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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袁后中國 第一章 王綱解紐,軍閥割據,政客縱橫

上篇 袁后中國

第一章 王綱解紐,軍閥割據,政客縱橫

政客縱橫與黎段交惡

徐樹錚(1880~1925),江蘇蕭縣人。幼年也是個小才子,和梁啟超、蔡鍔一樣,十二歲便考取秀才,但是鄉試不售,所以他也和袁世凱、胡傳(胡適的父親)一樣去投軍游幕。他初試投袁,但袁的地位太高了,他攀不上,乃投段,果為段所賞識,並資助其留日習軍事,進士官。返國后就一直是段的死黨了。至民初段出長陸軍,徐已躥升至陸軍次長,官拜中將,而頭角崢嶸矣。因此在北洋系中竟在老徐(世昌)之後,被稱為小徐。小徐其人雖未必是個一流軍官,但此人卻精明強幹,案牘如流,是第一等幕僚長人才。以故在段氏組其混合內閣時,乃擢升小徐為國務院秘書長。此時段已年逾五十,國事蜩螗,日不暇給,例行公事乃悉由小徐一手處理,此在舊式官場里,所謂代拆代行也。當時段氏是全國一人的大總管,代拆代行的小徐,因而也就權傾一時。而小徐的個性,既不像黎總統那樣的菩薩,更不像陳布雷那樣的夫子。他是個光芒四射的幹才。因此對內他固然是段總理不可一日或缺的左右手;對外他難免就變成眾矢之的的憎恨和忌嫉的重心。最後竟為馮玉祥所捕殺,馮氏卻謊稱為陸建章之子陸承武乾的,目的是「為父報仇」。此是后話。
交通總長:許世英(北洋皖系)
總之,吾人如從微觀史學角度,去作「個案研究」(case study),大小通吃,那它就浩如煙海,從何說起?可是我們如從宏觀史學去看它,觸類旁通之,那也就無啥複雜之可言了。集體而觀之,一丘之貉,是有其通性的。總之,王綱解紐,藩鎮割據,政客縱橫;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古今如出一轍也,何足異哉?何足異哉?
段祺瑞(和他的前輩袁世凱一樣)在另造國會這一招上,由於沒個一黨專政的底子,終於功敗垂成,但是他的實驗和經驗,卻為後來的蔣公所充分利用而大獲成功。所以政治制度的變化是一步一步來的。不可一步登天。得時休笑失時人,寫歷史的人,還是一步一步地交代吧。段祺瑞的安福國會,和他的「皖系」,是啥回事呢?暫時只提一提,讓我們到時再說。目前且讓我們先聊聊,段老總對國會為什麼談虎色變?
李宗仁先生在他的回憶錄中所說的那些廣西地方軍頭劉日福、陸雲高、陸福祥、蒙仁潛、林俊廷、陳天泰、張春如、梁華堂等等,「人槍較多的,自封為『自治軍總司令』或師長、旅長。人槍較少的,則自稱為司令、幫統、營長不等,各視本身勢力而定。割據一方,派縣長,設關卡,征錢糧,各行其是」(見《李宗仁回憶錄》第十三章)。這些都是當年在廣西省內,土生土長的小軍閥。筆者回憶幼年時期在安徽家鄉就知道一些割據鄉鎮的小軍閥。記得有個諢名叫魏三鬧的「司令」兼個小鎮的鎮長,他一共只擁有槍兵二三十人。但是他攤夫派稅,保護一鎮的治安竟至數年之久。上級的縣政府中的縣長,在動亂時代,皆存五日京兆之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對他也不聞不問;他對上級也向不買賬。彼此河水不犯井水,相安無事,雖然他們平時也有些禮貌上的往還。上級的縣長來來去去,而魏三鬧卻能在本縣之一角,穩坐釣魚台,不受太多的影響,而一鎮居民的生命財產,卻多賴他的「保護」呢。你能說魏三鬧不是個土皇帝、軍閥?

美國模式是什麼回事

在中國歷史上,這種政客便是所謂「縱橫家」、「策士」或「說客」;從往古的蘇秦、張儀,到民國史里的楊度、孫洪伊、楊永泰,也正是數之不盡的呢。因此段之邀請他入閣,顯然也是一種統戰手腕(再借用一個中共的名詞),想化敵為友。殊不知孫在國務院內因與小徐不睦,又挑出個更嚴重的府院之爭來,段因而也使出他獨裁軍閥的本性,於民國五年10月中下令把孫洪伊免職。但是國務總理要辭退一位國務員,「依法」還要總統蓋印,可是黎總統此時卻拒絕「批准」,段乃於24日親謁黎總統面索無效。三日之後,江蘇督軍馮國璋,竟亦致電黎總統,要求孫總長在內閣位子,不容變動。
當時縱是野心最大的馮國璋,對這個不明不白的「法」也感到滿足。因為他自己也知道,他想做總統,實在於法無據。段既不願為他說項,而南方的反對派也勢必反對到底。他如能退而求其次,搞個副總統噹噹,則來日方長也。這也不失為一項最理想的選擇。所以馮對這一新成立的黎段中央,也深感滿意,而表示由衷的擁護。
總之,我們中國通史上,這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老套路,在這個循環完成之前,照例要有個軍閥橫行的中間階段。在近現代中國所發生的最近的事例,便是從袁世凱死後才開始的軍閥混戰了。他們一戰三十年,再加上個倭寇入侵,最後又打出個劉邦、項羽來。項羽被劉邦打敗了,中國也就分久必合了。所以在袁世凱暴卒之後,據時人估計,「軍閥時期」在大陸上橫行的大小軍閥,蓋在三千人以上。

人事糾紛,無「法」解決

外交總長:唐紹儀(國民黨系,孫文香山小同鄉)
讓我們再看看英國人,他們的最大的長處,就是能合作(搞team work),能自治(self-government)。三個英國人在一起,就能組織個讓大家共同發財的公司(company),組織個互利互信的社區(self-ruled community)。我們華裔就是搞不來嘛。夫復何言。以上所說還是單純的人際關係。一旦沾上你死我活的利害衝突,那就只有動刀動槍,彼此殺得人頭滾滾了(不信且看看蔣介石和汪精衛……)。英國人乃至擴大至英語民族,他們也有為爭權奪利而斗得你死我活的時候,但是在斗到難解難分,你死我也不活時,他們就能訂個平等的合同,彼此握手,言歸於好,大家按合同行事,這個合同在政治上就是憲法。在憲法之下,大家都是鉤心鬥角的賭客,但是,賭奸,賭猾,不賭賴;不捲袖子,不出惡聲,大家來踢他個心平氣和的法律皮球,依法行事。這就是民主法治了;民主應從守法開始。雖壞法猶勝於無法無天也。
1999年1月26日于北美洲
有的讀者批閱拙作至此,可能認為筆者把歷史上的雞毛蒜皮都記錄下來,是輕忽歷史了。朋友,非也。搞微觀史學,本來就是一葉知秋,從小看大嘛。在本篇著墨期中,我個人也正在一面撰文,一面看美國電視新聞,看那第一零六次的美國國會正在開幕。共和、民主兩派,為著彈劾柯林頓的好色問題,唇槍舌劍也正在對決之中。以一個定居此邦逾五十年的華裔治史者,面對這幕正在製造中的美國歷史,不禁感慨萬端: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最糟亂的一段時期,應該就是民國初年的所謂軍閥時期了,而軍閥時期實在是從袁世凱死亡之後才正式開始的。因為在帝制前,袁氏主政下的北京政府,還是一個可以號令全國的政府。地方軍頭還不能目無國家法紀,隨意橫行的。野心政客雖然也難免結黨營私,但是在大一統的國家之內,縱橫捭闔,多少還有些顧慮。可是到袁氏一死,那才是真正的王綱解紐,全國皆兵,政客縱橫,中國近現代史才正式進入一個所謂「軍閥時期」了。這也就是筆者在拙作里,不厭其煩地一再解說過,我國史上第二次大轉型,從帝制向民治轉去,這個總方向是必然的,不會變動的;但是在各小階段中的變動,則往往是偶然的,不可捉摸的,和反覆無常的。這個偶然出現的軍閥階段,就是個很標準的說明。

