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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再造民國,段閣復起

話說回頭,梁啟超要作帝王師,他那時顯然是想利用段的聲勢,把中國推向這個「集體領導」的中間路線吧。可惜他一介書生,手無寸鐵,影響力極其有限,而他本人且久處醬缸,身有餘臭,就號召不起來了。這也是政治轉型初期,免不了的現象吧。我華族在民族翻身史上,該有如此折磨,夫復何言!
可是事有蹺蹊的是,就在這舊軍日趨消滅之時,張勳的辮兵「定武軍」迴光返照,不但在當時軍制中,是一支碩果僅存的「舊軍」。辮帥張勳,居然做了督軍團的首領。也算是個異數吧。張辮帥效忠大清故主,拳拳以重扶大清王朝復闢為職志。他四次召集「徐州會議」,其真正目的是要說服各省督軍,恢復大清,以救中華。各省督軍對張勳的一派苦心,也都深有同情,並無強烈反彈(注意:當時縱是南方反袁、反段的軍頭,像岑春煊、陸榮廷、譚浩明,都有其戀清情結)。這就使辮帥對廢帝溥儀的一片愚忠,益發不可收拾了。
最不可恕的是黎段二人之下,還各有一群趨炎附勢、幸災樂禍、渾水摸魚的小政客,來推波助瀾,把府院兩方,拖到毫無妥協餘地的絕境。這群環繞著黎元洪,以秘書長丁世嶧為首的小政客,是所謂「四凶」;而圍繞著段氏,則是以傅良佐最為激烈的所謂「四大金剛」。下節所說的「公民團」包圍國會的下流鬧劇,就是傅良佐一手製造,而段竟毫無所知也。俗語說,閻王易處,小鬼難纏。他們這寄生於府院之內的兩組「小鬼」之間的世仇,竟遠遠超過這兩大「閻王」之間的宿怨。因此雙方都把參戰案,當成個政治皮球,就踢得沒完沒了了。
在美國正式邀請中國參戰之前,中國國內的各派政客,已為參戰與否,吵得不可開交。早在袁世凱時代,二十一條交涉之前,中國外交人員就為「調停歐戰」,出了一大烏龍,而騰笑國際。原來那時剛當選美國總統的威爾遜,有意調解歐戰。事為中國駐美公使夏偕復所知。夏乃自作聰明,認為調解歐戰,中國的袁大總統,最為適合,乃未向北京請示,便徑往美國國務院向國務卿建議,說袁大總統有此意向。華府上下聞報大驚,乃電囑美國駐北京公使芮恩施(Paul S. Reinsch),一探究竟。始知是一大烏龍。袁總統聞報大怒,外交總長孫寶琦引咎辭職,乃有密派顧維鈞使美之決定。顧氏在華府接篆未幾,美國便正式參戰。
段派所搞的「軍事會議」和「公民團」,既然發生反作用,反段派就益發氣焰萬丈了。在反對黨和憤激的輿論慫恿之下,5月11日,段內閣就發生了「閣潮」,導致「外交總長伍廷芳、司法總長張耀曾、農商總長谷鍾秀、海軍總長程璧光在一天內先後提出辭呈。內務總長范源廉本來就在家養病,新任財政總長尚未到任(前總長陳錦濤因貪污案去職)。這樣,內閣就剩下總理一人,段祺瑞真正成了孤家寡人」(見黃征等著,張憲文、黃美真主編,《段祺瑞與皖系軍閥》,頁67)。
據說,張勳在官儀禮節上,對「磕響頭」有特別偏好。所謂磕響頭者,便是磕頭時,以前額觸地,磕得叮咚作響,愈響愈為虔誠。忠臣面聖時,往往磕得滿頭鮮血而不能自已。張勳喜歡的正是這一套。朋友,您說這是胡塗,下流,虐待狂?但是一代有一代的不同風氣嘛,「文化大革命」時代,跳忠字舞,把像章掛在肉體上,鮮血淋漓,有何不同呢?您說張勳信仰帝制,崇拜皇上,現代人信仰主義,還不是一樣?時代不同,大同小異而已。因此,他段張二人在近現代中國軍事轉型史里,也代表著兩個絕對相反、互不兼容的型態。
因此這新舊兩系統在清末民初,軍事轉型的歷史上,相互嫉忌排斥,也是血淚斑斑的(參見上引《李宗仁回憶錄》)。首先是湘淮舊軍,尤其是縮編以後的淮軍,把持了大清帝國的軍政,力拒新軍的蠶食。但是他們逆水行舟,首先在甲午一戰中,淮軍舊部被日軍摧枯拉朽,消滅殆盡。六年之後,再經八國聯軍之役,淮軍被消滅得了無孑遺,於是就被新建的六鎮所取代了。這六鎮就是後來「北洋派」的嫡系班底了。張勳不幸,他行伍出身的舊軍背景,使他雖攀上袁宮保,卻打不進六鎮,因此終身只能是北洋系的邊緣軍閥,始終進不了北洋系的核心。

再造民國,一切從頭來起

我們曾經提到,在袁世凱留下的爛攤子中,黎段二氏首先就為著個人的「意氣」和小小人事的糾紛(徐樹錚和孫洪伊),鬧得不可開交。將人比人,我們寫歷史的可以大胆地說,黎段二人還都不能算是「小人」。他二人都還算是有氣度的政治家。君子之間的意氣之爭,如上所述,尚且不能化除,一旦碰到更複雜的、小人之間的政治鬥爭,就治絲益棼了。這就是在民初,幾乎把國家鬧翻,其後遺症至今未了的所謂「參戰案」。
不幸在那時的中國,任何司法辯論,若無槍杆子為後盾,都是空話。黎沒有為這件法律問題而改變初衷。他還是命令伍廷芳暫代閣揆,接著又發表老官僚李經羲為正式總理繼任人,以便把內閣全面改組。不意就在這緊鑼密鼓之際,張勳卻在其任所,於5月23日,召開了所謂「第四次徐州會議」。張的原意是乘此時局動蕩,策動各省督軍,陰謀其擁護清帝復辟的活動。誰知那位黎總統所最不在意的安徽省長倪嗣沖,竟然也乘機公報私仇,首先發難,通電全國,對亂政濫權的黎政府「宣布獨立」。安徽既然始作其俑,陝西督軍陳樹藩,河南督軍趙倜、省長田文烈,浙江督軍楊善德、省長齊耀珊,奉天督軍兼省長張作霖,亦於數日之內,紛起效尤。其後接踵而來的獨立運動,竟遍及十三行省之多。各叛將並擬在天津成立「總參謀處」來聯合造反。張勳雖未獨立,亦致電北京,以中央率先破壞法律,群情激憤,各省勢將繼續「自由行動」。
不過,朋友,從一部近現代中國之轉型史的整體來說,請稍安勿躁,通過這條歷史三峽,是急不得的,過急是會翻船的。
相反地,凡是有獨裁傾向的政治領袖(甚至包括二戰期間的羅斯福),都是討厭這種制度的。在咱們中國的政治傳統里,也只有秦始皇……才是真正權力無限的獨裁暴君。相比,縱是我們所最不齒的「軍閥」(像上述的黎元洪和段祺瑞)都還有若干「內在的制衡制度」來加以約束呢。
因此在近現代中國,從帝制轉民治的「轉型史」上來說,袁世凱時代,我們只轉掉一個「皇帝」,其他轉變甚少也。
民初段張這兩造的對立,是黑白分明得太明顯了。所以我們要把他們當成兩個個案,多說幾句,做近現代中國軍事轉型史的註腳。

