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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談談打打的護法戰爭

升斗小民買賣房地產,各方牽涉甚多,勞人心思,眾所周知也。殊不知買賣軍火的牽涉,就更是說不完了。且看拉法葉的法國賣主,怎樣才能說動台灣的買主,出重價來購買,固屬不易。但是法國的賣主,還要怎樣去說動北京的反對派,不反對這項軍火買賣,那就難如登天了……
像列寧和孫中山這樣個性的革命家,就有他們的特色了。由於他們從不消極,工作態度永遠積極,他們是隨時勒韁以待,準備行動,準備出擊。因此一有機會,他們就可以立刻抓住,而幹了起來。不像一些懶漢,只會守株待兔。真是兔子來了,懶漢也是抓不住的。像列寧和孫中山這樣的人,就是捉兔子的好手了。中山這次領導全國反段,做了護法運動的總頭頭,就是他抓到了一個稍縱即逝的時機,而大幹起來的。

孫公開府西南計劃試釋

但是,哥倫比亞大學韋慕庭教授(C. Martin Wilbur)在所著Sun Yat-sen, Frustrated Patriot(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一書中,根據美國駐廣州總領事亨茲曼(P. S. Heintzlmen)呈國務院的報告,則認為德人實交中山先生一百五十萬銀元。隨後孫把五十萬元交海軍總司令程璧光,三十萬元給南下的國會議員,餘款由荷蘭銀行與日商台灣銀行匯廣州備用。這兩個數字差別很大,因為按照胡適家書所載,1917年一美元相當銀元二元六六。則二百萬美元就是五百三十二萬銀元,與美國的記錄相差極大。同時,以常理推斷,德國總領事應以馬克或銀元交付的可能性較大。然而美國的領事報告,以廣東督軍陳炳焜所說為依據,陳並不支持軍政府,給美國領事的情報不一定準確;而且孫交程璧光的數目與李國祁教授所說也有出入。因此,上述兩種論斷可能都還有商榷餘地。
在政府官員之外,辛策的另外對象,就包括孫中山先生在內的在野黨了。這時孫公正在摩拳擦掌,準備武力反段。但是無錢困倒英雄漢,正當他在上海一籌莫展之時,忽然間辛策公使(或辛氏代表)翩然而至,真是天賜良緣。根據各種跡象顯示,德國當時用金錢在中國支持反參戰運動,似乎不是什麼嚴守的秘密。根據德國密檔所記,當時一位留德粵籍學生程光耀(Tsing Kwong-yao,音譯),即曾向德國外交部毛遂自薦,願作是項交涉的中間人,並接受六千馬克的補助,返華活動(見李書,頁317~318)。

借外債與反外債的是是非非

中國是當今世界史上,獨一無二的文明古國,源遠流長是我們的特色。甚至打了幾千年的「內戰」,也不例外。打內戰對咱們中華民族來說,那真是與生俱來的好本事。但是咱們打了數千年的內戰,也沒有哪場內戰,像美國內戰那樣,痛痛快快的,說打就打,說停就停的。它們總是婆婆媽媽的,打打談談,談談打打。最後結果則往往是當勝者敗,當敗者勝。然後才分久必合,重行來個天下一統。再出個偉大的太祖皇帝,讓老百姓來享受幾年沒有內戰的清福。在民國五年(1916)開打的「護國戰爭」,總算打出了個結果,打得袁世凱做不了皇帝,一氣而終。但是從民國六年(1917)開打的「護法戰爭」,卻打不出個結果來,最後無疾而終。可是,南北戰爭雖消滅于無形,卻又搞出南打南、北打北的兩個內戰之內戰來。
正當段祺瑞發現了這條新路之時,那早就有意在華南另立革命政權,來從事三次革命的孫中山,這時也天如人願地,利用了來自柏林整麻袋的鈔票,率領了老鄉親,時任海軍總長的程璧光,和大批失位、失業的國民黨系議員八十餘人,乘艦南下廣州,組織護法政府,自稱大元帥,和北京老段分庭抗禮,對幹起來,中國就一分為二了。
一切初見眉目,中山乃於1917年7月8日,偕大批隨員,章炳麟、朱執信、陳炯明等,登上程璧光總司令所特派之「海琛」、「應瑞」兩艦,浩浩蕩蕩,離開上海,駛向大洋,直奔廣東去也。從此開府廣州,出任大元帥,后又改任非常大總統。孫公先例一開,中國自此就一國兩府,逐鹿者前仆後繼了。論其始也,不能不上溯自辛策公使之百萬馬克也。撫今思昔,夫復何言!
總之,當時南方反對派,反對舉外債,和反對購買軍火以擴建所謂「參戰軍」,才是他們反段的主要內容。外債之弊,已如上述。擴軍之弊,就更不用多說了。不特當時的中國,縱遲至今日21世紀,中國也不會派遣遠征軍,赴歐洲參戰。擴軍的主要目的,既然是內戰,則南方反對派,就非反對不可了。因此,那位養反對黨以自重的黎大總統,就變成南方反對派的中樞代言人了。