為佛洛伊德作實驗豚鼠

美國這個英語民族的二房,她的兩黨制的民主政治,卻是從你死我活、利害衝突的貪污分贓(spoils system)開始的。在第二任總統亞當斯時代(President John Adams, 1797~1801),貪污橫行,結果傑斐遜也組織個政團,來加以抵制。庶幾,要貪污大家一起貪,你貪我也貪;有贓大家分,你分我也分,結果兩派勢力平衡,你也貪不了污,我也分不了贓,大家依法行事,就變成一國兩黨制的民主法治了。所以美國史家公認,美國的民主政治實在是從最不名譽的貪污分贓開始的。我們今日打開電視,這場賭博就正在美國國會之內熱烈地進行之中。只是這場賭博的籌碼,卻是由一位青年盪|婦,替他們總統作口|交開始的,也太不成體統罷了。因此民主的基礎是法治,無法無天,是搞不了民主的。
至於梁啟超一夥的老進步黨人物所改組出來的「研究系」,本來就打算向段投靠,如今兩情相悅,自然也就變成國會之內,與國民黨系對立的擁段派系了。為使讀者對各路實力派人馬查閱方便計,且將改組后,黎段中央的關鍵人物,和他們在北京政府中的位子粗列如下(北京政府內閣官員此時變動不停,排列不易,下表只略舉其關鍵人物,和他們在政府中的大致位子,作為坐標,以供參考):
這些大小朝廷,不論為善或作惡,都要https://read.99csw.com經過長期的調節,才能和平共存,彼此庶能相安無事,終於進入個有定型和比較安定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上有較好而可行的國法紀綱,下有足與現行制度相配合的風俗習慣。政治經濟達到小康的境界,絕大多數的人心不思亂,不願鋌而走險,因此縱是最善於縱橫捭闔、挑撥離間和吹牛拍馬的政客官僚,也很難盡展所長來渾水摸魚。有個和平安定的社會,一個民族的生存,乃至與它生存相配合的各種社會政治制度和風俗習慣,像中國傳統的,國家強於社會的中央集權制,和士農工商的社會區劃,就可以慢慢地延長下去了。一延數百年,甚至數千年,沒有本質上的變動。這就是我們在秦漢以來的傳統大帝國了。朝代嬗遞,而基本社會政治結構則始終未變也。這也就是毛澤東所說的「千載猶行秦法政」的實際意義了。
既然全國各實力派都一致擁護,北京的新政府也就迅速地恢復運作了。
有些嚮往現代享受的四川軍閥,那時還特地從上海僱用「網球秘書」呢。這些少年英俊的網球選手,有時被軍閥們的年輕漂亮的如夫人們看中了,曾發生過私奔被捉回槍斃的慘事。想不到某軍閥某次醋海興波,竟為私奔者同生共死的愛情所感動,不但未判他們死刑,反而資助情奔,成全好事,一時傳為「佳話」呢。
而這場浩劫,話說從頭,便是從袁世凱的一念之差開始的。袁世凱生前的中國原是個統一的中國嘛。袁的政府也是個可以駕馭全國的政府嘛。他如果不做皇帝,中國也不會分裂,他自己可能也不會暴卒,如此,則轉型期所存在的一切社會和政治上的矛盾,都可用不流血的方式,來個和平轉型,則中華民國的歷史,也就是另外一部歷史了。古語云,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沒有軍閥橫行,哪又會有外族入侵呢?政治人物,從古到今,都是善於自我毀滅的,歷史要走它自己的道路,非人力可以強求,致有浩劫連連,夫復何言!我們只能希望,歷史家記錄出若是之悲劇,好讓後來的政客和軍閥,稍有戒懼就好了。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但是古往今來的亂臣賊子,讀《春秋》而不懼,又如之奈何?
抗戰前,馮玉祥在中原大戰被打敗,上泰山「讀書」,靠韓復榘「奉養」,變成韓氏的背上之芒、眼中之刺。韓曾暗中派人去找徐道鄰,叫他上泰山去把老馮一槍幹掉,以報「父仇」。徐氏跟袁克定一樣,不良於行,哪能當刺客呢?他更不願為韓軍閥來犧牲自己,道鄰後來改采「依法」報仇,抗戰中期,徐氏曾在重慶具狀向法院控告馮玉祥無故殺害徐樹錚,那有何用呢?—這些都是徐道鄰先生親自向我說的口述歷史。
蓋立憲者,國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國人,皆不能為法律外之行動。人事有變,而法制不變。賢者不能逾法律而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為惡。(見楊度著《君憲救國論》,轉引自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1912~1928)》,1990年,武漢出版社,第二卷,頁956)
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段祺瑞的心腹智囊)
再說那些網球秘書的悲劇吧。你搞三宮六院,你就得維持個宦官制來加以配合,才能保證安全。你既然搞了幾十個後宮佳麗,同時又養了幾百個英俊瀟洒、未經閹割的東北小夥計,來做網球秘書、游泳教習、私人醫師和衛士司機,那麼,乾柴烈火,怎能不出毛病呢?凡是一個有「定型」的社會政治體制,其附帶產生的制度,不論為善或作惡,都是彼此配合的。不配合就要發生矛盾,發生動亂。所謂「轉型期」,就是在一定期限里把各種彼此矛盾的制度,一轉百轉,使它們轉向相同的方向,摩擦就減少了。
財政總長:陳錦濤(留美博士,原屬國民黨,后附段)
在段氏內閣所發生的孫徐的決鬥,就是無「法」解決,而逐漸升級為黎段之間的政潮,而天下大亂的。現在且讓我們看看,孫洪伊和徐樹錚,究竟是什麼個貨色兒?
我們讀史者一看段祺瑞新閣這一原始名單,便知段氏有心要做中國的丘吉爾,而網羅全國各實力派共同為治,用心良苦。但是他這一模仿英國式的責任內閣,卻無法解決英國式的政治問題。縱是總統府與國務院之間,以及國務院與國會之間的,最普通的和無關利害的、最單純的人事糾紛(英語中所謂personality clash),也無法解決。這種人與人之間毫無意義的意氣之爭,凡人皆有之,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但是在這不同程度之間的古老民族之中,要以英國風氣最好,中國風氣最壞。吾人久適異國,在國際社區中打滾了五十余年,真是發自天良的慨乎言之。三個中國知識分子在一起共事,未有不是以君子始,以小人終,而打得頭破血流的。縱是對民主政治信仰堅定、以身許國的民主人士,他們如有三人共事,也是跳不出此一「民族公式」的。何以如此?我們只能說,一是民族劣根性,天賦如此,上帝造的;二則是民族文化傳統如此,吾友柏楊所謂「醬缸」是也。我民族要把這醬味清洗乾淨,筆者就認為非兩百年不為功。
段祺瑞本身這時也是矛盾重重。段之出任國務卿,原是袁世凱自動撤銷帝制,恢復大總統名位之後,根據「新約法」派任的。但是這個新約法是個採取「總統制」的臨時憲法。他如主張沿用新約法,他這個國務卿,將來就必然要受制於將來的大總統黎元洪,此段之所不欲也。但是他如接受南方反對派梁啟超、岑春煊、孫文等人的要求,恢復「舊約法」,這箇舊約法是個採取「內閣制」的憲法,這對段總理當然很好;可是恢復舊約法就得同時恢復那以國民黨占多數的「民元老國會」。根據北洋系過去的經驗,國會之內,黨派橫行,政客們嘴尖皮厚,開起會來,筆硯橫飛,頭破血流,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衙門啊。段一向是聞國會而頭痛色變的。所以段對新舊約法也難以取捨。最好還是能另制一部合乎他個人需要的憲法,和組織個無條件擁護他獨裁的國會。這就是後來他另組所謂「安福國會」的心路歷程了。這也是他「安福系」(一名「皖系」)終於失敗的關鍵所在。
在我國社會文化轉型期中,一轉百轉,沒個規矩繩墨以為限制,有權便有一切,因此有權的人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像上述魏三鬧那個小軍閥,便有生殺之權。他就可以隨便殺人。在那個無法無天的軍閥時代,有趣的故事是說不完的。就以現代化的奢侈品的汽車為例吧,哪個大軍閥能沒有專用汽車呢?但是內地省份,既無公路,又無維修設備,如何是好呢?所以他們的汽車都是動用整連整營的士兵民夫,從江邊駁船上抬了上去的。汽車拋錨了,電瓶沒電了,輪胎沒氣了,再抬下駁船,運往「下江」去修理。
原載於台北《傳記文學》第七十四卷第三期
柯林頓這個嬉皮總統之不幸,是他沒個馬歇爾來時時耳提面命,你既進了白宮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賈元春娘娘的話),你就得戒色八年。因為在一個不斷開放的社會裡,中央政府對權力的開放,一般都是最保守的、最落後的,和最緩慢的。所以在中國才有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來增加速度。試看美國的社會生活已「開放」到群婚階段,她的總統還不能離婚呢,豈不滑稽哉?……
長話短說,地方軍閥之形成,在一個國家強於社會的帝國之內,中央政府一旦失控,古史上所謂「王綱解紐」,一解到底,全國頓成無政府狀態,「遍地黃花開」(這是太平天國時代地方成無政府狀態,群雄並起時的安徽土語,倒頗能道其實況),就形成大小地方軍閥割據的局面了。所以這些軍閥也不一定全是壞人。農民領袖乘機起義,打天下,固無論矣。有些遊離軍隊(像李宗仁在六萬大山中落草)和正常士紳,組織武裝自衛,也未必全是壞事。這樣,「始割據,終兼并」(三字經上的話),野心家或革命政黨,再乘機逐鹿中原,逐漸兼并的結果,終成兩強的劉項之爭,或國共之戰,中國政局就再次從合久必分,到分久必合了。這個循環,在古代中國如此;在近代中國還是如此;在轉型期的中國,尤其如此。我國近現代史上,從袁世凱死後的分裂,到毛澤東生前的統一,就是這個循環很標準的現象。
可是段祺瑞又豈是省油燈呢?他底下那一窩大小軍頭,又豈能視而不見呢?在段的堅持之下,在地方軍頭起鬨聲中,黎總統終於答應讓孫洪伊總長「辭職」(注意:不是「免職」),孫辭職之後便返回國會做韜園派領袖,就更是明目張胆地以倒段為職志了。在此同時,黎總統為安撫孫某,並提升個人聲威,也堅持要段的心腹小徐,非滾蛋不可。小徐滾蛋之後,北京的「警總」,那時叫步軍統領,也就對孫公館,由日夜守衛,變成旦夕騷擾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孫前總長乃一溜煙,逃往南京託庇于馮副總統了。不用說,馮段這兩位原是同生共死的老友,也就從此反目成仇了。他兩條虎狗交惡不打緊,上有好者,https://read.99csw.com下必甚焉,接下來派系鬥爭的骨牌效應,什麼鳥直皖之戰、直奉之戰,就戰不完的了。可憐茫茫眾生,也就民無噍類矣。
海軍總長:程璧光(孫文香山小同鄉,親孫)

