真難受極了。明明人就在眼前,卻感覺那般遙遠。明明希望說些什麼來安慰這位母親,卻找不到可以充分表達心情的言語。
不覺點頭的前一瞬,職業意識回來了。
然而,猶如革命前夕,誰也無法抑制此般不安。有良心的社會學者雖然靜靜地發出警告,但無人傾聽。
迴旋的風將路邊的銀杏落葉吹得團團打轉。
對這番帶自嘲意味的話,古手川只能咬著嘴唇點頭。警察平時總是唱高調要保護國民生命財產安全,一旦事態緊急時,就只能淪為議員們的看門狗。
接著,手指編織出來的是古手川耳熟能詳的樂曲。肖邦練習曲第三號E大調《離別曲》。這是一首讓作曲者本人說出「我未曾寫過如此美麗的旋律」,而且收進音樂教科書里的世界名曲。小百合壓抑向來強勁的打鍵方式,讓每一顆音珠粒粒分明地飄蕩在空中。旋律誠如作者自己稱讚的那般美麗,難怪總是靜靜微笑的真人會喜歡這首曲子。不過,如今聽來,這首曲子似乎預見了真人的命運,令古手川備覺難受。
「哼,不要夾帶私情啊。」
『請你們二十四小時監視病人。』
無論如何,各個市民團體所採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要求捜査本部提供異常犯罪虞犯者名單。當然,搜查本部皆以偵查不公開以及擁護人權為由拒絕,但其實這是個痛苦的借口,因為羅列虞犯者名單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與擁護人權相抵觸的行為。
「嗯,一早警備部警備課和機動隊就接到出動命令了。聽說飯能署也一樣,除了今天沒上班的人以外,幾乎全部被派出去。」
不過,古手川內心確信,勝雄絕非https://read.99csw.com青蛙男。
小百合倚靠著大門,說得有氣無力。彷佛不靠著什麼,整個人就要垮下去了。
要求提供名單的團體與警察署員之間,氣氛一開始就不太穩定。認為自己被逼到絕境的市民,當然不能同理總是說些場面話的公務員,於是不斷出現該不該提供名單這種爭執,結果,一名警察被揍,打人的市民遭當場逮捕。這名市民不久即被釋放,但因這起糾紛,市民對警察的感覺便愈來愈惡化了。
小百合終於開口了。
無論如何,再清楚不過的就是市民對警察的不信任感了。自衛團的成立即在表明對警察的不信任,可是輿論一面倒,非但無人責難,反而壓倒性地認為理當如此。加上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齊聲怒罵警察無能,還用怒罵警察來代替日常打招呼。至此,警察的威信已然掃地,不久,便一再有人趁黑夜在派出所的牆上亂塗鴉或大小便,顯然警察這個職業已經遭眾人蔑視,甚至有耳語傳出,里中縣警本部長下台只是遲早的問題了。
說完,他開心地笑了。這種時候只要以笑容響應就行了,可這幾天來,古手川已經無法自然地笑出來了。
但,不說不行。
「媽的!沒辦法工作!留下兩部,其他的都設語音!」
「就黑客啊。他媽的哪個混蛋駭進縣警本部的計算機主機盜取虞犯者數據,幸好防堵得夠嚴密才免遭外泄,負責人應該一臉慘白吧。但真正蒙受其害的要算是警備部,這個月的警備計劃全泡湯了,因為必須全員出動,人手不夠又沒有支持,警備部長的臉色豈止慘白,根本就沒有血色。」
看見前來應門的小百合,一陣難受。
比在喪禮上看到時兩頰更為凹陷,眼神無光,憔悴不堪的臉上絲毫感受不到生氣。
向護士問了鞋店,告訴勝雄要帶他去買新鞋時,勝雄大吃一驚后,樂得「嗚哇哇哇」叫出來。由於聲音聽起來太誇張,反倒讓古手川退縮了。
古手川無言地點點頭。據說。當父母為子女治喪時,葬儀社會刻意儘速結束喪禮,以縮短喪主哀傷的時間。
『乾脆搬到其他府縣去。』
「這個國家啊,自從七〇年安保以來,不知幸或不幸,都沒有經歷過大規模的暴動。就連恐怖活動。也只有十幾年前那起奧姆事件而已。所以跟歐美或中東國家不一樣,沒有出動自衛隊維持治安的必要。因為沒經驗,後果就是警備體制失去方向不知所措,警視廳當然是,地方縣警更是。如果很有經驗的話,說不定就不會這樣臨時抱佛腳也抱不了了。說起來真諷刺,這次的青蛙男事件完全把這種狀況顯現出來了。不只警備部受到影響,連總務部的情報管理課都被這把火燒到。」