孫中山是反段主力

在段梁集團大搞其「再造民國」,主張一切從頭來起時,反對力量最大的就是孫中山先生和他的老國民黨的集團了。其中包括政學系、韜園派等許多小派系和西南五省中三數個老護國軍系統的地方軍頭,像雲南的唐繼堯read•99csw.com,廣西的岑春煊、陸榮廷等人。這個南方集團和北洋系有其相似之處。在得意期間,他們是四分五裂的,誰也不能為他們整合組織個統一的「反對黨」(opposition),但是一旦這個集體,遇到全面威脅,像袁氏稱帝和段氏獨裁之時,他們又會在一個「強勢領導」(且借用當代名詞)之下,搞團結奮鬥。因此這次反段鬥爭,就輪到資格最老、聲望最高的孫中山來統一領導了。
中山在曹亞伯安排之下,親自會見克里平的情報員西爾穆爾博士(Dr. Shirmer),顯然是4月、5月間之事。中山答應起兵反段,但是他獅子大開口,要獨吞這兩百萬元的德援,據報德方也欣然同意。德國佬原是近代世界上做事最有效率的民族。他們既然答應了,不久這宗德援百萬元鈔票,據目擊者馮自由等人的回憶,就裝滿幾麻袋,用黃包車拖到孫公館了。福無雙至今朝至,孫國父在一夕之間,就從一個升斗不繼的窮老漢,變成百萬富翁了。
附註:辛策向段行賄,對柏林曾有詳細報告。見德外交部未刊政治檔案,China7, Bd.8-9,A24099, Hintzean Eethmann Hollwag, Kristiania, 3. Juli. 1917;及A 27424 A. A. an Baron Bussche,18. August.1917。中文節譯,載李國祁著,《民國史論集》,1990年,台北南天書局,「第八章:德國檔案中有關中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幾項記載」,頁311~326。以下本篇所引用之德國檔案,除另行說明外,均取自李書。

參戰案的另一面:軍火貿易油水最大

在孫公之外,反段人士,多的是餓鬼。雖然記錄無多,據說岑春煊也曾收過數十萬之多。至於康有為、唐紹儀等又分潤了多少,就無從查考了。一年之後,德國戰敗。在兩年後的巴黎和會上,老日耳曼被套上了一個天文數字的賠款。百萬元的數目不足道矣,也就被人們遺忘了。
中央官員和議員之外,辛策也曾向督軍、省長、巡閱使等地方官員行賄,希望他們起而反抗中央的決策,這就毋需多贅了。