思想轉型雜亂的實例

無法解決的政策之爭

從宏觀視角看黎段在爭些什麼

人事和利害之爭

且說點他們私生活上的小事,以舉一反三:段祺瑞一人便公開地討了五個姨太太,試問哪個號稱現代化國家的國務總理,能享此艷福呢?這就是社會文化轉型程序中,「中期」與「晚期」之別了。轉型中期的政客,他們還可以搞搞多妻制,不搞白不搞。到「晚期」就不能再搞了。且看今日台灣的當政諸公,偷雞摸狗都不敢碰,何也?這就是社會文化轉型的「晚期」與「末期」之別了。晚期還可躲在深宮永巷之內,去偷雞摸狗。到「末期」,政治就逐漸「透明」了,國家監察制度逐漸完善,正當的媒體報導也逐漸放寬了,甚至專事搜尋貪污腐化新聞的「扒糞隊」(muckrakers),乃至專找刺|激故事的「狗仔隊」(paparazzi),他們利用新聞自由,就更是無孔不入了。在他們鑽隙之下,政治社會名人,都成為玻璃水缸里的金魚,和熊貓館里的熊貓,日夜都在社會大眾監督之列,他們的私生活就不一樣了。
美國的杜魯門大總統,不也說過:「你如在華盛頓想交個朋友,那就只有去買一條狗。」換言之,若論人情厚薄,則華府的白宮內外,和國會山莊上下的八千政客,都不如一條狗也。華府如此,北京、南京就不然哉?朋友,人就是人嘛,不管是洋人、華人,今人、古人,大同小異而已。
此後再經過外事人員,向駐京各使領疏通一番,張勳乃於22日專訪日使林權助,密談四小時,以爭取日本對復辟之認可。翌日,更遍訪各國駐華使節,以爭取普遍的國際奧援。6月25日,他更安排李經羲正式出任閣揆,以安定北京政局。6月30日,張再秘密入宮,除與陳寶琛等清室遺老計議之外,並與新近秘密抵京的康有為飲宴密談。康仍主張仿效英國式虛君實相的君主立憲制,頗不為張所理解。因此二人所談,並不太投契,其後康遂不能參与密勿雲(見同上)。
至於在當時北京政壇上,縱橫捭闔的大小政客,再從大黨變成小派,那就看政治上的實際需要了。像段祺瑞這樣的實力派,卻沒個自己的政黨,國會內外的政客黨人,就要組織個精密的政治社團,狐假虎威,來擁段自重。這便是當時最活躍的「安福俱樂部」了。
此時新皇既然登基,臨朝主持帝國大政,當時有的議政大臣竟主張立威,將黎元洪殺頭,以謝天下。並擬具「聖旨」,恭請幼主「用寶」(蓋印),事為新皇帝「三請三斥」而作罷。足見這位小皇帝,頗有帝王資質,殊不平凡也(見章士釗著,《張勳復辟記》,同上書,第三卷,頁254)。
梁啟超是胡適出現之前,在近代中國思想界影響最大的人物。晚年雖然與北洋系軍閥合作,他顯然也是想借北洋系的權勢,來推行他自己的政治理想的。他這次和段派合作,反對恢復國會,而要重行建立人數較少的「臨時參議院」,這項政治設計,如果不出於卑鄙的政治投機,是否也有若干可取之處呢?我們在八十年之後,愛人以德,虛心地翻查百年舊史,是否也能為這位前輩思想家,找出點由實踐所檢驗出來的真理呢?
附註:老國會始會於民國二年(1913)4月8日。同年11月15日,因袁驅逐國民黨議員,被迫閉會。袁死後,老國會於民五(1916)8月1日復會,至民六(1917)6月13日,黎元洪為張勳所迫,明令解散國會。復辟失敗后,段祺瑞「再造民國」,乃拒絕恢復舊國會。
從政治制度的轉型來看,那就是從傳統的「帝制」,慢慢地轉向「民治」。這項轉變,工程實在太大了。但是這一轉型程序,也是階段分明的,「辛亥革命」就是這項從帝制轉民治的一個重要階段。
黎元洪把段祺瑞撤職這出鬧劇,顯然是他低估了段的潛勢力,和過高地估計了他自己合法國家元首的權威。前節曾提到,當段於3月5日以去就相爭,對黎攤牌時,黎曾一時為之手忙腳亂。怎麼事隔不過兩個半月,黎總統為何一時又天威大振,竟然主動地把段氏撤職呢?其主要原因是,黎認為read.99csw.com段在督軍團中,真正的影響力有限,是個銀樣鑞槍頭。因為那時把持各省的地方軍閥雖有二十多個,並且有個鬆散的督軍團組織,但是這些督軍,相互爭權奪利,彼此明爭暗鬥,派系分明。段祺瑞一旦被中央政府撤職,他們未必就會聯合起來,為這個落水狗,群起對抗中央。就以段的母省安徽為例吧,安徽省長倪嗣沖,就不是段的死黨。倪此次晉京謁黎,暗中對黎有私情請求。但是倪因手中無兵權,只是個空頭政務官,對黎無適當的重要性,乃被黎以官腔訓斥一頓,誠惶誠恐而去(見上引近版《張國淦文集》,《北洋從政實錄》,頁170)。
讓我們再回頭看看,我們的黎大總統和段總理在爭些啥子?
但是法就是法,壞法雖壞,究勝於無法無天。根據美國憲法,最高法院有此仲裁權力。它雖然仲裁不公,但可以解決問題。由最高法院用投票方式來加以判決,究竟比用槍桿或紅衛兵來解決政治問題,要文明得多了,老百姓省下多少性命,這就是法治國家的好處。朋友,就憑這一點本領,你能說,美國不應該做現時代的「世界警察」?

鬥爭的類別和解決的方法

讀者如不憚煩,讓我們再搞一點比較史學:國民黨不幸,在「行憲」之初,就搞出「總統引退」(1949年1月)的事故來。按現行憲法,總統蔣中正因故不能視事,副總統李宗仁理當依法繼任,為(正)總統。可是退休總統,卻只許繼任總統做「代總統」。老李不幹,非做「正總統」不可。他的老友,手握重兵的白崇禧也勸他:「要做皇帝,就做真皇帝。」老李因而堅持要做真皇帝。可是他的「秘書長」,同時也是蔣公當年曾托妻寄子的老友吳忠信,卻勸他說:「您現在還要吵什麼代不代呢?您身邊的衛兵都是蔣先生的人。」(見《李宗仁回憶錄》第六十五章)老李一聽,此話有理,就不吵了。此事給書酸子胡適知道了,他大為老李不平,硬是要叫他「李大總統」,不叫「李代總統」,叫得我們「代總統」飄飄然,認為究竟胡適懂得憲法。
這一政治邏輯,顯然是經過梁和段派策士詳議之後,始由梁啟超執筆,撰成通電文稿,才用國務總理段氏之名,於1917年7月24日,通電全國,再由北京政府明令執行。這就是那篇當時百禍之源的所謂《敬電》了(「敬」是24日的代日韻目)。這篇《敬電》,根據《梁啟超年譜長編》所記,是梁氏起稿的,其內容顯然就是他的智慧財產之精華了(「敬電」全文,見上引《北洋軍閥(1912~1928)》,第三卷,頁296~297。載自《東方雜誌》,第十四期,第九號。當時中國主要報刊,均曾刊載。外國媒體,乃至國家密檔,亦有節譯或全譯)。
事實上,段氏當時也確實只是個孤家寡人。手邊有將無兵,他能打誰?(見下節)張勳這位黑旋風大屠戶,顯然是被他自己的左右和段的左右說服了。他如搞起複辟來,段是既無此心,也無此力去打他的。所以這個張李逵,不顧一切地幹了起來。
我國的俗語說:「閻王易處,小鬼難纏。」有時小鬼與小鬼之間,發生了糾纏,彼此原本十分友好的閻王之間,也會因之發生彌補不了的裂痕,而不可收拾。筆者在論袁的專著,就曾細說過徐孫之間的人事問題,而引發了黎段之間的府院之爭。再強調一下,搞政治是沒有什麼真正的單幹戶。小徐和老孫,也各有為政治利害,而依附於他們的黨羽。這一來黎段之間的「利害之爭」,也就說之不盡了。
斯時袁世凱已因帝制而暴卒。顧乃密電北京國務院,力陳中國參戰之重要。其最主要之論點,為日本竟不顧中國之存在,而在國際交涉上,以東亞唯一代表自居。協約國之英法二強,不特早已承認日本之代表權,並有暗中締結之密約,以加重其法律根據。美國在各方壓力之下,也與日本訂立《藍辛-石井協議》(Lansing-Ishii Agreement),以「地緣關係」為遁詞,予以變相許諾。顧氏認為,欲突破此一惡劣的國際環境,中國非參戰不可。國務總理段祺瑞對顧之建議大為折服,乃不顧各方反對,決定中國非參戰不可,終於引起政潮,餘波至今未息。當我個人在四十年前與顧氏細談參戰政潮時,曾就各方史料,作出最詳細之紀錄。

不但要絕交,還要宣戰

新舊軍轉型的一樁「個案」

再者,我們轉型後期的一些華裔高知,自命為自由主義者,現在自覺時髦了,竟然不時做了洋人的尾閭,反對我們自己的所謂「民族主義」。杞人憂天,言之鑿鑿。問題是:根據吾人在西方五十余年的觀察,美國的白種公民自動自發的民族主義,遠非我們華人所能望其項背呢。這次「九一一事變」之後,我們華裔,雖然也跟著在車上懸挂國旗。但我們哪能和白種公民的虔誠相比?