「我老公嗎?啊,來過了。大概是從報紙或電視知道消息的吧。雖然他那個樣子,畢竟是真人的爸爸啊。他到喪禮的後面來,跟我說了很多話……奇怪了,他跟我說了什麼我怎麼都想不起來。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走了。唉呀,他已經另外成立家庭了。當然沒辦法待太久吧。現在回想起來,如果喪禮上我們兩個人能夠手牽手。多少做出點夫妻的樣子,或許真人會很高興吧。但,我連那個也沒做到。」
「所以我說了,沒有那種名單就是沒有那種名單,你不相信警察說的話是嗎?」
(拜託,別高興成那個樣子——根本不是什麼高興的東西呀。)
「不是你什麼都做不到啦。像我們會抓壞人,可說起來,也就只會這個而已。但一定有許多事是媽媽、是有働小姐你做得到而我們做不到的吧?」
勝雄的脖子笨拙地上下擺動。古手川雖然眼晴看著他,但一時覺得不好意思,就看向他的鞋子。
當然,懼怕青蛙男的可不只小朋友的父母而已。由姓氏開頭為「エ」和「オ」的人所發起的市民團體,光在飯能市就有六個之多,分別為〈飯能市市民安全考慮會〉、〈飯能警察署支持會〉、〈兇惡犯罪防止連盟〉、〈生命自救會〉、〈逮捕青蛙男請願市民同盟〉、〈飯能市後援會〉——,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國體並不像一般的市民團體那樣由律師等法律界人士出任代表,它們連成立都是在自然情況下產生的,例如在某個地區、某個職場,懷抱相同不安的一群人在熟人的招喚下就組成了;而且各個團體的主張並無相違之處,若說不同,就只有地區及成員的平均年齡不一樣而已;背後也沒有特定的政治團體在操控。就這層意義上來說,是很理想的市民團體,但沒有法律界人士出任代表,背後又無政九_九_藏_書治團體支持的話,表示一旦失控也沒有踩煞車的機制了。
除此之外,對精神障礙者的中傷和迫害也開始引人注目。這是因為民眾集體打電話或寫信去騷擾精神科醫師以及精神病患的收容機構。
各種疼痛中,牙痛算是相當難忍受的,通常等待的患者都會痛得無暇去想其他事情。然而豎耳傾聽,便發現病人們或護士們的談話中,頻繁地提到青蛙男這個名字。而且神情活像在偷偷說些禁忌似地。在有暖氣又整潔的診所內交流著陰慘的獵奇殺人傳聞——由於鎌谷町這裏正是第二件命案的現場,因此有這種現象也是無可厚非,但日常生活猶如遭到異質的恐怖入侵,讓古手川感覺糟透了。
可,小百合仍渾身發顫不已。
「啊……不好意思,我太失禮了。」
「真的很抱歉,我這張臉……因為沒吃什麼東西。」
他那股興奮熱勁還降不下來,因為從未接觸過的寶物入手了,是一雙散散發著橡膠味的新鞋子。那個男人最近常在自己的周圍徘徊,但好像是老師的朋友。一開始還挺討厭他的,但既然會送這種禮物給自己,說不定和自己是同一國的。
傲慢地撇起嘴唇,但眼睛根本沒在笑。
原以為右腳扭了一下是因為踩到鬆脫的鞋帶,結果是另有原因。
「家裡到處都是那孩子的味道,就算噴再多芳香劑也去除不了吧。」
觀察幾天,便能大致掌握勝雄的工作內容了。說是醫療雜務,其實就是打雜,主要負責搬運醫療器具或廢棄物這種勞力活,然後打掃,性質很單純,完全談不上動腦筋。也根本不會有工作注意事項。但這是有原因的,因為勝雄不會讀寫漢字,要他依照文書指示去做是有困難的。他會讀也會寫平假名,但漢字全然不行,在古手川看來,他的識字能力只有小學低年級以下的程度而已,因此能勝任的工作有限也是理所當然的。或許其他職員以口頭一一說明,他就能做更多事了,但職場上人人忙得自顧不暇。根本沒有工夫教他。
「哪位……」
「調查遲遲沒有進展,偏偏又節外生枝。都是警界出身的,竟還把那種情報泄漏出去。警察廳好像氣炸了那傢伙也被一般市民還有各關係團體的詢問和抗議電話打爆了。聽說剛剛在縣警本部,警備部長被本部長叫去了,因為那個鬧出問題的前警部之前是警備部長的直屬屬下,接下來——能夠訓誡一下了事就算好的,警備部也是禍不單行啊。」
「這種事找警察就不對了,你還是撥市公所的代表號……」
散亂一地的廢棄物骯髒且有很多碎玻璃。在那裡的患者紛紛走避,護士們也想幫忙吧,但人人忙得不可開交,於是連靠近都沒有。勝雄顯得相當忐忑,連站都站不起來。大概是不知如何應付這突髮狀況,一臉要哭的模樣。周遭的視線全射向出糗的他,讓他看起來就像只四肢痙攣的動物。