社會政治轉型的中間階段

所謂「軍閥」者,便是一個軍人,擁兵自重,甚或割據一方(一區、一省、一縣,乃至一城、一鎮、一鄉、一村),在名義上,他還是國家軍政體制上一個有名分的單位,但在實際的權力運作上,則是個不受政府法令約束,而自作自為的獨立王國。在中國的傳統歷史里,通稱為藩鎮。在中國近現代史上,這樣的一個軍人就叫作軍閥了。「軍閥」這個現代名詞,似乎是早期日本人從西文warlord翻譯過來的。所以軍閥有大有小。大的可以統兵數十萬,佔地數省,自成派系。有時甚至可以暫時取得國家元首的地位,如曹錕、段祺瑞、張作霖等等皆是也。次一級的,如山西的閻錫山、廣西的陸榮廷、新疆的楊增新,和後來國民黨時代的山東的韓復榘、四川的劉湘、新疆的盛世才等等也都是軍閥。再小的,有的只有槍兵數十人,佔領區域不過一兩個小城鎮,但他也可征夫抽稅,自治自為,不受任何法令的約束,做個最小最小的土皇帝。
司法總長:張紹曾(國民黨系溫和派)

袁死後各省督軍、省長一覽

《袁氏當國》里,我們對民初的國會著墨無多。因為在那一階段,中國政治圈內的主要矛盾在孫、袁之間。而孫、袁二公著重的都在槍桿,國會所發生的作用太小了。多說了反而浮雲蔽月,有失真相。迨孫公的槍桿被袁公的槍桿打敗了,袁對國會不但繼續任其存在,他對國會之內的國民黨也還禮遇了一陣子。原因是他知道國會裡,有國民黨籍的議員,並不一定擁護孫文,甚至是反孫的政客;更重要的則是,袁還要利用國會來把自己扶正,由臨時大總統變成正式大總統。待他被扶正之後,他就把國民黨籍的議員全部開革了。國民黨的「多數」一去,只佔「少數」的進步黨的國會就癱瘓了。
教育總長:范源廉(接近梁啟超的研究系,左右逢源的老議員)
總統府秘書長:丁世嶧(原屬國會的韜園派,倒段親孫)
此一「混合內閣」只是根據最早的提名編製。此時內閣閣員,每月不同。例如外交總長原提唐紹儀,然北洋系各省督軍省長通電反對,段有意改提曹汝霖,又為南方實力派所反對,最後由陸徵祥出任。又如孫洪伊,原職系教育總長,但是教育部在當時是個冷衙門,而孫卻是黎、馮和國民黨系一致支持的紅人,旋即改任新職。但是不論人事如何變化,總是從一原始模式蛻變出來的,終有脈絡可尋,故制此表為坐標,以便讀者按圖索驥,而遞次說明其變化也。
國務總理:段祺瑞(北洋系,嗣為皖系首領)