人治轉法治同樣困難

筆者在1940年代留美的初期,曾和幾十個華裔男女同學,共同接受美國幾十家中產階級基督教家庭的招待住食,至數月之久。我發現這幾十家美國人的生活方式、政治社會文化思想和價值觀念,簡直是一模一樣,找不出不同的語言來。而我們自己接受招待的幾十個華裔男女青年的生活方式,和政治社會文化思想,以及價值觀念,卻各異其趣,各說各話,彼此之間往往大有不同,使我們的居停主人,對我們這些來自東方的古怪年輕人,大惑不解。
在那個「袁后時代」,他二人的工作關係如何界定,就只有依靠《民元約法》之中的幾十個字了。《民元約法》原是革命先烈宋教仁在一夜之間草就的。府院兩造對這幾十個字的意義,焉能沒有歧見?啥叫法治(制),兩個老軍閥的木石頭腦,都是搞不清楚的。所以在黎段聯合當政時期,北京政府變成個既非「內閣制」,也非「總統制」的非牛非馬的政府。此即當時派系鬥爭的最大的亂源所在了。
段祺瑞是有其雙重歷史身份的。
國會中擁段的研究系、交通系議員,更於此時火上加油,紛紛離京,以示抗議。北京政府遂陷入嚴重政潮。這時西南五省(粵、桂、川、滇、黔)督軍雖也曾通電錶示擁護中央,但是遠水不救近火,通電勤王,究屬空話。四顧無門,那位原來就是個孤家寡人的黎總統,不免慌了手腳,窮於應付。黎在四處扳請調人,以和緩政局,均不得要領,在此絕境下,不得已乃乞助於張勳。蓋以張既非北洋系的死硬派,卻是督軍團的首領,至今也沒有宣布獨立。張如肯親來首都,作誠懇之調停,則政潮或可消弭于無形。黎總統乃於6月初,連電張勳,希望辮帥惠駕北京,共商國是。可是黎大總統再也未想到,他這記電召,卻是引狼入室,最後竟弄成個清帝復辟的荒唐局面來。張勳何以要擁宣統復辟,我們還得稍稍溫習點清末民初新舊軍的「轉型」,和所謂「宗社黨」的遺老們,暗中圖謀清帝復辟的老歷史,才能認識張勳這位「辮帥」、「遺老」,在民國史上所發生的反作用。
可惜在國民黨的「百年老店」里,老K就始終未嘗有過這種「集體領導」的經驗。在上一世紀的20年代,汪、胡、蔣原有其三雄集體領導的契機,不幸這契機,未經掌握,一縱即逝。蔣中正先生在我民族史上,功高不賞,兩千年來,初無二人,而他老人家最後竟弄到不能埋骨故土,就是他搞一人獨裁的後遺症所致也,實在是十分可悲的。
作這種「心腹」和「二爺」的人物,不用說都是極其精明強幹的幕僚人才,是那些只管大事、不管小事的老爺,所不可一日或缺的貼身助手。當然他二人也是兩個最善於狐假虎威,也最善於為老爺背黑鍋、當惡人的風雲人物了。
張勳是屬於舊軍那一派。他為感念故主之皇恩,不但終身不剪辮髮,他所統率的「定武軍」,約一萬二千餘人,也是長辮繞頭,從不剃髮的。在當年國際旅遊史上,「辮帥」、「辮兵」,乃是外人來華旅遊的一大景觀呢。