有働家的玄關上還貼著「忌中」的告示。門口的燈亮著,表示有人在家吧。不會待太久,看一眼就好了——按下電鈴,打算等個幾秒鐘要是無人回應就離開。但,不一會兒門就開了。
很想搭上她的肩膀安慰她,偏偏膽怯的手不爭氣地動也動不了。
這樣的鞋子,丟了吧——正想這麼說時,又有人用自己的聲音說:
為慎重起見,打算和公園留下的鞋印做比對。應該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但這樣就太好了,至少可以成為洗刷勝雄嫌疑的證據。
「刑警負責抓犯人就好了啊。本來就應該這樣才對,偏偏事情鬧這麼大后,就會被抓犯人以外的事綁住而什麼也做不成。社會太過關注只會煩死人而已。再說我……我只想替那個孩子報仇。」
今天在診所,大家的話題仍繞著青蛙男打轉。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不論何人都無法忽視他。接下來是「エ」。到底會選上誰呢?
識字能力如此之低,有沒有辦法以五十音順序來挑選獵物呢?姑且不說「荒尾」,「有働」就不容易讀,而「指宿」更雖,難到連自己都不會讀了。青蛙男手邊肯定有什麼像是犧牲者名單之類的東西,但怎麼想都沒有必要特別去挑讀解困難的名字。
「這種事大家都一樣。逮捕兇手好告慰亡者在天之靈,是我們的工作,家屬能協助辦案的地方本來就有限。……話說回來,真人的爸爸來過了嗎?」
「啊,古手川先生,辛苦你了。」
他把鞋子放在玄關擺好,然後轉身面對放著其他寶物的地方。儲藏室的下層,那個角落收藏著許多他心愛的寶物。
古手川後來才知道,這天飯能市民的恐慌程度,搜查本部根本不能比。
因為球鞋太髒了。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經褪色到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鞋面到處起毛,鞋帶也有幾個地方快磨斷了;橡膠鞋底缺了一角且有裂縫;沒什麼泥土是因為洗過好幾次了吧,再加上經年劣化,已經破爛不堪了;最顯眼的就是右腳拇趾的地方破了一個大洞,露出襪子。一般這樣的鞋子老早丟進垃圾筒了,會把人絆倒也不足為奇。
渡瀨憎恨地啐道:

「不!不是這樣的。呃……真的好開心,read.99csw.com我是第一次碰到買鞋買到這麼高興的客人,真的很謝謝您。」
「警備部也、是嗎?」
俯視著宮殿廣場上一堆可憐的廢物,身為國王的他高聲下敕令。「下一個玩具就是你!」——光幻想這個情景,就令人滿溢幸福感。
小百合有氣無力似地癱坐在椅子上,好半晌只是獃獃看著琴鍵,兩手垂然。古手川除了看著她,無計可施。
「情報管理課?」
然後唐突地,樂音停止。
可,說出口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話。
兩人之間唯有叫人喘不過氣的沉默流淌著。嵌燈與聚光燈的熱度傳不到這裏,應該很溫暖的燈泡也只是蒼白。
「那孩子啊,很喜歡肖邦的這首曲子。」
「這附近、沒有鞋店嗎?」
古手川來到澤井牙科診所。從前也曾為其他案子到過牙科診所,但一直坐在等候室,就會覺得牙科診所特有的根管消毒劑臭味要染上衣服了;雖然和待在小鋼珠店就會染上煙臭一樣,但這種味道更讓人生氣。
「有働小姐……」
一看勝雄的腳下,發現鞋帶掉了,正要提醒他的那一瞬間,他的右腳扭了一下,來不及喊出「小心!」,勝雄便跌在鋪著油毯的地上。結果袋子破掉,發出好大聲響。裏面的東西全都撒了出來。滲血的脫脂棉、用完即丟的注射器、尖端切開的空瓶、空葯躍子、牙齒的石膏模型……一股異臭立刻擴散開來。
一定會變的吧——手川希望這麼想,寧願這麼想。不然,小百合的鋼琴演奏不就失去意義,勝雄的認真努力不就是裝出來的。
一回過神來,古手川早跪在地上開始撿垃圾。勝雄滿臉吃驚地看著自己,但自己也同感吃驚。
「我是個差勁的媽……」
家裡當然開著燈,但不足以拂去宛如從地板下悄悄竄升的陰森之氣。失去主人的電視遊樂器、折迭好的小孩子衣服、餐桌旁空著的椅子、放在相框里的真人的臉——。彷佛哪裡破洞般的喪失感讓人待不下去,古手川不由得別開視線。可即便如此,那天那張被要求看著自己而害羞的微笑與怯弱的聲音,此刻不容抵抗地復活了。記憶中的聲音、容顏、遺物,所有令人想起死者的物品,有時會變成侵蝕生者的毒物。