中山南下廣州

在民國六年5月、6月間,擁段的督軍團造反,逼黎總統解散國會之時,一向與陸軍對立的海軍,在總長程璧光和第一艦隊司令林葆懌的領導之下,乃策動黎總統乘艦南下,在上海另立中心,以鎮壓督軍團。黎氏不願離京,程林二人乃於6月9日,徑自率領海軍七艦,脫離中央,駛往上海。中山顯然要抓住這一千載難逢時機,乃約同唐紹儀、岑春煊等反段要人,於6月23日公宴程氏于上海哈同花園,力勸程氏率領海軍,加入南方集團,開府廣州,共同護法、討逆、反段。程氏以海軍經費無著為辭,中山慨允負責籌募。隨即於6月27日,「飭人送交璧光軍費三十萬元,以為護法進行之需」(見《國父年譜》,頁759,及《革命文獻》,第四十九輯,頁371~372)。
中山在民二「二次革命」失敗之後,老國民黨集團,四分五裂,他自己雖然組織了一個中華革命黨,來繼續奮鬥,實質上中山本人也變成個灰溜溜的失業政客,一籌莫展。所幸中山有個最倔強而不服輸的個性,對他自己所「發明」的主義,有其最堅強的使命感(和他同時的俄國列寧,也是如此的)。
可是以後接踵而來,向日本舉借的所謂「西原借款」,就是另外回事了。因為段內閣當時的財政危機,原是個無底之洞。六百萬美元,真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大問題。繼續舉債,別有用心的日本,就趁機而入了。
協約國當時利用銀彈,在中國實力派上下各階層中製造影響,單刀直入之外的輔助手段,大致就是這樣轉彎抹角的了。
可是中山這次南下,組織軍政府,開非常國會,自立為大元帥時,並正式與北京政府爭奪「關余」;後來又在「巴黎和會」中,與北京政府爭奪中國的代表權,那就是在中華民國之內,搞起「一國兩府」的「分裂運動」(secessionism)了。這一分裂運動,由中山開其端,其骨牌效應,像中山逝世后,1925年國民黨在廣州所建立的「國民政府」,到1931年,共產黨在江西所組織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至抗戰期間建於延安的「邊區政府」,以至今日的兩岸,事實上都是當年的「一國兩府」、「國內有國」的分裂現象綿延未絕而已。九九藏書
中山之所以如此孤注一擲者,乃是有他革命計劃的。蓋革命家都有他們革命的最後目標。其他中途妥協行為,都被認為只是過渡的安排。孫公革命的最後目標,便是他自己所發明的「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之徹底實現。要徹底實現,就得把國民革命進行到底,而控制他自己的母省廣東為革命根據地,實為第一要務。可是廣東其時,卻在桂系督軍陳炳焜的掌握之中,所幸陳的掌握並不嚴密,留有足夠的空間,可讓革命黨切入而就地生根。再者,陳是在陸榮廷、岑春煊、唐繼堯的領導之下,和國民黨又同在反參戰和反段的聯合陣線之中,兩派可以和衷合作。因此孫公如能說動程璧光,率艦南下,國民黨就可以與陳炳焜平分廣東。論聲望,論實力,孫公都變成這一新局面的最高領導人,使廣東成為他的革命基地,所以他老人家就不惜一切地下此巨注了。
本篇的主題,原是討論黎元洪總統和段祺瑞總理的府院之爭,以及參加歐戰與否的國家大事。怎麼又節外生枝,大談其軍火買賣來,豈非離題萬里哉?其實善讀史者都知道,參戰案是表面文章呢,而買賣軍火和協談外債,才是政治糾紛的主要內容。在民國初年,為政府協談外債,乃至發行公債(Bond),都是經緯萬端,機關無窮的。讀史者如對這些微觀小史實,初無所知,只是抱著官家檔案,誇誇而談其國家大事,就要被官樣文章所誤導了。欲知當年內債外債的底細,當然非經濟史家的百萬言專著,不能道其詳。但是通史家也有對讀者的義務,不讓認真的史書讀者,為官樣文章的迂闊之言所誤導,而畫龍點睛地,試以三言兩語交代之。
上節已言之,孫國父這時只發了一百萬元的橫財,在6月23日一桌酒席上,眉眼不皺,就花掉他三十萬。也真是氣魄豪邁,膽識過人。更可討論的則是收款者,程璧光其人。他雖是中山老友,但是他向無服從領袖或在政治上從一而終的習慣。這時溥儀尚未復辟,南北的界限並不明顯。而程總司令也只是以海軍為籌碼,擁戴黎大總統,和陸軍爭雄。他的政治態度,一直是游移不定的。程氏竟以此于翌年2月26日,在珠海被刺殞命。刺客為何方所主使,當時彼此衝突甚劇的桂孫兩方,俱蒙嫌疑,可見程之不洽于雙方也。而中山竟能對這樣的人,幾乎罄其所有,下若斯之賭注,也可見國父之所以為國父了(參見關國煊著,《程璧光傳》,載《民國人物小傳》,第七冊,頁383)。