「制衡制」在中國的折磨

台灣呢?宋楚瑜先生不是也在問,今日台灣的制度,是「總統制」、「內閣制」,還是「亂七八糟制」?(見《世界日報》美東版,2001年11月5日,A4版)台灣政壇元老趙耀東先生,提起台灣現狀,不也是「老淚縱橫」,認為「台灣的民主,根本不是真民主」(見同上)。今日兩岸情況尚且如此,那麼八十年前的中國,還用說嗎?所以民初的國會,弄得天怒人怨,實在也是它本身有缺憾,不可全歸罪於軍閥們的。
6月13日,黎元洪被迫解散國會,張勳乃於6月14日偕李經羲、段芝貴等專車抵京。15日晤黎,商討重建政府。16日張勳身著黃馬褂,頭戴紅頂花翎,徑往故宮跪謁廢帝溥儀,請聖安,並恭請幼主復辟。這時才十三歲的溥儀亦盛服接見如儀。他雖只是個十三歲的幼童,但是面諭群臣,議論國事,態度沉著,見識深遠,有模有樣,殊非諸大臣始料所及。更不像四十余年之後,新鳳霞女士筆下,那位顢頇老朽的「皇帝」。
這位英明的幼主,在接見那些老官僚和軍閥時,首先以朕躬年幼,當此大事,恐才力不勝而謙辭。諸大臣則力奏,當年聖祖皇帝(康熙),沖齡踐祚,還幼於今上,只要輔佐有人,年幼何妨?溥儀驟聞「聖祖」二字,不禁斂容起立,一再自謙:「朕何敢比聖祖?」他謙虛而莊重的態度,使面聖諸大臣,更是讚嘆不已,由衷敬服。在輔弼大臣一再跪請之下,幼主始俯允所請,願意重行登基,君臨大清帝國,以慰億萬臣民喁喁之望。但是他也囑咐群臣,應慎重將事,不可將此御前密謀,告訴「王爺」(他的父親,前攝政王載灃)。因為王爺膽小,畏首畏尾,可能僨事。溥儀這番話,說得簡直不像出諸十三歲的幼童之口。使輔政者更覺得聖上英明天縱,對復辟運動也就更具信心了(據參与者事後追憶,張勳此次「面聖」,確是十分戲劇化的,見冷汰〔陳曾植〕著,《丁巳復辟記》,載上引《北洋軍閥(1912~1928)》,第三卷,頁238)。
軍事會議之不足,最荒唐的卻是所謂「公民請願團」之出現,並於5月10日,實行包圍國會,強迫國會通過《對德宣戰案》。由傅良佐所一手製造的這個「公民團」,實在是個最荒唐、最下流的政治工具。它是一些便衣軍警,另加一些用小錢收雇的遊民和地痞流氓,甚至乞丐娼妓,總共數千人,自稱「公民請願團」,把國會團團圍住,以斷絕飲食等下流方式,強迫國會議員,投票通過《對德宣戰案》。這種下流的勾當,在當時不但激怒了「反派」人士,連「參派」議員也不以為然。對德宣戰,就更難不宣不戰了。
根據梁啟超政治邏輯的發展,這九*九*藏*書時才不過六歲的民國,已經猝死過兩次了。第一次是袁世凱稱帝,民國死了八十三天而復活。這次張勳復辟,民國又死了十三天,又再次復活了。既然死而復生,則一切典章制度,都理應從頭來起。但梁氏認為,既然恢復民國,則民國賴以生存的《民元約法》,則不可廢。這也是當時南北一致的意見。現在民國復生,則民國的一切的典章制度,就得按民元「開國」的舊例,一切復活起來。但是那個已喪失其作用和尊嚴的「民元老國會」,既已解散,卻不應該讓其復活。
1917年夏季,共和討賊軍的段總司令,在馬廠誓師之後,便率領三軍直趨北京。沿途設防的辮子兵,全無鬥志,一觸即潰。北京城內外,其他駐防軍警,則相率附義如儀,服從總理節制。段軍師長李長泰、陳光遠,旅長馮玉祥、吳佩孚、王承斌,於7月12日,兵不血刃,長驅直入,光復北京。張勳遁入荷蘭使館。宣統皇帝則於13日,第二次下詔退位。段祺瑞總理乃於14日,率大批討逆大員,凱旋首都,「再造民國」。黎總統亦於同日離開日本使館,返回官邸,並立刻通電宣布辭職。遺缺由尚在南京的代總統馮國璋轉正。這一來,那糾纏了一年多的府院之爭,至此乃正式結束。北京就是段派的天下了。
按政黨政治國家的常規,在內閣制的國度里,一般內閣總理或首相,照例是由國會中多數黨領袖出馬來組其政黨政治的責任內閣。可是在中國這一制度就不按理出牌了。段祺瑞沒個政黨,他做內閣總理,是靠他在北洋系裡的元老聲望和潛勢力。
其實這項從實踐得出的真理,原始發明人是袁世凱,而不是段祺瑞。袁世凱在搞垮「民元老國會」之後,本來就要再組織一個御用國會,來聽他指揮。不幸這個御用國會還未組成,袁就和他的皇帝之夢,一道死掉了。
最近筆者為撰寫本篇,曾複查《顧維鈞回憶錄》之中文譯稿和英文原稿,始知本稿當年在哥大列印期間,被過度刪節,文氣每有錯接,而形成錯誤,甚是可惜可嘆(可能是當時主持者,為節省助理費用所致)。謹補志於此,盼今後使用者慎之。
後來劉少奇竟以國家元首之尊,就那樣無法無天的被虐待侮辱至死,而死得那麼慘。無他,人治轉法治,比帝制轉民治,還要難上加難呢。
在一切安排穩妥之後,張辮帥乃擇定吉日良辰,於7月1日清晨四時,率領康有為、勞乃宣等清室遺老,及陸軍總長王士珍、步兵統領吳炳湘、首都警察總監江朝宗等數十人,恭請廢帝溥儀,于故宮太和殿升座復辟。並改元,以中華民國六年為宣統九年。這出清帝復辟的活劇,就在張親自導演之下,正式地禮成了。
這一笑劇,經人報入總統府,黎總統就為這一消息所誤導,再加上「四凶」的慫恿,以為段總理真箇成為孤家寡人了。因此一時衝動,竟「為左右所左右」,意圖一了百了,乃於5月23日,手令將國務總理段祺瑞「免職」,遺缺由伍廷芳暫代。這一下不得了,這位空頭總統,竟然抓到並非空有其頭的老虎尾巴,惹出了督軍團造反。中央政府尊嚴掃地,近現代中國,變成軍閥橫行的下流國家了。
不過我們要知道,黎段二人不但在民初軍閥之間,算是具有現代知識的軍人政客(他二人都是很有成就的歐洲留學生,參見哥倫比亞大學所編的《民國名人傳》),縱與後來的兩黨的黨魁們相比,黎元洪、段祺瑞二人,都還算是開明寬厚,而識大體的政治家和民族領袖呢。黎原有「菩薩」之名;段也以剛正而「素有廉潔之美譽」(參見黃征等著,張憲文、黃美真主編,《段祺瑞與皖系軍閥》,1990年,河南人民出版社,頁41。注意:這是大陸上最近出版的新書。段氏享此「美譽」,應該含笑九泉)。雖然他二人也跳不開轉型中期,半新不舊的政客,所丟不掉的文化包袱和時代烙印。
附註:2000年的美國大選,民主、共和兩黨勢均力敵,有些地區,投票者數百萬人,高爾、布希之間相差往往只有數十票,尤其是佛羅里達州票匭出了問題,需用人工數票,佛州原為民主黨的天下,人工細數的結果,高爾可能遠超過布希,使現任美國政府由民主黨連任。共和黨有鑒於此,乃在選舉法上找漏洞。蓋人工數票,曠日費時,而法無明文。共和黨乃向最高法院告上一狀,由九位大法官投票仲裁之。而最高法院近年來卻是保守派得勢,竟以一票之差的多數,終止了佛州的「人工數票」,使高爾敗選,布希登上大寶。高爾只好到哥倫比亞大學去教書了。天下事之不平,無有愈於此者。這甚或是一項政治陰謀,使無數民主黨選民氣得鬍鬚亂飄。但是法就是法。民主應從守法開始。我民族要做到把法律當皇帝的這一步,最樂觀的估計,恐怕最少還要等四十年。
我們舉這點小例子,讓大家來比較比較,就知道從人治轉法治是多麼困難?稍微溫習一下歷史,我們就不能厚責于黎元洪和段祺瑞這兩個「軍閥」了。
現在言歸正傳。讓我們再看看,張勳這個忠於大清皇室的舊軍頭,是怎樣搞起複辟來的。長話短說。民國六年(1917)6月7日,張勳在數度電勸黎大總統「解散國會」以息眾怒之後,乃親率辮兵五千,專車北上。但是張沒有徑去北京,在路過天津時便停下。原來他要在十三省聯合造反中心的天津,為清帝復辟,製造點政治氣候。有人說,他曾試探過段的意思,而段不置可否,然後他才大胆上馬的。但是據張國淦的回憶,段曾明告張勳:「你如復辟,我一定打你。」(見上引《張國淦文集》,《北洋從政實錄》,頁178)事實上這是故事的兩面,並不衝突。原來段張二人,都是不善於搞口是心非、陰謀詭計的直腸人。但是他二人身邊,卻多的是蘇秦張儀和鬼谷子之流。
更確切一點地說,從政治制度的轉型來看,那就是,從傳統的「帝制」,慢慢地轉向「民治」;從傳統的「人治」,慢慢地轉向現代西方型的「法治」。這項轉變,工程實在太大了。但是這一轉型程序,我們今日回頭看過去,也是階段分明的。
誰知事出意料之外。首先,段在被免職之後,雖因之再度避往天津,但卻全力反擊,他強調在責任內閣的體制之下,總統所頒任何命令,如未經總理副署,便屬非法。因此這次撤去他本兼各職,未經他自己副署的總統命令,原是違法的府令。他自己不曾宣布自撤其職。因此不接受此項府令。
我們中國那時的「參戰案」,並沒有那麼嚴重嘛。參戰與否,也是一二三就可以決定的政策嘛。它之所以變成沒完沒了的政治皮球者,是踢球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題發揮罷了。更慘的則是這場球賽,原也沒個勝負的規則,因而它就踢得沒完沒了。最初雙方所爭的原是制度上的糾葛,漸漸地就變成二人你死我活、有你無我的意氣之爭了。
但是,朋友,人與人之間的私情和義氣,那只有從《三國演義》《水滸傳》里去找了。一般社會上,尤其是政治圈內,是找不到的。歐美人士的友誼圈,有時還比我們中國人的友誼圈還稍大一些。他們至少可與狗交朋友。並有句名言說,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中國人卻最歧視我們「最好的朋友」,把社交上一切的壞名詞,都給「狗」來承擔了。例如什麼「狗男女」、「走狗」、「狗屁」、「狗屎」、「狗娘養的」等等,惡言惡語,實在對狗同志有欠公平。因此我們中國人搞政搞黨,在絕無朋友的情況之下,連「買條狗」也是枉然了。黎大總統和段國務總理的關係,正是如此。他們之間,沒有劉關張那套桃園結義的友誼,也沒有袁唐之間權力一頭大的形勢,他二人勢均力敵,又沒個法制來加以仲裁。兩造一旦發生不論是小的「意氣之爭」,或大的「政策之爭」,就沒個轉圓的餘地了。明乎此,我們對近現代中國黨政之糾紛,就可思過半矣。
再者,從帝制轉民治,還有個同步進退的舞伴。他倆必須同步轉變,不能一個轉,一個不轉。這個舞伴,便是「人治轉法治」。從帝制轉民治,一定要和從人治轉法治,同步轉動。二者不同步轉動,這個舞就跳得不像樣了。甚至乾脆停舞出場,跳不成了。原來帝制是一個人的獨裁專制,全國大事,全民休戚,由當皇帝的一張嘴說了算。他金口御言,句句發金光,一句頂一萬句。全國大眾,唯命是從。可是在民治時代,再沒有任何人,能搞啥金口御言了。國家大事的處理,全民休戚的保障,全民都有份。大家七嘴八舌,解決不了問題,那麼,大家就依法行事。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沒那個雜種,可以一人說了算。至於如何立法,則全國老百姓,人人都有個代表,能參加立法。一法既立,則人人都得依法行事。斯之為有「法制」;斯之謂「法治」。

宣統復辟鬧劇始末

梁啟超原是力倡君主立憲的保皇巨子,何以這時忽然又變成反帝英雄呢?這兒我們得從「轉型」二字說起了。轉型原是一轉百轉的。思想轉型,便是其中極其重要的方面之一。梁某是位博學多才之士,對新舊思想接觸之廣泛,時人鮮有其匹。因而在不知何擇何從之間,就經常發生,如他自己所說的,「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挑戰」的現象了。您說,梁啟超是個特殊的例子嗎?非也。這是那轉型期,知識分子的普遍現象也,各人多少不同而已。
張勳所代表的是清末,曾經盛極一時,湘淮軍的老系統。軍中得力官兵,往往不是無知農民,便是江湖出身的死士。所謂「砍掉頭,碗大疤」,所謂「頭有刀疤,屁股有板子花」,視死如歸的草莽英雄(「板子花」,是江湖好漢犯法,被官府打板子的傷痕)。他們所憑藉的是血氣之勇和實際戰場經驗。但是這一老系統卻只是近現代中國軍事轉型的前半期的舊軍制,是要被淘汰掉的。
隨後且由皇帝陛下,御詔封黎元洪為一等公,張勳、陳寶琛、王士珍等為內閣議政大臣。張勳兼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馮國璋為兩江總督、南洋大臣。陸榮廷為兩廣總督。其他官職,也各有其選。隨後乃由張勳、王士珍等領銜通電,將此項喜訊,布告全國,通報世界。因此,亡了六年的大清帝國,在一日之間就驀地復活了。
本篇我們所要討論的原是黎段二人的「府院之爭」嘛。怎麼又把國共都請出來,陪斬一番呢?朋友,這就叫作比較史學,叫作效驗明時方論定。我們如不請出來比較一下,專談黎元洪、段祺瑞的鬥爭,讀者可能就認為,那是單純的「軍閥現象」了。把他們汪、胡、蔣,甚或李登輝、陳水扁,都乾脆搞到一起來比比看,我們就知道,這不單純是個軍閥的問題,黨棍的問題,而是一樁近現代中國,「政治社會文化轉型的大問題」之各階段而已。這也就是所謂宏觀史學吧。
老實說,在尋找這項解決辦法,我們的國共兩黨,磨鍊了大半個世紀,筆者個人大胆推測,大致還要再磨鍊四五十年,海峽兩岸才能建立一個真正能解決問題的制度來。在民初軍閥年代,當然就是政治死結了。
朋友,這就叫作「制衡制」(check & balance)嘛。所以我的老師,近代中國的民主聖人胡適之先生,那時也九九藏書正在北京,目睹這一政治情況的發展,他恨鐵不成鋼,當時也跟著急得頭大如斗。後來民初的「議會政治」徹底地失敗了,適之老師,為之長吁短嘆了一輩子,認為「可惜,可惜」。他後來在美國當難民,還不斷地向我回味這段歷史。他認為當初國會裡那批議員,很多都是一些「了不起的人物」,議會政治,民主政治,和他們失之交臂,真是「可惜,可惜,可惜,可惜」!
朋友,您能說,三權分立的「制衡制」,沒有其若干真理嗎?但是要把這套本領學會,非兩百年不為功也。咱們軍閥時代,在歷史三峽中轉得幾轉,畫虎不成反類狗,歷史三峽之水,竟開始迴轉倒流。結果弄得無數知識分子和士大夫階級,寡廉鮮恥;可憐老百姓、小士兵,也就人頭滾滾,言之可嘆了。