把鞋子拿到櫃檯結賬時,勝雄也是一個勁地撫摸鞋子的表面,確認橡膠鞋底的觸感。所謂喜不自勝的笑容,指的就是這種表情吧?宛如小朋友獨佔全世界的聖誕節般,整張臉笑開了。櫃檯的年輕女店員見狀忍不住一笑,然後連忙說:
「請進。」小百合打開門。「大家都識趣地不想打擾我,但剩我一個人反而悶悶不樂,你能來真好。」

不安與恐怖,不信與懷疑正沉重地籠罩著整個飯能市。除了自己,市民不再相信任何人,無形中等於自斷精神上的退路。不,豈止自斷退路,不安消磨掉判斷力,恐怖驅逐了理智,不信吞噬寬容,懷疑侵蝕平穩。疑心暗鬼變成常態,人人的恐慌狀態就要達到臨界點了。經濟上的不安是緩步到來的,生死交關的不安卻是急速銷蝕人心。
說完,小百合仍未抬頭。
此時出現了一個在火藥庫吸煙的笨蛋。他是曾在埼玉縣警本部警備部服勤的前警部,今年五十二歲,居然在自己的部落格中斬釘截鐵地說,警察廳已經將有犯罪歷史的精神異常者名單建檔。將有前科的人建檔是眾所周知的事,但另外有一份特別的異常犯罪虞犯者名單,這件事只有警察相關人士知道,並未對外公開。這是因為不論犯下何罪,只要適用刑法第三十九條而免受刑罰,甚至也沒被起訴的話,就不算有前科;而將這種已被釋放的原被告的個人資料建檔處理,會涉及人權上的問題。當然,毎次發生異常犯罪時,那份名單存在的消息就會再謠傳一遍,但這是首次由退職的警察口中明確證實,而且時機點太糟糕了。於是,異常犯罪虞犯者名單存在的消息在網路上以光速四處賓士,隔天,埼玉日報便把這件事登在社會版上。
一旦到達臨界點狀態,危險物隨時可能一觸即發,這點,化學藥品和社會情勢是一樣的。而「五十音順序殺人」爆出第三條人命后,飯能市便處於這種狀況。其實冷靜思考,兇手本身並未宣稱要從飯能市民當中依五十音順序挑選犧牲者,但新聞報導的煽風點火以及三起命案的關連性,在在促成人們對此謠言深信不疑,再加上沒有宣言這件事,反倒助長了兇手的可怕。恐怖滋生流言蜚語,流言蜚語令恐怖更加恐怖。在這個可說是作繭自縛的惡性循環中,飯能市民的確身陷恐慌狀態。
這段時間,持續監視著每天來此二個小時的當真勝雄。不,正確地說,其實只有第一天是監視,第二天起就算是保護了,因為自從有前科者備受非難后,小百合便拜託古手川保護勝雄,不要讓他受連累。事實上,周遭人對待勝雄的態度的確起了些微變化,即便出於長年同事之情而不那麼露骨,但連局外人古手川也感覺得到,他們看勝雄的眼神和接觸勝雄的手都小小顫抖著。據小百合說,勝雄從醫療機構出來這件事只有澤井院長一人知道,但或許其他同事https://read•99csw•com也隱約察覺出他的過去了。從診所員工的角度來看,他們的心情應該是驚訝一直相安無事的同事突然變成一個變態了,甚至搞不好就是那個連續獵奇殺人事件的兇手吧。
「有働小姐!你有好好吃東西嗎?」
如果這樣都還難免懷疑,那麼看看勝雄的工作模樣應該就能同意了。明明在這裏這麼久了,勝雄臉上別說無半點輕鬆,甚至一眼就能看出刻滿了緊張感。這麼單純的工作他卻這麼認真努力,叫人印象深刻。當然,不一定非得認真努力不可才足以完成工作,但,認真努力會特別吸引旁人注意。
但,當那瘦弱的肩膀開始顫抖時,古手川下決心抱緊。
看著小百合一副硬拖起身體的模樣,古手川猜到她要去的地方。跟在後面,果然小百合打開練習室的門。這間一直令人滿懷期待進去的房間,而今徒留空虛且無機質的印象。密閉又寬敞的空間里,固定擺著的東西就只有鋼琴而已,的確比較沒有真人的味道。
小百合的視線緩緩回到琴鍵上。悼念死者,安慰死者在天之靈,還有為此而演奏樂曲的才華,她與生倶有。
「你是江戶川先生嗎?真的很抱歉。在還未構成事件之前,要警察去保護一名個人實在有點……」
略帶諷刺的視線移向古手川,「怎樣,這起把全國上下推進恐怖深淵的五十音順序連續獵奇殺人事件,媒體鬧得一天動地,哪會平靜落幕,根本就像星火燎原那樣不斷擴大,就快變成你喜歡的那種事件了不是嗎?」
「有働小姐,我覺得不是你想的那樣。」
就算是開玩笑也笑不出來了,古手川搖搖頭。
新聞報導的內容僅止於提及有這份名單的傳聞再起,但讀者的反應相當激烈。
我怎麼會做這種事——?
