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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先生序 「當代第一人」

夏志清先生序

「當代第一人」

要言之,我們有了方塊字,教育愈普及,則民族愈團結;民族愈團結,則政治統一便愈容易推動。政治、文字、教育有其一致性,它也就限制了方言的過分發展。如今世界,四個人之中,便有一個是「炎黃子孫」,豈偶然哉?

序文雖已寫得很長,我所討論的主要是「50年代的胡適」和「胡適及其太太和女友」這兩個題目。但《胡適雜憶》不單提供了不少胡適傳記的珍貴資料,也不單是他晚年蟄居紐約那一長段時間最忠實的生活素描和談話實錄,它也是胡適一生多方面成就的總評。三四十年來,「胡適批判」是個熱門題目,但縱橫暢談其思想和為人,與其整理中國哲學史、文學史,推動文學革命,提倡科學、民主、自由之得失功過,像德剛這樣面面俱到,既同情而又客觀,敬愛其人而不袒護其短的,實在還沒有第二個人。胡適在美國求學期間,吸收了不少西方新知識,但返國以後,一方面整理國故,忙於考證,一方面關心時事,多寫政論,簡直沒有時間吸收西方的新學問和新學說。四十年前金岳霖即敢說:「西洋哲學與名學又非胡先生之所長。」到了50年代,唐德剛更可以說:「西洋史學亦非胡先生之所長。」我自己也可以說:「胡先生返國以後,早無意追逐西洋文學的現代潮流,現代西洋文學批評他也一竅不通。」留學七年,胡適讀了那幾本西洋文學名著,《日記》上大半都有記載。1917年返國后,實在沒有餘力顧及西洋文學。1952年11月胡適第一次從美國飛台灣,作了不少次演講,也接受了好多次訪問。有一位記者問他美國文壇概況,胡適作了如下的答覆:
第二個問題,我要完全繳白卷了。幾年來因為世界政治形勢的太不安定,我差不多放棄了對於文學的研究。關於美國文壇的情況,《紐約時報》和《論壇報》每周都有一張銷行最廣的書目表分送,表內所列的新書,一面屬於小說的,一面是非小說的。這兩張表所列的新書,小說方面,十部中我頂多看了一二部,非小說的,十部中頂多看三四部。我對於美國文壇還沒有做過系統的考察,諸位有興趣,我去美后如有時間,當加以研究,隨時向國內文藝界做簡單的報告,現在只好繳白卷了。https://read•99csw•com
胡先生對美國文壇概況一無所知,一點也沒有什麼難為情。他在座談會上逼得說謊,且說了不少外行語,倒令我很為他難過。胡適哪裡會有工夫去每季選讀一兩部暢銷小說,這類小說的絕大多數算不上是文學,連美國嚴肅的批評家也不讀它們的。美國高級文藝刊物這樣多,胡適僅能提一提當年紐約兩大日報所刊載的暢銷書目表,實在太不合我國新文學開山祖師的身份了。
該章第二要點是:秦朝一統天下后,廢除篆字,推行隸書,「其惠百世不斬,餘澤及於我輩!它是我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文字大改革』」。德剛認為漢字可以再簡化,但絕對不可以「拉丁化」。一旦拉丁化,古書就變成無法看懂的「有字天書」了。中國文化也要中斷了,「我們亞洲的黃人,也就變成美洲的紅人了」。