目無憲法的實例

現在話說回頭,我們只要把20世紀的中國政治史宏觀地溫習一下,如上幾節之所述,我們就不會厚責于黎元洪、段祺瑞那伙「軍閥」了。他們在這條歷史三峽里,也只是較早的一個階段而已。明乎此,我們對中國近現代史里的一切難題,就可以像「庖丁解牛」,迎刃而解了。
漢唐的三公,北宋的參政,都是制衡制度。中國自古讀書人秉持傳統治術為官,對於馬上得天下的皇帝,也是一種制衡,那就說不完的了。因為一個成熟的國家體制,不論是君主或民主,「制衡制」都是必需的。只是現代化的民主政治,或議會政治,特彆強調其重要性罷了。

意氣之爭加人事糾紛

事實上,所謂「制衡制」,並不全是洋貨。在古代中國自從出了一個權力無限(unchecked power)的大獨裁者秦始皇之後,儒家大師們,吃一塹,長一智,其後歷朝都有其「內在的制衡制度」(built-in check & balance)。從西漢到清末所實行的「迴避制」,便是其中之一。民國初年,這一制度被徹底地破壞了,才冒出許多「不迴避」(以自己母省為地盤)的地方軍閥來。
朋友,話說回頭,洋人之間的人際關係,並不比我們中國人好呢,他們養條狗也是枉然。因此他們才搞出一個有效的補救辦法來:一曰法治,二曰民主。法治和民主,都是兩種以上的社會力量的較勁,而不分勝負之時,大家止斗息爭,依法和平共存的。所以,民主不是姑息,不是忍讓;民主是兩雄對立,互不相讓之下,在法律之前的妥協行為。而這一妥協是以法為準的。沒個兩造都認可的法制,鬥爭的雙方,不論斗的是個人的「意氣」,或是政府的「政策」,尤其是後者,便無法妥協了。
干這種「二爺」工作的,不用說都是些最為精明強幹的人物,當然更是「老爺」最最信任的心腹股肱。因此,時在「轉型中期」,以黎元洪、段祺瑞為首的總統府和國務院兩大衙門,自然也各有其「二爺」。前文已言之,徐樹錚便是段氏國務院內,總攬一切大小事務的二爺。而孫洪伊則是黎總統安插在國務院內的「心腹」。國務院內有了他,則國務院對黎總統來說,那就是個無事不可洞察的水晶球了。
但是話說回頭,這些萬千政客,究竟在鬧些什麼呢?社會心理學家,和事後才知的歷史學家,大致可以把他們所爭之事,分為數類:一為最普通也是最無聊的,蓋為個體之間的意氣之爭;其次則為人事之爭;再則是公私利害的權力之爭;最高級的應該是政策之爭,這就包括黨的所謂路線鬥爭了。朋友,這是古今中外,世界政治圈內的通病。當年的黎段之爭,也沒有跳出這四大範疇呢。

復辟君臣的末路

近年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民主法治(制)」的口號,被叫得震天價響。筆者每在拙著里,要顛倒其次序,而改叫「法制(治)民主」,何也?在中國近現代的歷史三峽里,先要把法制弄好,然後才能談民主和民治。蓋搞民主政治,守法實為第一要務。有法未必盡善,有的法甚至其壞無比。但是壞法也勝於無法,守法與無法,則更是文明與野蠻的分野了。
第一,從近百年政制轉型的史實來回頭檢討一下。辛亥革命之後,全國朝野都把「共和政體」,也就是所謂「議會政府」,看成一種天經地義的制度。其實這一制度,不但在當年中國,縱是在目前中國,都還是無法實行的理想。因此,在民國初年,幾乎所有最重要的政治糾紛,都是從這個躐等引進的、不切實際的西方制度所惹起來的。遲至21世紀,還不是有人在說中國如實行西方議會政治,十二億人口都要挨餓?
總之,在民國初年的中國還不是個法治國家,因此,黎大總統和段內閣總理之間的行政關係,在法律上本來就搞不清楚。縱使搞清楚了,也不會有人遵守。加以他二人之間又各有強大的黨羽,和無限的攀龍附鳳的文武官吏,蠅營狗苟,縱橫捭闔,各為私利,乘隙鑽營,各取所需。這一來,你要他二人和平相處,那就完全要靠朋友之間的私情和「義氣」來維持了。要不,那就是兩造之間的力量和聲威,絕對地不成比例,在一邊獨享的盛勢之下(像袁世凱之與唐紹儀,蔣介石之與翁文灝)使弱者不得不屈服,糾紛就不會發生了。
那時國人,由於對固有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發生了懷疑,因而對外來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就發生了擇善而從的心理了。有原則、有思想的正派人士,對不斷湧現的外來思想,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擇善而從,眼花繚亂之餘,不免就要發生今日之我對昨日之我挑戰的現象了。沒有原則,不忠實于自己人格的人,就難免要唯利是圖,趨炎附勢,而變動不停了。這種人就是所謂變節無恥的小人了。
筆者這個學歷史的學生,當時就曾一再向胡老師解釋。人家的議會政治,民主政治,折磨了幾百年,其間也是血流如注,人頭滾滾的。最後才搞出個可行的制度來。我們中國佬,看人家挑擔不重,一下就想照本宣科,哪有這樣容易的事體呢?譚嗣同不是說過,變法必須流血?流血就應該從他譚某開始。所以他竟真的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把個少年頭顱,捐獻出來了。譚氏殉國之後,又已百年,我們的舊法究竟變了多少呢?撫今思昔,足見變法改革之難也。哪裡一蹴可幾?胡老師認為我這個學生的話,也「不無道理」。但是他還是可惜、可惜地,可惜了一輩子。
這一死結,差不多已過去一個世紀,今日的史學家才能看出,它原是一個歷史上的「客觀實在」,在那個轉型前期軍閥年代,是沒有解決方法的。黎段二人解決不了這糾紛,實在也怪不得他們。朋友,那是個轉型期的死結,解決不了,雖賢者不免,怎能厚責于兩個「軍閥」呢?
可是段祺瑞卻是個剛愎自用的軍人,據說他還是堅持奉公守法,獨自一人馳車去國務院「上班」辦公。那時去古未遠,總理大人一入公門,站崗軍警,從前門到後院,都大聲傳呼:「總理到。」聲震屋瓦。全體辦公人員,都應聲起立,以示恭敬。不幸這次「總理到」時,卻因為六部皆空,公門冷落,署內小貓三隻四隻,顯得無限凄涼。段氏卻熟視無睹,孤家寡人,獨自據案辦公,旁若無人。情況十分怪異。
筆者在拙著《晚清七十年》論「戊戌變法」中,對梁曾頗有論列。他在青少年時期,中舉之後,被個康秀才老師,一日之談所啟發,竟然盡棄所學而學焉。終至康梁並列,成為保皇黨的伏龍、鳳雛。康老師由於多種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其思想永遠在原地踏步,終身不改。梁學生則不斷接觸外來思想,今日對昨日不斷挑戰,民國后他一反青少年時期所篤信的「君主立憲」思想,而改從民主共和了。這也可以說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師生時代不同吧。
段氏起兵討張,既如此得心應手,遂正式組織其討逆「共和軍」,自任總司令,於7月4日誓師馬廠,通電討賊。此處值得一提的是,這一通擲地有聲的討逆反帝通電,竟出於才子梁啟超之手。而在北京附逆,被討的帝制派、保皇黨的中堅之一,卻正是梁某的老師,保皇舊黨的黨魁康有為也。梁氏大義滅親,亦是當時再造民國史上一篇佳話也。
因此在段祺瑞掌權的初期,老段倒是很忠實于《民元約法》的精神。他所搞的倒確是一種「三權分立」(至少是「兩權分立」)的議會政治。但是這種現代化的政治制度,在民國初年,顯然是「躐等」了。我們的祖國那時實在太落伍,還不配採用這種先進的政治制度呢(縱在百年後的今日,還是有人認為「不配」呢)。引進西方的制度,躐等了。過猶不及,在歷史三峽的「化君權為民權」這一峽內,就要發生「洄水」。宏觀歷史的發展,就要進三步退兩步了。
北洋系不是個政黨。它是個辛亥前後,以袁世凱為精神領袖的北京政府中的老政客、小和尚,和老北洋六鎮與衍生支派中,高級軍官相結合的歷史共同體。在這個無形的北洋系之內,段祺瑞和馮國璋二人,是最有聲望和實力的兩個軍政領袖。他二人所倚靠的,都是門生故吏對他們的擁護。因為北洋軍閥,很少不是他的門生;北洋政客,也很少不是他的故吏。老段就憑這前朝殘餘的潛勢力,坐上北洋政權的第一把交椅。在袁世凱死後,北洋系就變成以馮段為首的兩頭馬車了。他二人底下的門生故吏,難免各有所偏。後來就逐漸形成直皖兩系了。
但是張與段的軍事背景和政治信仰上,卻是絕對的南轅北轍。段是一位德國留學的現代軍人,崇拜德國,連服用阿司匹林都要以德製為准。並曾領導諸將領,通電強迫清帝退位,有開國功勛,因此他對維護民國國體,原是生死不渝的。張勳則是一位行伍出身的草莽英雄,對大清故主的皇恩浩蕩,則肝腦塗地,沒齒難忘。他雖曾奉袁宮保之命,大肆屠殺義和拳匪,但他的政治信仰,卻也是「扶清滅洋」,終身無悔也。
梁啟超之外,我們還可看看,和他同時代的其他知識分子嘛。楊度原是策動袁世凱稱帝的六君子之首,大大的一個帝制派。您可曾想到,他晚年竟然加入了共產黨。他那樣的轉變,吾人搞歷史的,不可輕率地便以「投機」二字,一筆帶過也。再看蔣介石,他在北伐前期,曾面對美國記者,痛斥基督教的「偽善」。曾幾何時,蔣卻變成虔誠的基督徒。您也可以說,蔣是為著要討個新式老婆而「偽善」一番,事實也非那麼簡單也。
我們的老黎、老段搞「責任內閣」,才搞了幾個月,您怎能對他二人解決政治問題,有「匕鬯不驚」的奢望呢?二人之間的面子和意氣都太多了。怎能不「斗」一下呢?因此,單說意氣鬥爭這一項,細說從頭,就說不完了。筆者在《袁氏當國》的末章,曾略敘原委,這兒就不再嚕嗦了。
第二,議會政治搞不成了,在那時代,似乎就只有回頭再去搞帝王專政,或個人獨裁了。所以袁世凱要稱帝,張勳要復辟,孫中山要搞「盲從領袖」和「個人獨裁」。因此袁世凱的美國憲法顧問古德諾教授才建議,與其搞最劣等的「非承繼式的獨裁製」(像後來的法西斯),倒不如搞「承繼式的獨裁製」(乾脆做皇帝)之為佳也(見拙論古德諾專章,載民國通史北洋政府篇《袁氏當國》專冊)。