「還有,這個恩田市長也太好欺負了。跟要求自宅警備一樣沒道理,聽說今天中午過後,就要發表聲明表示對未破案憂心忡忡,拜託全體市民要協助調查,捜查本部要更努力緝兇之類的。哼,我都感動得快噴淚了。」
深深吐了一口氣,小百合將手指放在琴鍵上。
『把病人的姓名和地址公布出來。』
剛從醫療機構出來的精神障礙者就業有多麼困難?——小百合的話再次於心底響起。
「幾乎全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環顧一下,發現客廳角落有類似供奉真人照片與水果的供桌,但沒有遺骨和牌位之類的物品。小百合注意到了吧,她說:
女性的衣物、內側沾上血漬的垃圾袋,還有愛用的武器。這三樣都是顯示自己就是。青蛙男的證物。光看著心情便激奮起來。
勝雄的宿舍位於澤井牙科診所的隔壁。果然是醫院才能這麼奢侈吧,這是一棟蓋了十幾年的小而美公寓。職員都在加班而窗戶暗成一片。勝雄的房間在二樓的左邊,「房間、什麼也、沒有。」他不好意思地說。於是古手川就不做出想進去的表示,直接離開了。
小百合嘆息地說。
能把想法如實表達出來嗎?
古手川進入之前。本部辦公室的屋頂已經快掀了。門一打開的剎那,電話鈴聽和男人們的怒吼聲如海嘯般襲來。
既然市街是由人群聚集而成,就與人群成為生命共同體。有謳歌春訪大地之時,必有靜待死神降臨之時。打個淺顯的比喻,市街的財政破綻,意味居民即將餓死,居民的高齡化。意味市街行將衰敗。人死的話,市街也會死。人被恐怖逼得發瘋的話,市街發瘋也就不足為奇了。
寫信雖是較老派的方式,但也有人隨函附上剃刀的刀片或是青蛙的屍體。由於做這些事的傢伙全都標榜正義,更讓收信的一方火大。到底是誰瘋了?!強者與弱者,被害人與加害人之間的界線一天比一天更模糊不清,而且正在互相對調中。
自衛團和暴徒的差別在於紀律。換句話說,自衛團就是有紀律的暴徒。但憲法保障人民集會的自由,因此警察無取締的權力。拜此之賜,自衛團的武裝速度雖慢,但愈來愈激進了。除了槍炮之外,什麼都可以拿來當武器,刀子、球棒、電搫棒,最後連鐮刀、鐵鍬等農作工具都被收集來了。武裝化的集團,毫無例外總是感情凌駕理智之上而容易擦槍走火。因為他們覺得與其慢慢談,不如直接比實力更快。沒有適當的訓練又沒有貫徹的指揮系統,武裝集團一旦擦槍走火會如何呢?——並非沒有知識分子能夠指出這樣的危險性,但見證到搜查本部的窩囊以及事件的悲慘后,只有選擇沉默了。縣警本部也討論過是否適用刑法第二百零八條之三的兇器準備集合罪,但這個條文原本是用於及早取締暴力集團或激進政治團體的抗爭,再加上最高法院也曾做出判決,常理上不致令人立即感到危險的物品不視為兇器,於是警方只好放棄檢舉。當然,現階段若是依法檢舉由民眾自發成立的自衛集團,也有人判斷後果可能是火上加油。
『你們不就是在藏匿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