孫徐之爭升級為黎段之爭

我國民初的議會政治就不然了。我們既不是延續,更不是進化,我們則是「轉型」(transformation)和「西化」(westernization or europeanization),乃至半中半西或不中不西,和所謂「師夷之長技」,或「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文化「融合」(acculturation)。在這種融合的過程中,有個「不破不立」的中間階段。民國初年也就是這個階段的初期。在這「初級階段」(讓我們借用個鄧小平思想中的名詞),孫中山的經驗是「知難行易」,是「破壞難於建設」(破難於立);胡適的看法是要「打倒孔家店」(先破后立);毛澤東就急於要「剷除三座大山」(全破再立)……既然不破就不能立,那我們學習西方的議會政治,就十分困難了。因為我們「破」也不夠,「立」也不夠。張之洞之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者,實際上卻是,中學是「包袱」,西學是「皮毛」。結果是(全民的)「包袱」丟之不易;先知先覺們的一點「皮毛」,建立也難。這就是我們民初議會政治,通盤失敗的關鍵所在了。
大總統:黎元洪(未形成單獨派系,為北洋系與國民黨之間的邊緣政客)
話說回頭,袁世凱死後,收拾袁氏留下的爛攤子,是非段不可的。收拾之道的第一要務便是解決接班人的問題。這時對接班最有野心、最有實力,也自認為最有功勛的(反對帝制的功勛),實在是馮國璋。但是馮氏的接班卻于「法」無據。袁氏留下的「金匱石室」里,既沒有他的名字,憑新舊約法來接班,他也無分。馮氏唯一希望,是北洋派的團結。如果段能全力支持他接班,在馮、段合作之下,北洋派的實力還是全國無敵的。如今袁世凱不但皇帝未做成,連總統資格也已被取消,原先安排的副總統,當然也已隨之俱去,既然一切從頭來起,則馮之出任總統,當然也不無可借口之處,但這就端賴段祺瑞的一言九鼎了。可是馮在當權的北洋系中,是段的頭號勁敵(是後來蔣介石的汪精衛,斯大林的托洛斯基),段不可能來突出馮氏。經過與徐世昌一番密議之後,段就公開主張由副總統黎元洪「依法」繼任大總統了。至於所「依」者,何「法」?民三的「新約法」歟?抑民元之「舊約法」耶?據說這「依法」二字,是北洋派中,最精的智囊、最大的官僚和最老的狐狸徐世昌點出的。這個「法」是可新可舊,不新不舊的。這一來足使當時全國所有的實力派(包括段祺瑞自己),都可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據張學良將軍,英雄不論出身低地告訴我,張作霖早年當「鬍子」時代,也是個在東北地方上收「保護費」的張三鬧。後來愈鬧愈大,才被招安當了管帶(營長),以後由團長、旅長、師長、軍長,而總司令,而大元帥。割地為王,他在東北所統治的地區,加上後來「入關」所佔領的地盤,竟遠大於歐洲史上有名的神聖羅馬帝國;最後主政中樞,竟然變成了全國一人的國家元首,雖然他只能統治「九省三市」。
孫洪伊(1870~1936),直隸人,為馮國璋的同鄉。在民國初年的政治圈裡,同鄉是有其特殊的派系意義的(和今日台灣所謂省籍情結大致差不多)。遠在清末,孫氏已脫穎而出,榮任直隸咨議局議長。宣統年間當各省咨議局聯合奏請清廷早開國會時,孫即被推舉為請願團常駐委員。辛亥后,孫出任民元國會眾議員,原屬進步黨,旋轉國民黨。所以孫在中國議會政治中,出道甚早,在各種國會鬥爭中,可說無役不與,是位極有影響力,而善於縱橫捭闔的老政客。因此在段祺瑞於民五(1916)6月組織其「混合內閣」時,孫乃被網羅為教育總長。教育總長在民初北京政府中,原是個冷衙門。段氏顯然知道,孫某不是個省油燈;不敢不加籠絡,同時也不敢過分重用。但是孫某豈是池中物?入閣未幾,他就被調任至極有權力的內務總長了。孫甫上任,他這個善於縱橫捭闔的老政客,就卯上了一個比他年輕十歲的跋扈將軍小徐(樹錚)。一個槽拴不了兩頭叫驢,他二人就廝殺起來了。現在讓我們也看看小徐是老幾?
在全國一致擁戴聲中,黎元洪大總統乃於民國五年(1916)6月7日宣誓就職為中華民國第二屆正式大總統。同時改國務卿為內閣總理,段祺瑞個人原職不動,內閣改組。這也是段所心甘意願的。因為全國各實力派既然都認可了「民元舊約法」,而這箇舊約法,根據民元宋教仁原來的「虛君實相」、「責任內閣」的設計,則中央政府的行政權,實集中於內閣總理段祺瑞一人之手。段祺瑞(1865~1936,比徐世昌小十歲)雖是個崇拜德國鐵血宰相而剛愎自用的軍人,然此人也豁達大度。如今既然掌握中央大權,他也頗希望能贏得各實力派的一致支持。因此他要組織一個包容各派各系的「混合內閣」,以替代他原有的純北洋系的內閣。此一新內閣乃於6月29日,由黎大總統明令公布。其後再由8月間「恢復」了的國會加以追認,不在話下。
在筆者編撰本篇期間,曾時時為最熱鬧的「世紀大審」(Trial of the Century)電視節目所打斷。美國國會這次對總統柯林頓的公審,確是百年難得一見。他們兩黨三院(參眾兩院和法院),和原被告兩造,真是使盡渾身解數。控方不把總統趕出白宮,誓不甘休。辯方則死守宮廷,決不退讓。這是一場最激烈的奪權保權的無煙內戰。全國最高學府,和最拔尖的法學、史學、政治學的權威也都被捲入;全國大小媒體,非劉即項,幾無一置身事外。全國數千萬有政治素養的人民,街談巷議,也各說各話。大家提起耳朵,眾目睽睽,正在進行一樁全國性的公開的政治學術大辯論。不特當事的控辯兩方的訴訟狀,擲地有聲;為雙方助陣的法學、史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乃至神學權威的議論之作,亦均深邃之極,有時且文采飛揚;隨時閱覽,真有勝讀十年書之感,真是精彩絕倫。縱是九*九*藏*書一般賣漿煎餅的小市民,和家庭主婦、大中學生的即興評論,均能頗中肯綮,令人擊節。真是不可小視……這就是所謂「美國模式」的最高境界。當然他們各級的大小政客的蠅營狗茍,和我們許多搔首弄姿的可嫌的政客,並無兩樣,但是從政治總體運作來說,我們和他們就無法相比了。對照之下,不特當年在北京、南京只會舉手和抬棺材的議員代表們,顯得太原始了,就是目前在台灣的風雲政客,和他們相比,也不免是小兒科(baby stuff)也。
