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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燃燒 1 十二月十九日

四、燃燒

1 十二月十九日

錢包里有駕照,輪椅上也印有醫院的名字,得以馬上查出死者身分。隨即連絡市立醫療中心,對方也正在尋找死者,因此迅速照會完畢。倉惶趕來的主治醫師從燒剩下的部位特徵,立刻證實被害者就是衛藤和義本人。
然而,最令人受不了的其實是自己的身體。糖尿病——真是一種讓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疾病。不過才四十過半,為何非受這種老人病的痛苦不可呢?
噠噠踏踏。

(圖四)
衛藤原本就是個見機行事、能夠勝負立判的人,而且接案向來考慮周到,八成會敗訴的案子一概不接,因此戰功彪炳,屢戰屢勝為他帶來更多的委託案。除了累積實績之外,他在業界的風評也不錯,沒多久便被任命為律師會的幹事。像他這樣的新人竟能在一群律師老手的勾心鬥角中出線,可說是異例中的異例。不過,為了兼顧律師活動與律師會的運作,只得犧牲睡眠時間,歆食也多半是客戶作東的宴席,全是高蛋白、高熱量的山珍海味。
「會燒成這樣都是因為發現得太慢了。就像現在看到的,河邊的兩側被堤防遮住,使得堤防下方的民宅看不到這裏。通報者是住在大樓五樓的居民,但那個通報者一開始好像也以為是誰在河邊焚燒垃圾。」
河邊,煤油燃燒的臭氣和尼龍、肉燒焦的苦臭混為一體飄散著。闇黑中,警車的車燈照出煤煙竄升。野風吹襲,可全然無法吹散那強烈的惡臭。古手川用手帕緊緊摀住口鼻靠近屍體,因為光看便知道只要吸一口氣就要吐了。事實上滅火后,好像有幾名新進的消防隊員吐得亂七八糟。
正田町的河邊發生火災。接獲鄰近居民的通報,消防隊員立即趕到現場。發現燃起熊熊火柱的是一個人。火勢雖已緊急撲滅,但等到縣警的搜查員趕來時,屍體已經三分之二以上碳化了。
渡瀨壓低聲音。
深吸第一口煙時,背後傳來迫近的腳步聲。
古手川再次默默點頭。但,並非同意渡瀨是在胡思亂想而點頭,其實,古手川也一直有這種感覺。
原來如此。古手川心九_九_藏_書想。雖然是死角,但離民宅並不遠,常識上根本想不到會在這裏燒人。但,這名兇手至今已經連續幹了幾票違背這種常識的事了。
數秒后——衛藤的呼吸停止,心跳也消失了。
事業如此一帆風順,健康卻日漸惡化,惡性循環的結果終至今日的疾病纏身。對於放眼未來將進軍政壇的衛藤而言,不得不說是意外打亂人生布局。若是單純的過勞也就算了,但糖尿病這種疾病相當兇險,截至目前在法庭上交手的檢察官或法官根本比不上。視力衰退、動脈硬化,最後連行走都有困難,可憐的衛藤落到沒有輪椅就無法移動的地步。衛藤受到的打擊太大了。正所謂爬得愈高跌得愈重。即便客戶和事務所的職員們嘴巴上不說,但大家都視同衛藤已經退出律師界了。
「人人陷入恐慌狀態后,警察迫於外界壓力而一味急著破案的話,往往會錯抓犯人造成冤罪。這種事,從向來就不怎麼威風得起來的警察歷史就能得到證明。無論如何,這種事絕對不準發生。冤罪有三大壞處,會把無辜的人的一生都葬送掉,卻放真正的犯人逍遙法外,還會讓民眾對警察失去信心。會帶來這三大壞處的案件,讓它走進迷宮也好。如果會陷害一個無辜的人,還不如讓一個兇手跑掉。」
好難得啊。念頭這麼一起的瞬間——。
古手川嚇一跳,不由得東張西望。最後那句話,再怎樣都不是擔任捜查指揮的人應該說出口的。所幸渡瀨旁邊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明天的報紙,會讓搜查本部整個著火,你看。」
醫院伙食之難吃也叫人火大。這家醫院號稱市立醫療中心,果然腦外科、咽喉科、耳鼻科、胃腸科、心臟外科、泌尿科等幾乎所有醫療設施都齊全了,就只少了牙科,但會每半年從外面請開業醫師前來進行強制性檢查,只要發現異常,醫院也會派車接送就醫。拜此之賜,衛藤的蛀牙發現得早,也已經治療好了。儘管每天泡在各項檢查、各種藥物中,對這裏的設備倒無不滿,唯獨伙食比超商便當還差,讓人覺得這裏的廚房沒有鹽巴這種東西,喝的湯也只是白開水而已。魚煎得半生不熟,連飯都是六分陳米配上四分麥子。對挑嘴的自己來說,這些根本就是狗食。這種東西幹嘛非強九-九-藏-書迫人吞下去不可?更何況,自己可是鼎鼎大名的衛藤和義啊。
「那就趕快把所有關係人的名單列出來,列完后,還要查明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和背景資料。」
眼球快要飛出去了。骨頭應聲破裂,同時無法呼吸,鐵鏽味在口腔和鼻腔間擴散。衛藤的頭撐不住地往前倒之後,又向後反彈,拉長的喉嚨被什麼東西捆住。
帶過來的是燒焦的屍體,正面朝上。整個頭願焦黑,眼球也燒光了,只有牙齒還留下部分白色。驗屍官以職業性的冷靜抓住上下顎,慢慢掰開。
渡瀨也用手帕按住嘴巴說。