梁啟超政治智慧試評

再看九*九*藏*書最近謝世的張學良,他是在中國推動「法西斯主義」最早的、最高級的和最重要的領袖之一。曾幾何時,他又向第三國際申請加入共產黨,並痛詆蔣介石「太洋,太右」。及至被關起來了,他又大搞其佛學。佛學不搞了,又和趙四大信其基督教來,連「西安事變」都認為是「上帝安排」的。我曾勸少帥,把歷史真相留下來。他夫人不同意,他也跟著叫說,有什麼好留的?「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的嘛。」您說這叫作信仰呢?還是叫作迷信呢?
張勳這幕鬧劇,演得太荒唐了。消息一經公布,老張立刻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不用說孫中山和西南五省,早已摩拳擦掌,計劃乘勢興師北伐。但遠水不救近火。其近水樓台,討張最有效力而方便者,那就企望于在天津蓄勢待發的段總理了,可惜這時老段孤將無兵。其時京津一帶雖不無少數零星部隊駐防,但是自從袁世凱死後,王綱解紐,將專其兵,兵為將有。部隊多半變成了帶兵官的私產。誰也不情願自告奮勇,為空頭民國和數千的辮子兵一拚死活。
再概念化地說一下,在帝制時代,皇帝便是法律,在法治時代,法律便是皇帝。從皇帝法律,轉型變成法律皇帝,其中間至少有一百年以上的空白呢。這就是民初黎段之爭的契機所在了。在黎段之間作仲裁的,既沒有皇帝,也沒有法律,兩者之爭,就沒法解決了。
第三,中國除掉搞「議會政治」和「獨裁政治」之外,有沒有第三條出路呢?路是人踩出來的;真理是實踐出來的。梁啟超輩有心人,顯然就想,試試這既非議會政治,也非個人獨裁的,第三條路的中間路線。它雖然不如先進的議會政治,但卻優於反動的個人獨裁。這第三條路,在現代政治學里,原有個專用名詞,叫aristocracy,老的漢譯叫作「貴族政治」,我們可試譯為「集體領導」,或「精英專政」。事實上,在打天下時代,和改革開放后(1979年至今),所搞的就是這個制度。二者都是成績斐然的。這至少表示,它在政治轉型期中,是個暫時「可行的制度」嘛。
第二,也是黎總統所嚴重忽略的,則是段的另一個歷史身份,卻是北洋系軍閥和官僚的總頭目。他原想做一個現代化責任內閣的國務總理,可是事與願違,為著自保,他也走回頭路,去搬出其北洋系的老班底了。這些老班底,旁觀政局,早已為段不平,而摩拳擦掌,勒韁以待,不待段氏之乞援,他們就早已蠢蠢思動。再者,黎元洪和國民黨系的政客,原來也是政敵滿街的。黎與段決裂,正為他自己的政敵製造機會,群起倒黎。這一來,以後中國的政局,便按照這兩條相反的路線,而大開其政治倒車了。
話說回頭,段祺瑞那時拒絕恢復老國會,一切從頭來過的耍賴政策,其背後最大的智囊,不是旁人,卻是名滿天下的梁啟超也。段祺瑞當時那個皖系的軍閥集團之內,還找不到像梁舉人那樣的高級參謀呢。
但是,親愛的同胞們,守法二字的經緯大著呢。不客氣地說,你我也都是不愛守法之人,開車闖紅燈,被警察抓到了,一肚皮氣,要發泄呢。終於低聲下氣,領了罰單,非心甘意願也。法律之前,不敢反抗也。我記得以前在祖國時代,有個小朋友學開車,被警察抓著了,他只輕聲告訴那警察他爸爸的名字,警察向他敬個禮,就揮起白手套,讓他專車前進了。子仗父勢的兒子尚且如此,有特權的爸爸,那還得了?兒子小人也,開車小事也,無關宏旨。但是爸爸是黨國要人,乾的是黨國大事,這種國家,就不配自稱為國家,只能算個部落了。朋友,咱們中國人,搞革命,搞現代化,搞了幾十年,最後竟然退化成為一個第三世界的部落。人治轉法治之難,蓋可思過半矣。
黎元洪、張勳一時俱去,北京剩下個段總理,又作何打算呢?吃一塹,長一智,在段派的算盤裡,那個專肆搗亂的國會,是不能再有了。儘管南方各省,乃至全國輿論都在叫囂,要恢復國會,段老總是充耳不聞了。但是民國既有個總統,也有個總理,怎能沒個國會呢?可是將來的國會,只能聽話,不能遇事搗亂,才是個正常的國會嘛。段祺瑞和他的策士們,經過了多年的折騰,這下才恍然大悟:要組織國會,就得組織個「御用國會」。國會議員,只許聽報告,舉手贊成,不許搗蛋,就庶幾乎天下太平了。
如何從頭來起呢?老段、老梁就認為按民元舊例,應由全國各省區自行選送二三代表來京,先行根據《約法》,組織個「臨時參議院」,來代行國會所應有的職權,改組政府,制定《憲法》。然後再由憲法取代《民元約法》。再按憲法由各省重行選舉國代,來組織正式「國會」。因為制憲和另選國會,都是百年大計,有待仔細琢磨,現政府的當務之急,則是組織個和民國初年一樣的「臨時參議院」了。
更可悲的是,黎段二人,都還算是正派人士,不是那種心狠手辣流氓式的獨裁暴君。正因為如此,他二人都易為群小所包圍,聽信讒言。黎元洪原是一位每「為左右所左右」的菩薩;而耿直的段老總,號稱「剛愎自用」,卻每每變成「剛愎他用」(參見杜春和編,《張國淦文集》,2000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北洋從政實錄》諸篇。張氏湖北人,原為黎元洪的同鄉好友,亦為段所信任,在府院之爭最激烈時,擔任段的秘書長,折衝于黎段之間,深知二人鬥爭的內幕,所言亦頗多持平之論,值得推薦。還有章伯鋒、李宗一主編的史料叢書《北洋軍閥(1912~1928)》,第三卷搜集有大量新史料,頗值玩味細讀。至於陶菊隱、李劍農等古典巨著,也未可偏廢)。
本來,在一個中央政府之內,兩派政客,為著某項政策,而發生爭執,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在古今中外,任何政治體制中,都是不免。只是在一個有定型制度的國家裡,這種政策之爭,都是有其正常的、制度性的解決方法,來加以解決。可是在個轉型期的中國,沒個固定的制度來加以仲裁,它就變成政治死結了。
我也記得,十多年前,老美打波斯灣戰爭時,大家懸挂黃色絲帶的往事。見那種黃帶如潮,和今日的花旗似海,始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格調極高的民族主義。我們中國人所搞的,那一丁點小兒科,還未脫離醜陋中國人的階段呢。民族主義云乎哉?自我臉上貼金罷了。再看看那日益團結擴張的歐盟(EU),朋友,他們白種民族的民族主義,今後可能還要統治地球五百年,而不稍讓呢。我們五分鐘怒髮衝冠的民族主義,算個啥?自命清高,自命世界化的華裔士大夫們,未免太自我膨脹,自以為是了。