何以如此呢?這我們就不能不從文化整體來說了。須知,美國非只一單純的美洲國家也。她的佔全國人口百分之八十的歐裔美籍公民(European-Americans)至今與非歐裔通婚者,尚不足百分之一也。因此此一純種白人的美國公民的主體,實是歐洲全部白種民族再加上個猶太民族,在美洲的重行大組合,所形成的一個新興的白種民族。他們在文化上,承繼了整個歐洲文明(也就是西方文明)的主流。但是在政治組織和語言上,則直接取自議會傳統最深的英國。哥大口述歷史的創始人—猶裔納文斯教授(Allen Nevins)生前就常說,英語民族在政治上,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為優越(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 are politically superior to any other race)。實在不是猶太人替英語民族吹牛。美國革命后,歐洲民族向北美洲大量移民,不特在美洲形成一個新興的混合民族(像古代中國的隋唐盛世),在古老的歐洲文明上,也來個第二次的文藝復興,終使她成為今日世界上唯一的超發展國家。她的政治制度,是對英國的議會政治的「延續」(continuation)和「進化」(evolution),是直線發展的。因此他們縱是三尺之童,都能道其真諦。教育愈高,智慧愈高,則更能舌燦蓮花矣!這就是我們今日「世紀大審」中所見的現象了。
這個「法」,讓我們再重複概括一下。對南方的反對派來說,顯然指的是「民元舊約法」。恢復民元舊約法,不但由黎菩薩來當挂名總統,那失業多年的舊國會議員,八百羅漢,又可重入廟堂,去繼續其縱橫捭闔了。而這個「法」,不論是新是舊,對黎、段二人來說,也都各有短長已如上述。尤其是段祺瑞,他不論做國務卿或國務總理,他對總統對國會,都得兩面開弓,因此對新舊約法也難以取捨,南方反對派既然堅持恢復舊約法,段也就無可無不可了。
再說說近年來把美國政壇弄得烏煙瘴氣,那也是困擾人類最多的佛洛伊德所強調的色情問題吧。
附註:其實兩黨的本身也是兩個小朝廷,而他們的小朝廷之中,還另有其小小朝廷呢。例如戴笠就是他那小小朝廷中的皇帝。戴某統治他的小小朝廷,所用的既不是「國法」,也不是「黨紀」,而是用他所特定的所謂「家法」。二戰前後,在胡佛(J. Edgar Hoover, 1895~1972)領導下的美國聯邦調查局(FBI),也是個自有其私法的小朝廷,只是沒有我們小朝廷的問題那樣嚴重罷了。
且看此時南方的反對派,原軍務院梁啟超、岑春煊、陸榮廷、唐繼堯乃至孫文、黃興那一夥,則堅決要求恢復被袁世凱竄改了的《民元約法》,和被袁氏解散了的民元國會。從而盡廢袁氏所立之法,和所建的制度。一切恢復民元的老模式,並由原定的副總統黎元洪,正式接任為大總統。如今黎副總統「依法承繼」,不正是南方反對派之所好?
今且將袁世凱死後各省的督軍、省長,制一簡表如下。這個表顯示出中國軍閥時期,全國軍閥分配的基本情況。下圍棋的術語,叫作「布局」。黑白兩方棋手,把整盤棋的「金邊,銀角,屎肚子」,都大體你一子,我一子,作個總體的割據規劃,然後再分區廝殺。每區雙方都要圍繞著可以獨立生存的「眼」,建立根據地,向外發展。先是一縣、一省的各自獨立;然後搞聯省自治,或五省聯軍,或五省、七省、十三省聯盟;最後才逐漸連成黑白兩大陣營,劉邦、項羽,來一決雌雄。下列這個袁氏死後,地方各自為政的督軍、省長的分配,就是民初軍閥割據的總布局,以後的軍閥混戰,就是根據這個總布局,分區混戰下去的;有些地方軍頭的勢力,竟延長了十余年至數十年之久。例如由張氏父子所統率的奉系,直至民國二十年(1931)的「九一八」,才開始崩潰。山西的閻錫山,廣西的新舊桂系,雲南從唐繼堯到龍雲、盧漢,都一直延長到中共席捲大陸,才真正結束。下面的一覽表,就給予我們一幅軍閥時代最原始軍閥分布圖,讀者可一望而知當時的情況。其後的演變,也就不難按圖索驥了。
附註:張國淦幼|女張傳玲女士,現定居美國加州。讀拙著,曾與我取得聯繫,並送我其先人著作,都頗為珍貴。近年來其他民國要人的後裔、親友、門生故吏,讀拙作而與筆者取得聯繫如張女士者,亦所在多有。大陸上政協所出版的《文史資料》,所輯亦系相同史料,十分難得。其實流傳海外的類似資料,分量亦至可觀,值得廣事採集也。
附註:在民初國會裡,那些八百羅漢所表演的全武行,才比今日台北的「立法院」熱鬧得多呢。就以動武的武器一項來說吧。台北「立法院」里的打手,只能「赤手空拳」地來搞他個「拳打腳踢」。八百羅漢中的花和尚魯提轄,可是厲害得多啊。他們那時還沒有原子筆。他們所慣用的「文具」,還限於硯台(石制)、墨盒(銅製)和毛筆。硯台、墨盒加墨汁和水,有重至一磅以上的。一支毛筆,加個銅帽,也是個小小的飛鏢。一個國會議廳之內,就有硯台、墨盒、飛鏢八百個之多,一旦羅漢們野性爆發,火併起來,「文具」變成「武具」,筆硯橫飛,墨汁如雨,那還得了?……須知,我們學自洋人,在立法機關里打傷人是不犯法的。有力你儘管去打好也。那時在中國國會裡參觀的洋記者和外籍觀光士女,對我們的硯台、墨盒都存有莫大的戒心。後來北京國會內的管理員,也怕文具傷人,乃把八百隻硯台、墨盒,都鑽了孔,用螺絲釘釘牢在桌上,以策安全。當年在國會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有些洋記者就以此發問說,中國的議員為何有那麼大的脾氣?國會的發言人說,中國人都喜歡吃豬肉嘛,pork的脂肪多。一個人的脂肪多,就脾氣大,所以國會內才打個不停,云云。