適之先生當年只是與我這個學生清客聊天,而無意中說出此民國掌故。我個人亦從未想到把這樁「無徵不信」之閑談記之於史書。只是後來發現已出版的《胡適日記》,似乎也有此記載,才想起與胡老師這段聊天的故事,而略記之耳。
段氏當時的「責任內閣」,被三權分立(事實上只是兩權分立)的體制,弄得一籌莫展,只有掛冠而去。所幸天如人願,半路上殺出個「復辟」運動來。國會被解散了,黎元洪也被趕跑了。段氏借兵回京,懲前毖後,痛定思痛,他就要組織個只發生橡皮圖章作用的國會,和選個聽話的總統,然後來他個「武力統一」,搞個「槍杆子出政權」,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他這個新模式,是他從痛苦的政治經驗中實踐出來的。實踐才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呢。其後他在中國政治上的繼承人,搞虛君實相,耍橡皮圖章,就青出於藍了,此是后話。
這件美俄交易的趣事,想不到無獨有偶。二次大戰後,德國的檔案也被公開了。在這些密檔中,竟然發現了大宗早年德華外交的密件。其中就暴露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駐華公使辛策(Paulvon Hintze,編者按:或譯為辛慈)身懷巨款,俟機對中國政府中決策官員行賄的計劃和事實。當民六(1917)3月1日,中國對德絕交已箭在弦上時,辛策晉見段祺瑞,告以中國如不參戰,德國除給予中國政府一切如停止賠款、退還租界等優惠之外,他對段個人,亦當以一百萬元相贈。段微笑說:「協約國所給遠較此為多。」云云。
這宗一拖九十年、分而未合的現象,欲知其緩緩發展起來的縱深背景,我們得先了解段祺瑞所導演的「參戰案」,看看府院之爭是如何終了,再探討探討,孫中山先生如何在廣東,另立山頭、敗部再起的這一串骨牌效應,然後再慢慢看這本連續劇,就不會為之暈頭轉向了。
讀者賢達之中,擁有私家住宅的,應該是所在多有吧。您對房地產掮客的百分之六的傭金,還不是照付不誤嗎?買賣軍火的傭金,只是大上幾百十倍罷了。同樣是傭金嘛,有啥稀奇呢?房地產貿易(也就是俗語所謂炒地皮),原是現代大都市倫敦、紐約、香港、東京,乃至今日的上海,交易最大、利潤最厚的企業。孫中山平均地權的學說,就是針對炒地皮而發展出來的。國際軍火貿易也是類似的商業,只是一明一暗罷了。
上文我們曾約略提過,德國出巨資支持孫公反段、反參戰的故事。那時歐戰兩方,對中國參戰與否,都在大肆活動。合法的外交活動之不足,雙方都使用銀彈政策,大搞其九*九*藏*書「錢進」活動。協約國方面,因為國多,勢大財足,他們對中國朝野的銀彈攻勢,也是多樣的,包括借款、發行公債、販賣軍火等說不盡的花樣。在一般對付政府、政團、政黨等等整體之外,還有單獨對個人的花招。例如傭金(commission)、回扣(kickback)、折扣(discount)和走私(smuggling)等,加上市場中的非法(illegal)或法外(extralegal)的陋規等等,各種辦法,借滿足當事人的私慾,而各為其國也。
這樁從晚清七十年就延續下來的風氣,不因國共兩黨革命政權之崛起而為之中斷。試看喧騰中外,發生在巴黎和台北之間的「拉法葉購艦案」,其不知何往的傭金,還不是天文數字?分享此傭金的法裔和華裔的掮客們,還不是取不傷廉,視為當然?要不是搞出人命來,誰又來亂管這些「例行公事」呢?台灣「購艦」購了半個世紀了,這也不是第一遭。20世紀50年代之初,不學如愚,為著職業上的好奇心,就曾翻閱過所謂「毛邦初案」被抖出來的原始史料。毛邦初將軍當初就是主持空軍在美國購買軍火的負責人,拜讀他們的公私密檔,對學歷史的人來說,真是閱人多矣。
這段小小的無徵不信的傳聞,卻也提供一些實例,說明歐戰的交戰國兩方,對中國政府中的參、反兩派,都可以用銀彈政策,而達到他們的目的。有關章太炎先生這記小傳聞,顯然不是事實。太炎先生縱有此意,他所牽涉到的,也不會超過五位數,為數甚微也。