意氣之爭和黎段其人

新軍多半同情維新和革命,舊軍卻是保皇的死硬派,這本是清末軍界的通例。兩者之間的衝突,往往是你死我活,各不相讓的。李宗仁將軍當年在軍官學校畢業之後,便屬於新派,他告訴我許多當年新舊軍人之間衝突的老故事(見《李宗仁回憶錄》第四、五章),頗足發人深思。

段總理被黎總統撤職

再回頭看看,張勳復辟這出滑稽劇。他老人家和幼主,從頭到尾只表演了兩個星期(1917年7月1日到7月13日),卻搞得民國二度死亡,國會解散,總統退位。那時北京如沒個帝國主義者霸佔的東交民巷,我們真不能想象黎大總統和張辮帥,要躲到哪個衚衕里去呢?據報,當張勳知道大勢已去,曾上表幼主,恭請「開缺」。十三歲的幼主,覽奏淚如雨下,奏摺盡濕,實在也是怪可憐的。張大臣復辟失敗,據說原是預備盡忠殉節的。當他左右力挽荷蘭使館的洋朋友,馳車前來解救時,張辮帥把辮子一甩,力拒登車。幸好這輛荷蘭汽車的司機,是個德國大漢,他夥同荷蘭保鏢,二人把張辮帥連辮子一道,抬入汽車。張大臣不得已,才中止了他的殉節之志,又苟活了十來年,才隨同先朝諸帝,頹然而去,也是愚不可及的一代遺老吧。較之陸秀夫,又何多讓哉?中山聞之曰:「文對於真復辟者,雖以為敵,未嘗不敬之也。」(見《國父全書》)國父之言,真是深得我心。

馬廠誓師,收京討逆

「辛亥革命」就是這項從帝制轉民治的一個重要階段,它至少把「皇帝」這個政治名詞給轉掉了。名詞之外轉的就不多了,袁世凱做總統的獨裁權力,比皇帝還要大。但是在轉型過程之中,他再也不能頂用皇帝這個頭銜了。袁氏不明此理,他還要恢復這個頭銜,開倒車,他就遺臭萬年了。

帝制轉民治急不得也

段派的策士,這時顯然是不顧一切地,慫恿張勳及早晉京,幹掉黎元洪再說。而張派謀臣,則顯然希望宣統早日復辟,庶幾他們的老總,也可以爬上李鴻章和袁世凱都坐過的寶座: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隨之大家也好雞犬升天。設有不測,自有長辮子的頭顱去引頸就戮,與他們何涉?所以大家就起鬨了。因此段張對話之後,段的警告顯然立刻就被一些蘇秦、張儀所淡化了。
既然民國不如大清,我們也就想到,共和不如帝制,民主不如獨裁了。因此我們的楊度,乃至孫國父中山先生也就想到,還是秦始皇那一套,最適合中國的國情。可是,如果我們搞來搞去,最後還回到秦始皇的老路上去,那還要革啥鳥命呢?

政治皮球沒完沒了

首先,他二人鬧的是極其無聊的意氣之爭。但你卻不能小視這種政客之間,最無聊的意氣之爭的時代和文化背景。這也是個政治文化社會「轉型中期」的特有現象也。按《民元約法》,北京中央政府所實行的是所謂「責任內閣制」。總統只是個榮譽職位,政府的真正首腦是內閣總理。按法律,他二人的關係原是英國女皇(伊麗莎白)和首相(丘吉爾)的關係。在英國,他們搞革命,搞復辟,搞了幾百年,最後才能搞出個制度來,而相安無事。朋友,美國的布希(George Walker Bush)、高爾(Al Gore)的政權之爭(詳下節),之所以能匕鬯不驚,和平解決者,這是他們幾百年才磨鍊出來的所謂「英美(政治)傳統」(Anglo-American tradition),非一朝一夕之功也。
張勳(1854~1923),字少軒,江西奉新人。幼年家貧,又遭洪楊之亂,父母雙亡。他年不足十歲便被迫四處流浪乞食。稍長在湖南當兵,中法戰爭(1885)時,隨軍調到雲南,曾參加諒山之役,以勇猛過人,立有戰功,被迅速提升至中級軍階。隨後曾被派攜兩萬元巨款,往上海採購軍械。不意他這位大老粗,敵不過十里洋場銷金窟的誘惑,兩萬金瞬即化為烏有。但張勳是條漢子,不願潛逃,挺身返滇受死。果然在昆明為軍法處判處死刑。但是他的老上司,念其功,憐其蠢,乃網開一面,讓他以潛逃銷案。
老段在四顧乏術之時,忽然得報,駐防在京津之間的馬廠,還有一支人數眾多的陸軍第八師。師長為李長泰。但是李是否聽話,則殊不敢必。后經人獻計,李長泰對民國雖無特殊的忠藎之忱,但李某懼內,其夫人倒頗可動以利害。經識者疏通,果如所傳。李長泰既遵閫令,效忠民國,並願聽命於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段乃九九藏書單騎馳入馬廠,用句古語,便叫作「奪其軍」。段氏既有一師之眾,就可以號召零星部隊來歸。加以原在北京的步兵統領吳炳湘、警察總監江朝宗,均系舊部。段既手上有兵,他們也就服從命令,裡應外合了。

民主不是忍讓,是法律之前,實力平衡

這幕復辟活劇在7月1日清晨上演時,黎元洪於前晚深夜始得知確息。深恐為帝制派劫持勸進,黎大總統乃夤夜逃往東交民巷,希圖在法國醫院暫避烽火。誰知該醫院以夜深,雖總統亦不納。黎乃改投日本使館,請求庇護。黎與隨從計議之後,乃于翌日電請時駐南京的副總統馮國璋為代理總統,起兵討賊。另免去李經羲國務總理職,發表段祺瑞復任國務總理,囑其火速率兵返京、定亂、討賊(密派專人通知之外,並在上海發布公報)。
再者,中山說得好,「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政壇之上,沒有真正的「單幹戶」。其大則有幫有黨;其小則有婢僕妻妾,馬弁副官,幕友智囊。在兩千年的傳統中國的衙門裡,一衙之主是「老爺」。老爺照例是不親細務的。為老爺大小細務,上下一把抓的,照例則有個「二爺」。這在國民黨時代,便是什麼「侍從室」、「秘書長」、「幕僚長」、「總務長」一類的建制。在專制時代的宮廷之內,那就是高力士、李蓮英、小德張一類的太監了。