衛藤自開設事務所以來,一直以處理刑事案件為主。雖然律師是各自獨立的行業,業界卻存在著鮮明的等級之分。以債務整理等民事案件為主而賺取傭金的律師,在同行間很被瞧不起,還是以處理世人關注的刑事案件、向國家請求賠償的案件而揚名的律師才會受到矚目,也才會有更多生意上門。衛藤哪有閑工夫去處理欠債還不出來這種窮人家的事。事實上,衛藤會成為大忙人,是從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那樁松戶市少年犯罪案開始的。大多數人都判斷檢方有利,可結果,衛藤讓被告獲得無罪判決,打了漂亮的一仗。於是衛藤以新進氣銳的人權派律師之姿,一躍成為媒體寵兒,並如他所料,委託辯護的案件蜂擁而至。
厭煩的口氣中聽得出些微的希望,這是因為終於能鎖定嫌犯了,可以說是前三件命案以來的大進展。然而,古手川隱隱約約覺得希望渺茫。
「是啊,說得難聽一點,從事發以來,我們一直遭各界指責,被來自各方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警備部被奪走,甚至被解體。這都不算什麼,但最後的下場,就是我們要和屍體一樣被燒成炭。你看好了,明天各家報紙一定炮火對準本部,猛攻我們耗費這麼多時間和人力辦案,卻防止不了第四起命案發生。這已經不是換一兩個幹部就能了事的。主屋鬧大火。一定會延燒到幾個人身上。但。真正可怕的還不是這個。」
紙張和死者的錢包一起放在屍體旁邊,還慎重地用石頭壓住。
衛藤坐的是電動式輪椅,不需要以腕力操作。散步路線是從醫院通到河川、鋪得相當好的自行車專用道,所以毫無通行障礙。再加上近九九藏書來大家都怕兇手出沒,一過傍晚便不外出走動了,因此自行車也很少。
意識急速低迷下去。
「……醫院的人,或者律師事務所的誰就是青蛙男。」
力道猛烈,似要將脖子擰碎。事出突然,痛覺消失,只感到喘不過氣來。
但。掉在地上的香煙還點著火。
那樣狡猾且心機重的兇手,怎麼可能隨便做出留下自己地址這種蠢事。雖然是在人家的住處殺人,但還是挑選日常生活空間的死角。而且即便犯下三起命案,也極少留下任何直接連結上自己的東西。犯人百密必有一疏——這句老掉牙的話確實說中了不少案例,但就是覺得完全不適用於這次的命案上。
「我想是什麼肉片應該錯不了,所以,很難想象是在燒死之前咬自己的皮膚或肉。運氣好的話……這是兇手的。也就是被害人咬下了兇手的一小塊肉。」
隨即被用力一絞。
「班長,那個……」驗屍官向這邊喊。
反射性地,張開嘴巴不顧一切地死命狼咬。
「因為只有自家人和醫院的人知道他住在哪,所以不可能被當成目標。聽說那傢伙說過這樣的大話。最近大家都知道個資法,詢問處不必說,只要本人不希望,連病房裡也不會貼出名字。那麼,問題就在這裏。這樣的話,青蛙男是怎麼知道衛藤律師住處的呢?最合理的解答是?」
「這次的兇手不能光說他異常,叫人害怕的是他是個詭計多端的傢伙。搞不好被我說中了,我覺得不只是這個犯罪行為本身,連這個行為會對媒體和世人造成怎樣的影響,都在他的算計之中了……不,不對,我總覺得連我們都被那傢伙耍得團團轉,也不只我們,整個飯能市民全都被他玩弄于股掌間似的……」
似要把頭打下來的攻擊。
首先是那個年輕護士的態度太差勁了。取回餐點時,看到沒吃完,就不斷說教那個營養價值如何如何、那個費用又如何如何,一副當護士很了不起似地。當然要抗議了,於是把餐點一把打翻,那女人竟用最惡毒的眼神瞪向自己,最後還不斷碎碎念。真是叫聲超難聽的夜鶯九-九-藏-書
此時,嘴唇的右邊碰到誰的手指。
屍體是坐在輪椅上被燒的,煤油似乎是從頭上淋下去,所以頭部最先碳化。也因為如此,和全身比起來,燒焦的頭顱顯得不成比例地小。輪椅還有些地方燒得火紅,冒出刺鼻臭味。
凝視手電筒的光輪中間。夾在牙齒內側的殘留物,確實像是吃剩的殘渣,大小差不多滿滿一耳挖勺。
「燒得有夠慘的,明天就輪到我們了吧。」
然而律師這行只要沒被剝奪資格,只要人還沒死,誰也不能強迫誰停業。因此,雖然衛藤大罵一天天削瘦下去的兩隻腳,仍然夢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再站上法庭。不僅視力,連記憶力也衰退了,豈止下半身,連手腕到指尖都開始感覺麻痹了,但這個現實他卻始終視而不見。
這一天,衛藤和義的心情一樣很糟。
外面的確冷颼颼,但還不到刺骨的程度。雖然坐著輪椅,但並非下半身不遂,而且這樣的寒冷,正好可以刺|激被醫院的暖氣吹得昏沉沉的大腦。一天中要是不能有半個小時接觸外界的空氣,憤懣就會累積下來而且消毒藥水的味道聞久了,便會覺得這個病永遠不會好似地,讓人充滿不安。和這個不安相比,青蛙男算什麼。
吃完六點送來的晚飯後,衛藤便匆匆套上外套離開病房。路上遇見幾名護士,但她們只是投以責難的眼光,並不想阻止他。「沒在怕吧?明明晚上那傢伙會出來趴趴走的說。」當中也有人故意說得很大聲讓他聽見,可不用說,衛藤根本不放在心上。
有同感而默默點頭。