一國兩府,禍延至今

在此之前,整個中國雖早已炮聲隆隆,內戰打個不停。但交戰各方,向未否定北京民國政府的合法地位。佔領了北京的軍閥,所搞的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而已。反對北京的地方軍閥,也只是搞搞古代所謂「清君側」的把戲,打倒所謂竊政的權臣罷了,從未否定北京政府的合法性,來搞其「一國兩府」也。縱是袁世凱稱帝時,蔡鍔、唐繼堯、岑春煊等,組織其都司令部和軍務院一類的機構,亦未嘗作此想也。
朋友,你我小民的容量窄小,可能認為掮客們的傭金太大了。不知那也是人家挖空心思得來的辛苦錢呢。就以這次價值連城的法制拉法葉型高科技的軍艦來說吧,英、美、俄制的類似產品多的是,怎樣說動台灣主顧中意於你的巴黎特產呢?這就要靠足下的三寸不爛之舌,和其他相關的掮客本領了。
這種無本生意的軍火掮客,在晚清時代的中國,差不多都為控制中國海關、路礦和銀行的「洋員」所包辦。尤其是李泰國(Horatio Nelson Lay, 1832~1898)、赫德(Robert Hart, 1835~1911)這一類的海關監督,兼做掮客生意,那真是百萬腰纏(見上引前書,卷三,「甲午戰爭與戊戌變法」專冊,頁10~11)。到民國時代,這類工作就逐漸為洋行大班、外貿採辦官所分享了。而在這種軍火交易中,更可悲的是,當事者收受回扣,往往視為當然,認為是軍火貿易的當然報酬,取不傷廉也。加以此一陋規,實源自洋人、白人、老外,並非我們「醜陋的中國人」所發明的土產也。如今肥水不流外人田,當事人能與老外分享之,楚弓楚得,還是愛國的行為呢。
那時在北京作名流的胡適之先生,後來曾告我說,他聽說,當時在北京被袁世凱「軟禁」,而終於恢復自由的章太炎先生,便在活動,想當一任交涉外債的掮客。讀者千萬不要被這「掮客」二字所誤導。認為太炎先生,這位望重乾坤,清名蓋世,而又瘋名遠播的國學大師,革命元老,一句洋文不會,如何能做協談外債的掮客呢?這樣想,那就是被官書誤導的標準實例了。殊不知當外債掮客,乃是當時政府的一種掛其名義而收其實惠(往往是銀元數萬乃至數十萬)的變相賞賜。一朝邀賞,終身康樂。太炎先生當時名滿天下,人人敬畏,只是終年鬧窮,晨炊不繼,或許真想干一任掮客,一勞永逸也。
當年在上海專搞黑金,而聲勢喧天的青幫巨頭杜月笙,曾有名言曰:「花錢比賺錢更難。」如孫國父者,這次可說是得花錢之三昧,鈔票是用在刀口上了。
孫公對此一計劃似早有腹案,今番復得百萬巨款,他就付諸實施了。在7月1日張勳擁溥儀復辟,黎大總統失去自由之後,國家無主,中山乃一方面電邀黎氏南下,另方面通電西南六省(兩廣、湘、川、滇、黔),以中國不可一日無主,西南各省,「應火速協商,建設臨時政府,公推臨時總統,以圖恢復」(見上引《國父全書》)。
在近代經濟史中,現代化企業,最先以千萬富翁出現的,原來就是軍火商人。如今頒給我們學術界最尊貴的諾貝爾獎金的諾貝爾先生(Alfred B. Nobel, 1833~1896)便是19世紀歐洲最大的軍火商,享有國際專利,無煙火藥的發明人和製造者。他發了億萬大財之後,晚年才轉為慈善家的。
有人懷疑,可能是由德國經紀人,直接送給另一反參戰巨頭的岑春煊了。然耶?否耶?就有待更深入的考據了。https://read•99csw•com
2001年10月8日于北美洲
據顧維鈞先生告我,在他第一次出使華府時,適逢袁死段繼。國庫枯竭,官府薪餉不繼。財政總長陳錦濤,乃連電顧使,在美國試舉外債,以渡難關。顧氏奉命之後,乃使盡渾身解數,在美國銀行界尋覓不帶政治條件之債主。並盡量避免舊有之陋規,壓低利息,為中國舉債六百萬美元,以濟北京政府的燃眉之急。交涉完滿解決,北京大樂,有電褒獎。不意顧家突然收到岳丈大人、前國務總理唐紹儀拍來急電,嚴囑顧氏停止此項交涉,取消此項外債。我問:唐前總理此時退休在滬,何以忽然靜極思動,起而干涉朝政呢?顧說:唐紹儀是國民黨員,此時他顯然是奉中山之命行事也。
在拙著《晚清七十年》中,曾提到晚清中央機關中,「最肥的肥缺」,便是醇親王所掌握的海軍衙門(見卷三,「甲午戰爭與戊戌變法」專冊,頁40~46)。海軍衙門「肥」在何處呢?那就是衙門的主管有購買船炮之權。船炮在當時軍火貿易上的國際價格,已經是天文數字了。而國際軍火商,對買主負責人的酬勞,照例都有或明或暗的傭金回扣,這傭金照例大致是售價的百分之六。在千萬元的軍火交易中,這傭金的數目,是大得嚇壞人的。據筆者個人所認識的可信的知情者言,無孔不入的軍火商,往往在酬勞大主顧、大掮客之外,還有回扣之回扣,以酬勞主顧或掮客底下的辦事人員。這「回扣之回扣」,既然是從天文數字里扣出來的,其數目也不會太小。因此一樁軍火交易完成之後,買方上下有關的大小官員,可說是見財有份,雞犬升天。這也就是傳統衙門裡所謂「無官不貪」的成語之所從出了(記得當年看梅蘭芳主演的京戲《蘇三起解》,當蘇三姑娘在哭訴官府不應該昧良心收受賄賂時,那位解差崇公道聽不過去了,分辯曰,官家收賄賂,只是例行公事嘛。在這場黑金交易中,他崇老伯也分到了一雙全新的棉鞋呢。雖是戲劇,它所反映的,卻是古今官場的現實也)。