且看民元老國會

袁后中國各省督軍、省長一覽表(1916年夏季)
東北地區奉天(今遼寧)張作霖督軍兼省長
吉林孟恩遠督軍郭宗熙省長
黑龍江畢桂芳省長兼督軍
華東地區直隸(今河北)朱家寶省長兼督軍
山東張懷芝督軍孫發緒省長
山西閻錫山督軍沈銘昌省長
西北地區陝西陳樹藩督軍兼省長
甘肅張廣建省長兼督軍
新疆楊增新省長兼督軍
華中地區安徽張勳督軍倪嗣沖省長
河南趙倜督軍田文烈省長
江西李純督軍戚揚省長
東南地區江蘇馮國璋督軍齊耀琳省長
浙江呂公望督軍兼省長
福建李厚基督軍胡瑞霖省長
西南地區四川蔡鍔督軍兼省長
雲南唐繼堯督軍任可澄省長
貴州劉顯世督軍戴戡省長
華南地區廣東陸榮廷督軍朱慶瀾省長
廣西陳炳焜督軍羅佩金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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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元洪依法承繼

柯林頓大總統的問題,有許多記者友好不恥下問,我就說這是個美國性泛濫的問題了。若以男女關係之變遷來看美國嬉皮出身的、反越戰、搞「群婚」(communal marriage)和雜交的這一代男女,則柯林頓尚不失為一個good boy也。君不見紐約華府隨處皆有,夫婦同享的色情俱樂部乎?柯林頓與希拉里夫婦,尚未聞涉足其間也。柯林頓之不幸,是他「身在帝王家」。須知,美國的白宮主人在里根時代到來之前,尚無離過婚之總統也。你如有志做總統,則千萬不能離婚。筆者的哥大老校長—艾森豪威爾將軍,原即是個bad boy。他在二戰期間,統軍歐洲時,竟與他的司機女同志相愛,而要拋棄糟糠,去做英國女婿。事為他的上司馬歇爾將軍所聞,馬乃嚴厲訓之曰:艾克(Ike,艾森豪威爾的俗名),你將來還要做總統呢,豈可離婚?艾氏聞訓始止。艾克後來果然做了總統。
就以帝制轉民治這一程序來說吧,在朝中把皇帝轉成總統;那麼在家中,則父權、夫權也得隨之減少的。你不能只在「朝中」把皇帝殺了、廢了,而「家中」還有千千萬萬的小皇帝,穩坐江山,那麼這個民主社會就不是真民主了。其實政治革命易,而家庭革命難也。因為政治革命中的皇帝只有一個;而家庭中的皇帝,則在千萬以上也。你要把這為數至幾千萬的小皇帝,一個個拉下馬,乖乖,那就非幾十年、幾百年不為功了。這隻是一個例子。再看看所謂黑社會,我們所熟知的黃金榮、杜月笙,也都是他們各自幫會中的皇帝。你把這兩位小皇帝拉下馬,試試看要用多少氣力?
總之,我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家,從康梁到楊度,都是包袱太重,皮毛太輕,而弄權任性,自以為是,才誤盡蒼生的。孫中山比較平衡,但他老人家也說過,「政是眾人之事」。眾人不要干(所謂民智未開也),你一人要獨干,哪有成功之理呢?可是反之亦然。在眾人都要干之時,你一人偏不許干,也是要出紕漏的。小蔣「總統」將來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上,會有其一定的地位的,那就是他知道時勢不可逆轉,乃因勢而利導之,這就搞對了。民國初年的那個時代,沒有搞議會政治的任何條件。時代未到嘛。但是既然建立了民國,「再造共和」(段祺瑞的豪語),議會政治又不能不搞;搞得焦頭爛額,也是必然的結果啊。形勢比人強,治史者不可厚責于古人也,時代的悲劇嘛。這就是民國初年的政治大樣啊。
我們在上節已提過,孫在國會裡原是反段最力的韜園派的領袖,與擁段的研究系鬥爭甚烈。其志不在小。因為國民黨自宋教仁以來,一直就醉心於政黨內閣。韜園派雖非國民黨正統,且不時有反中山言行,但是孫洪伊在國會之內卻要利用國民黨的多數,對倒段和代之以政黨內閣,則有莫大的興趣。再者,孫更利用「省籍情結」(且借用一個今日台灣的名詞)來離間北洋系。孫與馮國璋是直隸同鄉,因而向馮氏建議說,「北洋系」顧名思義,理應以北方人(直隸人)為領袖嘛;怎能被一個南方的安徽人(段某)所掌握了呢?說得馮國璋也為之感嘆不已。事實上,後來北洋系之分裂為直皖二系,終於引出一陣陣打不完的內戰,孫洪伊這一類的政客,也有其極大的責任的。
世紀末回頭看去,試問他們這種兩敗俱傷,所為何事呢?朋友,這就是那時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中國議會政治嘛。他們以英美三權分立為模式。結果呢,畫虎不成,中央政府之內,立法、司法、行政,原是美國式的三權分立,卻變成中國式的總統、總理、國會的三權分立了。三權分立的必要條件,一定要司法獨立,而有依法仲裁的絕對權力,是謂之法治。在《袁氏當國》里,我們不引過一段楊度奢談法治的牛皮?虎公(楊自稱)曰:
(一)他們這一套,已有數百年實踐經驗的議會政治,不只限於我們所看到的參眾兩院,在電視中的表演呢。這是他們從幼兒園就開始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呢。舍其本而逐其末,我們中國人學得到,學不到呢?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各民族的政治制度,都是歷經數百年磨鍊出來,自有其民族特色的制度,它不是一輛汽車,或一架電視,可以從甲國搬到乙國,乙國搬到丙國去的。東施效顰,是不是我們的一廂情願呢?加以我們這些醬缸出身,包袱奇重,而並無自覺的政客和學人,硬把黃牛當馬騎,是否會自貽伊戚呢?