從督軍造反到張勳復辟

張段是軍事轉型前後期

筆者試舉這種「老嫗能解」的最簡單的實例,來幫助解釋那最玄妙、最不易說明的社會文化轉型的現象。社會文化之從中古、近古,漸漸地轉向近代、現代,是一時不停的。也是潛移默化的,是肉眼不易覺察的。雖然歷史三峽之內,多的是洄水、漩渦、逆流,但是三峽之水,無不東流,潮流永遠是前進,非人力可以倒轉也。我們試舉出個像上述討姨太太的小事,就一目了然了。
筆者就這樣主觀的,對黎元洪、段祺瑞這兩位歷史人物,臧否一下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朋友,不信您就從兩黨的領袖名單中,找幾位出來比一比嘛。相比之下,我想很多賢明的讀者,是會和在下有相同看法的。
段祺瑞所代表的則是轉型的後半期,所謂學生軍。那是以歐美的現代化軍制,由海陸軍官校訓練出來的青年軍官,淘汰舊有湘淮軍的老系統。因此他們在陸軍中的起步和升遷,是以軍校文憑為準。他們是軍事專業化的技術人員。專靠血氣之勇的時代,已成過去歷史。這也可說,是宏觀歷史發展中的一樁「客觀實在」。
在那個野蠻時代,能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屠夫,便有陞官的快捷方式。張勳經袁世凱的拔擢,至辛亥革命時已位至方面。段祺瑞出任湖廣總督時,張居然官拜兩江總督。與段氏平分長江中下游,東西遙相頡頏。二次革命戰役之後,張軍以紀律敗壞,被調離南京,改任長江巡閱使,再兼任安徽督軍,駐節徐州。徐州交通便利,張乃發起「督軍團」之組織,並以該團首領自居。曾四度召集所謂「徐州會議」,擁督軍團之集體聲勢,議論朝政。一時中外聞名,儼然是當時督軍團中,最具影響力的軍事領袖。
再說原任「安徽督軍」的辮帥張勳吧。張勳在民初專任「長江巡閱使」時期,駐節徐州,對黎副總統曾表示十分恭順。如今他威震東南,曾數次召集各省督軍,大開其所謂「徐州會議」,隱然以督軍團領袖自居,但是張勳原不是「北洋六鎮」出身的北洋嫡系。相反地,他是一貫被段祺瑞、馮國璋等嫡系將領們所歧視的北洋外圍。他所統率的官兵,通通蓄髮留辮,是有名的「辮子兵」,對前朝故主的宣統皇帝,胸懷愚忠,對有功民國的段總理,卻永遠陽奉陰違。因此總統只要運用得法,這位貌似菩薩、渾渾而有機心的辮帥,未始不是一張反段的王牌。這樣,黎是在與「四凶」詳議,加上自己深思熟慮之後,才使出一記撒手鐧,把段氏「撤職」的。
2001年10月8日于北美洲
——皖系始末之三
這次民國再度死亡,段在「再造民國」之後,就輪到他來組織五千年中華通史上的第一個「御用國會」了。段祺瑞的御用國會,雖然還不太成功,他後來的接班人,再繼續加以改良,就大派用場了。
這一現象,朋友,其實沒啥費解也。他們是住在一個一切都有個「定型」的社會裡,彼此有其共同的語言,一切都有其一致性。我們來自中國的這批寶貝,在生活方式、政治社會文化思想和價值觀念上,尚處於高速轉型的狀態之中,各說各話就是必然的現象了。這就是我個人十分相信的,我們要把這個各說各話的轉型期,逐漸地搞到生活思想,漸漸趨向一致的「定型」(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等到我們也搞出個過得去的「定型」,轉型結束,就天下太平了。
從這點荒唐小節,我們不難看到,近現代中國的「政治轉型」,乃至後來所謂「體制改革」,和今日所謂「民主運動」發展的軌跡。單從外表來看,咱中國佬搞「議會政治」像模像樣的,還是民國初年這一段呢。且看:段祺瑞這個搞責任內閣的國務總理,他制訂了一個《對德參戰案》。首先總統府不同意,他這個國務院就一籌莫展。好不容易,總統答應了,而國會不通過,段總理急得頭大如斗,也還是毫無辦法。
第一,他看來是個現代化議會政府中責任內閣的總理。這個閣揆由於政治失策,個人剛愎自用,被國會投了不信任票;同時也為其本閣閣員所杯葛,成為一個獨夫。他那位政敵的黎總統,就想乘勢而去之了。
老實說人就是人,不管是洋人、華人,他(她)們都是具有七情六慾、極其複雜的脊椎動物。尤其是那些最歡喜搞政治的脊椎動物,聚在一起,為著政治利害,就必然要斗個你死我活。人與人之間的友情,乃至國家民族的利害,對他們來說,就是屁話了。想起了我的前輩老友,李宗仁將軍所談有關國民黨內政治鬥爭的那一句極有趣的「桂林官話」。他說:「在大家斗到白熱化的時候,哪還想到什麼國家民族啰!」這是那位誠實的李宗仁先生,向我所說的最誠實的話。
站在楊度、蔣介石、張學良對立面的,那就是康有為、張勳這一類的人了。他們抱著一個教條打滾,至死不渝。海枯石爛,都要「信仰」到底。筆者在多種拙著里,就曾一再提過,康有為迷信的圖騰是一匹「公羊」。張勳所最愛向其磕響頭的,則是一個十二三歲的滿族娃兒,「宣統皇上」。他三人對這三種圖騰的頂禮崇拜,雖頗有不同,卻都是一分不讓的。但在一個思想上發生了王綱解紐的情況之下,他們各自迷其所信,和誤人誤己的心態,則是大同小異的。這是個時代現象,在咱們那個新舊思想雜陳的歷史三峽中,是很普遍的現象啊。但是在一個一切有定型常規的國家裡,就不是如此了。
其實這種在近現代中國,軍制轉型期中,新舊之對立,縱在張段之後,仍然不斷地發生。在國民黨北伐之前,蔣介石之趕走許崇智,改組粵軍,討伐劉震寰、楊希閔;廣西李(宗仁)、白(崇禧)、黃(紹竑)之定桂戰爭,新桂系趕走老桂系的陸榮廷、沈鴻英等內戰,也都是軍事轉型的一部分。再看張作霖、張學良父子所統率的東北軍,老帥是「舊軍」的總頭頭,少帥則是新式軍校出身的改革派。他們父子兩方的新舊之爭,最後竟然弄出個擁護兒子、打倒老子的郭松齡叛變,幾乎把老子真的趕出了滿洲。
只是這種政治鬥爭,在一個現代化的國家裡,有個鬥爭雙方都能一致服從的解決辦法,是謂之法治。法治不一定公平,但是法治可以解決問題。君不見近在目前的美國大選,共和黨的布希和民主黨的高爾,為著在佛羅里達一州的幾百票之差,而僵持不下,最後只好由聯邦最高法院開庭來加以仲裁。仲裁結果,竟以一票之差,而底定了共和黨的天下。那文化低劣的「德州牧童」布希,當上了「少數總統」(minority president),而得選民票多數的民主黨候選人高爾,竟然落選。使投票占多數的選民,氣得嘴歪頭大,但是還不是接受了這項法治仲裁的事實?終使美國政權依法易手,世界政局也為之大變。此事如果發生在當年的蘇俄,那孟什維克(少數)與布爾什維克(多數)之爭,豈能憑法官一票而決?
張氏「潛逃」往華北之後,投效于宋慶的毅軍,參加中日甲午之戰,為袁世凱所賞識,乃隨袁去小站。迨袁於1899年調任山東巡撫時,又隨袁在山東率領地方團隊,鎮壓義和團。據近年所發現之當年山東地方檔案所示,這位對袁自稱「標下勛」的張屠戶,有一日殺義和團五百人的可怕紀錄(見拙著民國通史晚清導論篇《晚清七十年》,遠流版,卷四,「義和團與八國聯軍」專冊,頁67)。
參戰案,原只是政府政策之制定的問題。在一般正常的國家裡,不論是君主或民主,正反兩方,都要遵守「法律程序」(due processo flaw)進行政策辯論。是正是反,一二三就決斷下來。除非是一國之內的政治社會問題,發生了無法解決的死結,像美國內戰前所發生的「奴隸問題」。北方廢奴,南方留奴。這個一國兩制,雙方都牽涉國計民生的重大的政治經濟問題,因此一拖數十年,無法妥協。最後南方主張,乾脆把「兩制論」,變成「兩國論」,使南北兩部,各成一國,各自分治,各自獨立了事。但是北方人民,在林肯總統的領導之下,卻要維持美國統一,不許南方搞「分裂主義」,這樣一來,南北戰爭,避免不了,就打起內戰來了。結果南方的槍桿沒有打出政權來,北方的槍桿維持了國家的統一。
長話短說。國務院於1917年3月3日由國務會議通過「對德絕交」,而黎總統卻于翌日拒絕用印。國務總理段祺瑞,乃以去就相爭,並於3月5日,聲言辭職,躲往天津私邸,向黎總統攤牌。黎不得已,乃請副總統馮國璋,專程赴津勸說,並慫恿國會參眾兩院,於14日一致通過《對德絕交案》。可是對德絕交,和對德宣戰,還有一段距離。宣戰之權既然操諸國會,段總理乃進一步向國會施壓,要求國會立即通過《對德宣戰案》。國會之內的老國民黨系,和進步黨分子,這時為著制憲和其他小問題,正在搞「肢體抗爭」(且用個目前台灣的政治術語),吵鬧不休,對宣戰大事,無暇討論,有意拖延,而遲疑未決。擁段人士,尤其是所謂「四大金剛」乃迫不及待,慫恿段氏於4月25日,在北京召集一個「軍事會議」。出席者凡二十余省區的督軍、都統、代表等數十人。大會一致通過,擁護政府的參戰政策。且派出軍人代表晉見總統,並招待國會議員,甚至遍訪協約國駐華使領,對宣戰案加以大力推動。
可是黎段的關係就不然了。他二人在聲望、地位和講不清的法律之前,卻是個「兩頭大」。兩個頭髮生了爭執,沒個政治權威可加以仲裁,沒個大眾媒體、社會輿論,可以主持公道,而唯恐天下不亂、推波助瀾的政客和軍人,則日夜挑撥,他二人之間的糾紛,就永遠不得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