有關太炎先生的傳聞

內外債也是熱門股票

據辛策向柏林報告,協約國所費賄款,多至一千三百萬元之巨,遠非德國所能望其項背。錢雄者勝,因此辛策對段氏行賄就失敗了。失敗之後,他乃繼續對投反參戰票的國會議員行賄。據報是每票二千元。同時辛策也向其他中國官員行賄。重要性僅次於段的便是副總統馮國璋了,據辛策報告,馮原為反參戰派,因收協約國重賄,乃變成參戰派。辛策欲再以重賄扭轉之,終未如願。
一百萬馬克對一個立志定國、打天下的人來說,本也不能算多。但是我們國父卻是個上海人所說的「窮大手」。他老人家雖家無擔食之貯,卻是個一擲百萬的革命英雄。發了一筆百萬橫財,我們也發現孫公館門庭若市起來。他的訪客之中,有大批南下的國民黨各派系,尤其是政學系的議員、策士,軍人也多的是,最令人矚目的,可能要算海軍總司令程璧光了。
孫中山原是個窮人,做了百萬富翁,于願已足。接著他便坐上了在廣州開府的軍政府大元帥寶座,反段才是孫公主要目的也。廣州是個有錢的都市,可以派捐派餉,有了政權,此後民國史乃打開新篇章了。
程璧光(1861~1918),廣東香山人,是孫中山(1866~1925)的小同鄉和少年夥伴,長中山五歲。幼年也曾僑居檀香山。嗣在馬尾水師學堂畢業。甲午戰爭時任「廣甲」艦的幫帶(副艦長),是黎元洪的上級。民國以後加入國民黨,并迭任海軍要職。在上述黎段當權期中,任段內閣的海軍總長。為擁黎而反參戰,並曾與伍廷芳等四總長聯合辭職,把段祺瑞逼成個光桿總理,而引起政潮,已如上述。

德國檔案中的賂華巨款

——皖系始末之四
可是那感到事急而不擇手段的同盟國的德意志,就開始對反參戰的中國實力派,來鋪天蓋地行使馬克政策了。
其後中德於3月10日正式絕交了,辛策公使於3月26日被迫下旗回國。其情報工作乃由美籍傳教士里德(Gilbert Reid)、在華的兩個德國人(Dr. Krieger與Dobrikow)和德國駐滬總領事克里平(Hubert Knipping)接替。克里平乃透過原與德方有聯絡之國民黨幹部曹亞伯(Abel Tsao)與中山聯絡。德方並允以最高額可到二百萬元的經援,來支持國民黨的倒段運動。克里平同時也秘密聯絡其他反段人士,如岑春煊、康有為、孫洪伊、唐紹儀,甚至張勳,多管齊下,共同反段。九九藏書
中國的政情既然如此,則歐洲交戰國,為中國的參戰與反參戰,就使盡渾身解數,各盡所能。他們最後一著的撒手鐧,便是對中國政壇實力派的兩方,加以鋪天蓋地的金錢賄賂了。我做口述史所訪問的顧維鈞先生,和我的史學老師郭廷以教授,都肯定這大宗賄賂是事實。但他二人都找不到絕對的史實,來加以佐證。
以上所說還是「公債」(內債)。若向洋人銀行商借「外債」,則折耗之大,機關之深,就更是一言難盡了。據曾迭任公使、大使、財政總長、外交總長,乃至攝閣總理,並曾實際經手、交涉外債的顧維鈞先生告我,當年外債之發行,中國政府的實收,均不到九成。至其所需的政治和經濟的擔保,則侵蝕國家主權之至深且巨,實是一言難盡(見《顧維鈞回憶錄》,中文翻譯版,第一冊,頁144~147。顧氏之外,筆者曾為此專題與張公權、陳光甫等諸財經巨子,及前北京政府的老財長和攝閣黃郛的遺孀,作過深入的探討,粗知其內幕操作的情況。但口述者類多堅持只能作off-the-record的談話,而不願作出正式紀錄。然有火候的經濟史家,根據此一線索,實不難追蹤也)。
編者注
至於李登輝的「兩國論」、「去中國化」,就更是這個分久未合的走火入魔的現象了。因此,那些在實際政治圈裡,搞爭權奪利的政客和只著眼于目前現象的政論家,就和熟諳宏觀史學的歷史學家之所見頗有不同了。因為前者所看的,只是一時的平面現象,而後者所看的則包括這一平面現象之後的縱深背景。知道他打哪裡來,才能預料他向哪裡去也。