矛盾重重的爛攤子

上述這些荒唐的小故事,都是顧維鈞、李宗仁、張學良等等三朝元老,和他們之下的文武僚屬們所親口告我的;有的也是筆者朋輩之間,包括許多「鳳子龍孫」和「高幹子弟」所轉述的真實故事。較之司馬遷所根據的「街談巷議」,可靠多矣。略記一鱗半爪,以概其餘,作為時代的見證罷了。

段氏談虎色變的國會

索性再多記兩則小掌故:抗戰中期,重慶中央大學「歌樂平劇社」的幾個青年戲迷,正在宿舍里拉胡琴、吊嗓子,忽然門上咚咚兩聲,便推門走進一位身材高大、胖嘟嘟的中年貴婦來。她以一口純正的京片子,含笑而大聲地說:「你們唱得好,也拉得好呀。我也來一段……」她就招呼拉琴的說:「《碰碑》。」接著她就使起舞台姿勢,大聲地唱起來。乖乖,那一派悠揚頓挫、悲壯凄涼的味兒,簡直不是余叔岩,也是馬連良。唱后大家鼓掌稱讚。她連連道謝,就握手要走了。拉琴的問她:「您貴姓?」「我呀,」她說,「我就是為父報仇的施劍翹。」在大家張口結舌中,她哈哈大笑,就領著一批青年男女,揚長而去。她原是槍殺軍閥孫傳芳的那位有名的「女刺客」!張少帥也告訴我一個故事:老帥被刺后,在瀋陽公祭期間,日本總領事也假惺惺地來靈前鞠躬致祭。少帥說:「我那時認真地動了幾次念頭,想把他抓起來槍斃,為父報仇。」少帥如真的幹了,近現代中國史和世界史,都要改寫了。
總之,不論段祺瑞心意中是如何地矛盾,他最後還是在與北洋派老政客徐世昌密議之後,決定讓黎元洪副總統「依法承繼」,出任大總統。前已言之,這「依法承繼」四個字是徐世昌敲定的。徐世昌(1855~1939),進士出身,晚清時代做過東三省總督,袁世凱時代做過國務卿,號稱「相國」,是北洋派當時第一號的大官僚、大智囊和政壇老狐狸。他這四字訣可說是一言安邦,全國各實力派人人接受,皆大歡喜,因為徐氏並未提出所「依」何「法」,大家就可以各取所需,而暫時合作了。
如今黎之與段,菩薩有時尚能維持廟堂風度,可是他下面的秘書長丁某那頭小鬼,就咽不下那口氣了。他尤其吃不消的是,段總理之下,那個趾高氣揚的徐樹錚,在總統府內,居然也頤指氣使。在他一再地抱怨之下,連黎總統也抱怨起來說:「什麼責任內閣,簡直是責任秘書長嘛。」這種無聊的口舌之爭日久變質,使內務總長孫洪伊也卷了進去。這種人事糾紛,在一個正常的法治國家裡,至多只是一樁茶壺風波罷了。一切依法解決。但是發生在毫無法治觀念的中國,就無「法」解決了。發生了政潮,只有靠第三者來調解。在中國的政治圈裡,哪裡又有真正的第三者呢?大家黨同伐異,就治絲益棼了。結果只有靠武力解決,就槍杆子出政權了。
所以軍閥混戰的歷史,是無法說得完的。以上只是略舉兩個小例子,其他就可舉一反三,毋需多贅了。至於那幾個力能震撼全國,影響及於世界的大軍事集團,像皖、直、奉三系,他們事實上便是「五代十國」之中各自專政四年的迷你小朝代。較小的軍閥,就根據個別情況分別簡述之了。
談一段比較史學之後,讓我們再看看民初袁后的政局。依法則段祺瑞的政府是個責任內閣;黎元洪只是個「虛君」。但是在三千年的中國政治史上,除掉個阿斗和若干「亡國之君」以外,還未嘗有過什麼虛君呢。黎元洪雖是個菩薩,卻不願做亡國之君,更不願在北洋系段祺瑞之下做阿斗。俗語說,閻王易處,小鬼難纏。《袁氏當國》中曾提過,以前唐紹儀總理也曾把袁總統當成個虛君,袁還可容忍於一時,可是總統府里的小鬼,卻認為總統被總理「欺侮」了。因為在中國歷史上哪有宰相欺侮皇帝的道理呢?朋友,要把這道理說得舉國人民都不以為異,這樁洗腦https://read•99csw•com工作需要兩百年的長時間呢。
在一個有固定型態的社會裡,像傳統的漢、唐、明、清大帝國,社會上有了矛盾,它都有逐漸發展出來的既定製度,來加以預防和解決。像筆者在《袁氏當國》里所說的「迴避制」,從漢朝到清朝的規定,都是本郡人不能為本郡的郡守;非本郡人不得為本郡的郡吏(行政幹部)。在「郡吏」一條上,明清兩朝雖稍有變通,但是本省人不能為本省督撫,卻是鐵定的,不許違背。如果辛亥革命之後,此一迴避制繼續有效,則民國時代的地方軍閥,「迴避」一下,猛虎不能歸山,他們就不會那樣無法無天了。試問如把張作霖調到四川,韓復榘調去雲南,龍雲調到東北,在「非本郡人,不得為郡吏」的規定之下,他們遠適異鄉,光桿一條,恐怕也就黃牛掉到井裡去,有力難使了。
陸軍總長:段祺瑞(兼任)
(二)縱然學得像模像樣了,像今日的以色列、日本、韓國等,是否真能解決我們的實際的問題呢?縱使能解決若干問題,它是否是個唯一的方法,或較好的方法呢?台灣選舉,筵開千席,搞民主政治是否應該如此呢?大陸經濟發展到適當程度,是否也會如法炮製呢?不如法炮製,是否會另有出路呢?真是愛而不見,搔首踟躕,不得其解。政治制度,本來是要通過長期實驗和實踐,才能安定下來,傳之後世,五世其昌。但希望我們目前以美國模式為藍本,會慢慢磨鍊出一個我們自己的制度來。
國會是今後五百年的中國,必不可缺的一種政治建制。至於它在最後落實成怎樣的一個「定型」,今日似尚言之過早。只是它是個與民國俱生的,在民初雖然作用不大,畢竟是值得一敘的制度,下文當以較詳盡的篇幅概括之,或可為今後有心法制者,做點備忘工作也。
上列簡表為筆者根據政府公報等官書,及當時媒體報導輯成的,只是讓讀史者知其大略情況足矣,細說就太瑣屑了。例如蔡鍔督川未逾月,即因喉疾去職,舉參謀長雲南人羅佩金自代;北京政府亦調貴州人、黔軍將領戴戡為四川省長,四川本省軍人劉存厚等不服,終於引起川、黔、滇三軍輪流火併,死人如麻,成都城內民居被毀者數千戶。羅佩金被迫率部逃回雲南。黔軍被包圍殲滅,省長戴戡被殺。北京中央不能制,只得承認既成事實,任劉存厚為四川督軍。自此四川便成化外。本省籍大小軍閥,砍殺無已時,為各省之最。迨抗戰軍興,國立中央大學遷往重慶沙坪壩時,且遭阻力。本省分裂主義者竟斥為「文化侵略」,豈不可笑。斯時筆者已在重慶,親聞之也。固知喜歡搞獨立分裂者,並非某省某省而已也。再看看陳宧之接長湘督的故事吧。陳宧,鄂人也。督湘命令方發表,便惹起湘人大嘩。陳宧夾尾而逃之後,譚延闓乃乘虛而入,北京中央也只得承認既成事實。自此湘人治湘,湘人驅湘,湘人殺湘,湘人也就被本省軍閥蹂躪得民無噍類矣。事實上,國民黨北伐,也就是從湘人驅湘(趙恆惕驅唐生智),和湘人還湘(唐生智、譚延闓打回老家去)開始的。