遞上來的尼龍袋中,裝著筆跡熟悉的紙張。
「該怎麼說,簡直像是被從上面監視那樣讓人心裏直發毛吧。」
「什麼感覺嗎?」
「兇手從被害人的背後把繩子往後套在脖子上,然後在後面交叉,又繞回前面再交叉一次來絞死。碰到被害人嘴唇的部分恐怕是手指吧。」
說到這裏,渡瀨突然搖搖頭。
「喏,你有什麼感覺?」
「知道了嗎?上下的齒縫裡夾著類似肉片的東西,因為是在口腔裏面,所以沒燒光。」
「但是,通常這種時期、這個時間,這樣的人物會單獨出來散步嗎?他的膽子這麼大喔?」
「請過來一下,有東西想讓你看。」
噠噠踏踏。
那天發生的情景記憶猶新。read•99csw•com正在法庭上為被告人是否具責任能力進行辯論時,突然腰部劇痛,就這麼當場倒下。隨即送醫,醒來時人已經在床上了。醫師告知是因為過度偏食及飲酒而病發。一聽,果然想到一大堆日常生活中的徵兆,如視力衰退、頻頻暈眩等,偏偏就是不想上醫院,結果這筆賬一口氣來要了。但是,衛藤認為不養生、不忌口絕非他個人的自我管理能力太差,要怪就怪工作實在太忙了。
冷不防,後腦勺遭襲擊。
「你覺得是什麼?」
「唉呀,我剛說的你隨便聽聽,當成我在胡思亂想好了。」
擰絞的力量瞬間暫停,但馬上又開始了。緊咬的下巴泄氣似地,沒力了。
「兇手的一小塊肉……」
到了河川的堤防就折返回醫院,這是衛藤的固定路線。走沒多久,風向變了,改吹順風。衛藤從懷裡掏出香煙,點火。別說是個人房,醫院無處不禁煙,之所以強烈向院長要求單獨外出散步,原因之一便是為了能夠不必在意別人的目光而盡情吞雲吐霧。
外面的世界正陷入依姓名的五十音順序將人殘忍宰殺這種恐怖氛圍中。依照順序,下一個犧牲者好像是以「エ」開頭的人。難怪護士們會說衛藤有生命危險。最先說這件事的護士表情好認真,但衛藤一笑置之,因為不論下一個被殺的人是誰,肯定不會是自己。不知幸或不幸,如今的自己已淪為醫院的俘虜,不住在家裡,也不住在事務所。院方也未對外泄漏住院病人的身分吧,因此除了家屬、事務所員工以及醫院的人以外,應該沒人知道衛藤和義的住處。一個住處不明的人,怎麼可能被瘋子鎖定目標呢?
要絞得更緊嗎?又被捆了一圈。
「什麼事?」
「請趕快照會醫院伙食的菜單。很少人會讓這麼大的食物殘渣黏在牙齒裏面不管吧,為慎重起見……」
「班長,你剛剛說捜查本部會著火?」
「先不說一般人的印象,在檢察官還有我們這邊,他是個風評很差的律師呢。雖然頂著人權派的頭銜,其實骨子裡是個利欲熏心、見錢眼開的勢利鬼。聽說去年夏天緊急住院的,真想不到已經坐輪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