德使辛策對中山的接濟

在民國初年的政治史上,段祺瑞雖然始終是個關鍵人物,但是所謂「皖系政權」,從一個頗為像模像樣的「責任內閣制」,逐漸變質,一直發展到段氏「馬廠誓師」,趕走張勳;把溥儀二度拉下寶座,並要仿效民元「開國」的舊例,來「再造民國」之時,段祺瑞才真正地獨斷專行起來,走向槍杆子出政權、個人獨裁的死胡同里去。段祺瑞所走的這條「回頭路」,節要而言之,便是近現代中國的政治體制,向議會政治前進的轉型發展中,躐等而行,一旦發現「此路不通」,轉而走其回頭路的客觀形勢也。
事有蹺蹊的是,根據德國密檔,孫所應得的財富,應該是兩百萬馬克。但是根據國民黨的紀錄,孫只收到一百萬。李國祁先生向我說,另一百萬可能是被經手人曹亞伯中飽了。余不謂然也,因為此事雖秘,但是畢竟數目太大,中山也不是個省油燈,曹君何能吞下百萬之巨?再者,曹君且於翌年奉派去德國活動。他如有中飽行為,就不可能再有另次使命了。因此關於中山被打了折扣,最可能的解釋是,德國人先扣下一半,視孫中山反參戰活動的成效再付。孫中山反參戰不成,乃不了了之。
日本在袁世凱時代,是強烈反對中國參戰的。其理由很明顯,毋待細述。誰知後來在段政府時期,尤其是美國正式邀請中國參戰,而參戰派在中國也漸佔上風之時,日本態度忽然作一百八十度之逆轉,乃至堅邀中國及時參戰。段政府一時未決,日本竟誘以巨額借款,是所謂「西原借款」是也。
原來在20世紀初年,中國政府公債(Chinese Government Bonds)在倫敦股票市場都是藍籌股(blue chips)。何也?因為當年軍閥政府,受洋人特許,發行公債時,都存五日京兆之心,急於成交,折扣甚大。至公債到期,歸利還本之時,由於有洋人管轄的關余、路礦、稅收等為擔保,本息均按十足票麵價值核算實付。因之利潤高而風險少,宜其位躋藍籌也(此種公債,在今日大陸上則叫國債,也是一種blue chips,朱鎔基總理曾說,每次發行,只要一個上午,便賣得足額了。其原因是國債穩定,利息又高於銀行存款,以故引起搶購也,這就是另一種故事了)。
但是,朋友,可別把貪污受賄,看成中國醬缸的特產。其他國家也是一樣呢。俄國當年要把阿拉斯加賣給美國,美國國會有無數議員投票反對,不願出高價,去購買那個無用的「大冰箱」。最後國會還是通過以美金七百五十萬元購買了。國會何以如此出爾反爾呢?後來俄國革命爆發,帝俄檔案公開,謎團就揭穿了。原來賣掉阿拉斯加,俄國政府只實收五百萬。另二百五十萬,都分別用去賄賂那些投反對票的美國議員去了也。所幸那張受賄議員的名單,被帝俄銷毀了。因此哪些美國議員收過俄國的賄賂,就不易查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