軍閥趣事舉隅

黎元洪自己當然更是夢寐求之。但是他雖於法有據,卻為政無力。黎氏自從叛孫投袁,脫離革命陣營之後,早已變成個全無班底的孤家寡人。他的政治地位,全憑約法為斷;只要新舊約法有一個恢復有效,他就是法定的接班人。至於新舊約法是否可以恢復,段祺瑞當然更是個關鍵人物。至於黎對新舊約法的態度,也是各有喜惡的。依新法,他便是個權力極大的獨裁總統;依舊法,他雖是個虛君,卻可援引反段的國會,來對抗段的「責任內閣」。
且把這些現象再「概念化」(conceptualize)一下,我們可以說,傳統中國的社會也是個「多重重心的社會」(amulti-centered society)。每個重心之中,都各有其小皇帝,和小朝廷。
但是這就是政治啊。莎翁說,脆弱呀,你的名字就叫女人。搞政治制度的學人也可說,政府呀,你的名字就叫保守。柯林頓這個嬉皮大總統,他把最放蕩的嬉皮生活方式,帶進最保守的政治圈內,忽然遇到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嬉皮陸文斯基,來投懷送抱,他那嬉皮背景,和白宮的清規戒律,就發生矛盾了。因此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做了佛派史學中最大的實驗豚鼠,跟袁世凱做皇帝,和汪精衛當漢奸一樣,一失足成千古恨,雖咎由自取,實在也只是一樁形勢比人強的時代鬧劇啊。台下免票看戲、讀史者真不時為之捧腹也。

重新統一后中央政局掃描

筆者之所以不厭其詳,在這裏細說幾位政客的意氣之爭者,就是想舉例說明,在一個沒有法治基礎的落後國家裡,幾個政客的意氣之爭,都無法解決,那麼遇到國有大政待決,像後來的參戰案,就會把一個政府,甚或一個統一的國家,鬧得四分五裂了。
袁搞垮了國、進兩黨的國會之後,本想組織一個御用國會來做他的橡皮圖章。可笑的是,他那時還去古未遠。這個地球上除掉皇帝之外,先進的國家裡,還未見過第二種獨裁製度,所以他搞來搞去,只搞出個半吊子的「參政院」來「擁戴」他做皇帝,終於弄得短命而死,遺臭萬年。他那時如果只做個黨主席,或黨總裁,如後來的蔣、毛二公者,則段、馮二將,又怎敢搞窩裡反?蔡鍔小將,又何敢稱兵犯上哉?朋友,袁的時代還太早嘛。蔣、毛二公那套「現代」本領,他還未練出來呢,所以他就吃癟了。因此在袁的時代,國會尚未構成個奪權的單位,寫歷史的人,也就讓他老人家暫時靠邊站了。可是在段祺瑞時代就不同了。黎、段二人此時旗鼓相當,都獨裁不了。黎要利用國會以反段;段則要利用北洋系的地方軍閥來制黎,國會就不再是「橡皮圖章」,或「擁戴機構」了。因此現在倒是我們應該把他老人家揭揭底的時候了。
農商總長:張國淦(黎元洪的心腹智囊)
楊度這話,原是卑之無甚高論。梁啟超就譏笑他自己也做不到。筆者在拙著里也一再強調,我們中國人如想做到這一點,非兩百年之歷練,不為功也。時近百年了,當年黎段諸公,墓木合抱矣。試問我們華裔朝野,從海內政客,到海外華僑,除掉打麻將之外,哪個大小政團、內外社區、商業團體、學術機構,有過真正的法制民主?沉痛言之,我華族沒有也。讓我們靜默三分鐘,心平氣和地想想,真是沒有也。是耶?非耶?豈不怪哉?
與此同時,孫洪伊亦正四處奔走,聯絡國民黨籍議員,在國會內為馮國璋競選副總統。經過三次激烈投票,馮國璋終於獲選,如願以償(為李宗仁於1948年當選副總統前之第一個副總統的民主競選)。黎總統並特許馮氏,援他自己以副總統駐節武漢前例,讓馮副總統兼領江蘇督軍,擁重兵駐節南京。這一來不特黎段之間的「府院之爭」就表面化了,袁氏死後北洋系的軍權也就一分為二了。最不幸的是黎的心腹、密典機要的總統府秘書長丁世嶧,竟然也是個資深的韜園派分子,在國會中與孫洪伊相表裡,策動反段,也就使一位原是孤家寡人的黎總統,益發想運用國會為奧援,並聯合北洋系的第二號巨頭馮副總統,來共同對抗,甚或罷免那位倚賴北洋系軍力而剛愎自用的段總理了。
再回頭說說小徐和老孫為啥又吵得不得開交呢?原來小徐為段總理代拆代行,難免有點擅作威福,連黎總統都嘖有煩言,他哪裡把個總長看在眼內呢?老孫記在心裏,多少也為著討好黎總統,乃在國務會議里批評秘書長「越權」。段為徐稍作辯護,孫乃向黎總統「辭職」作抗議,而黎則袒孫斥徐,使段難堪,漸漸地乃惹出最可怕的府院之爭,後果就不可收拾了。
在這新閣里,段對一向反段最力的國民黨系,也逾格優容;對黎元洪總統的心腹如張國淦,當然更有特別的照顧。
附註:當1922年孫中山先生與張作霖、段祺瑞成立三角聯盟,合力聲討曹吳時,當時代表段氏前往桂林謁見孫公的,便是徐樹錚上將,而奉孫命沿途作地陪招待徐氏的便是蔣介石中校(編者按:蔣氏時任粵軍第二軍參謀長)。中山對徐推崇備至,而期望尤殷。徐對蔣也印象極好。因此在孫公面前,也稱許蔣中校為難得的人才,卒使孫公對蔣也另眼相看,始有蔣公後來在國民黨陣營中之飛黃騰達。因此蔣對徐氏知遇之恩,念念不忘。蔣公最重江湖義氣。對徐氏後人亦視同子侄,著意提攜。徐氏長子道鄰后竟為蔣公延為家庭教師,教經國漢文。道鄰曾含笑告我說:「經國每次寫信給我,都稱我作夫子大人呢。」蔣公戰前撰寫《敵乎?友乎?》以警告日本軍閥的長文,也是借用徐道鄰之名發表的。徐氏對蔣公家事,所知亦深。曾為筆者道之彌詳。也都是民國史上難得之掌故也。
——袁后中國政壇掃描
內務總長:孫洪伊(國民黨系,國會韜園派領袖,倒段主謀,馮國璋智囊)

地方政府中迴避制的徹底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