胡適之先生的了不起之處,便是他原是我國新文化運動的開山宗師,但是經過五十年之考驗,他既未流於偏激,亦未落伍。始終一貫地保持了他那不偏不倚的中流砥柱的地位。……開風氣之先,據杏壇之首,實事求是,表率群倫,把我們古老的文明,導向現代化之路。
近年來我為朋友寫序,借用胡適一句話,「覺得我總算不曾做過一篇潦草不用氣力的文章」。每篇序總言之有物,不是說兩句空泛的捧場話就算數的。寫《胡適雜憶》的序,我用氣力更多,等於自己作了一番胡適研究,不得不把書中有些不敢苟同的假設和論點,加以評審。我覺得這樣做才對得住作者,也對得住讀者。德剛兄認為胡適在哥大研究院兩年,絕無可能把博士學位修完,這一點我完全不同意,已在另文《胡適博士學位考證》(見《傳記文學》第一九八期)里加以辯正,在序文里不再加以討論。德剛兄對有關胡適的資料看得極熟,但寫《胡適雜憶》時,每月要趕出一篇,有些早已讀過的書反而沒有時間去查看。在《三分洋貨·七分傳統》這一章里,德剛認為哈佛博士格里德(Jerome B.Grieder)講到少年胡適不信鬼神這一點,特別把范縝《神滅論》搬出來,有些小題大做,「不知輕重」。其實《四十自述》里即有《從拜神到無神》這個專章,胡適「十一二歲時便已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的確是受了司馬光、范縝二人的影響。胡適父親誠然是個理學家,不信鬼神,且與「僧道無緣」。但胡老先生過世,胡適才三歲零八個月。他母親和其他女眷們都是迷信神佛的。胡適不信鬼神地獄,自己歸功於范縝的啟示。九九藏書
胡適提倡白話,也贊助過「漢字拉丁化」運動。但因為他一向對「文言」抱了最大的偏見,在文字學、語言學這兩方面貢獻並不大。在中國語言文字的沿革史上,他認為「往往小百姓是革新家而學者文人卻是頑固黨」。兩千年來小百姓「把中國語的文法修改完善了」,同時創造了不少「破體字」,算是「漢字形體上的大改革」。德剛說得很對,小百姓貪省力,提倡幾個「破體字」,又算得上是什麼「驚人的革新事業」呢?
到了50年代,胡適同西洋文學、史學早已脫了節,二次大戰以還倡行於歐美學院間的各派新興哲學,想來他也所知極淺。胡適自信心很強,而且講究「前後一致」(德剛討論此點,極精彩),他既早已歸奉杜威的「實驗哲學」,西洋哲學界的新動態,他就覺得不值得注意了。假如自己的思想在晚年有所轉變,豈非胡適為人前後不一致了?同樣情形,他講中國文學史,就抓住「白話」這個觀點,視之為評判古代作品優劣之基本考慮,雖然那幾部稱得上白話文學里程碑的古典小說,不一定就是他真心喜愛的作品。骨子裡他同周作人一樣厭惡古老中國的「非人文學」,《紅樓夢》《水滸傳》所刻畫的中國社會都是極不人道的,所以他對二書都不喜歡。《紅樓》更表揚了釋道的虛無思想,也是他所不喜的〔胡適對德剛說,「《紅樓夢》不是一部好小說,因為《紅樓夢》裏面沒有一個plot(有頭有尾的故事)」。其實plot之有無,對胡適來說,是不重要的,《老殘遊記》比起《紅樓》來,更無plot可言,他卻特別喜歡〕。但《紅樓》的白話文體實在太漂亮了,他在考證《紅樓》的論文里就不敢對它加以劣評,免得顯出自己批評觀點前後不一致。《三國演義》是用淺近文言寫的,所以他敢放膽罵它「平凡淺薄」、「創造力太薄弱」。假如《三國》也是部白話小說,他就不便放膽去罵它了。胡適執著于「白話」這個觀點,作為小說評論家,有些地方天真得可愛。九_九_藏_書

胡適雖是「當代第一人」,在德剛看來,他的「中學」止於乾嘉,「西學」亦未超過赫胥黎、杜威二人。德剛自己在50年代受了嚴格的史學訓練,他所接觸到的理論、學說和治學方法,已和胡適當年在哥大接觸到的大不相同。本書另一特色,即是德剛借題發揮,提到胡適任何哪一方面的學問和貢獻,也把自己對這項學問多少年來所匯積的心得和見解提供給大家。《傳記·史學·https://read•99csw•com行為科學》這一章分量特別重,直言胡適對各種社會科學所知極淺,對經濟學可說一竅不通。但德剛想來也同意,即憑他那種專做考證的治學方法,胡適在「整理國故」方面的貢獻實在太大了。假如1917年返國后,不輕易發表文章,花他十年工夫來自修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這樣壯志磨盡,雖然可說學問更有長進了,胡適也不再是胡適了,他變成了在社會上影響力極微的純學者了。唯其胡適有他的自信,有他的衝勁,絕對信任他的「科學的治學方法」,絕對樂觀,才能在返國后二十年間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來。
文藝復興以後的歐洲便適得其反。他們教育愈發達,則方言愈流行;方言愈流行,則政治愈分裂。這就是今日白鬼種族繁多之所以然也。這也就是兩種不同文字「偶然」的發展,在人類社會發展史上所發生不同的「必然」後果!
胡適是「當代第一人」,一方面因為「他的為人處世,真是內聖外王地承繼了孔孟價值的最高標準」,另一方面因為不論國粹派也好,共產黨也好,反胡陣營中竟找不出一位學問、見解(且不談人品)比胡適更高明的主將堪同他匹敵。相比起來,胡適對我國傳統的批判,對國家現代化提出的種種建議,不由得我們不聽取採納。目前海內外不少中國學者,被西洋漢學家牽了鼻子,也跟著大吹我國的「玄學」、「理論」;更有些人,因為李約瑟(Joseph Needham)推崇中國固有文化在科技方面的成就,也沾沾自喜起來,認為古老中國代表了一個科學昌明的文化。這些人不去反省一下,歐洲國家文藝復興以來在科技文藝各方面如何突飛猛進,而同時期明清讀書人又在幹些什麼?從沒有人說過(胡適當然沒有說過),中國人read.99csw.com的天賦才智比不上別的民族,但漢代以還,專制政體逼著讀書人走上兩三條狹路——先秦時代那股朝氣勃勃、自由探究真理的精神直到20世紀才能復甦。
1978年10月15日完稿
熟讀近百年中國文化史,群賢互比,我還是覺得胡老師是當代第一人!
本書最精彩的一章是《國語·方言·拉丁化》這一章。想不到德剛因為要補充、修正胡適對中國語言文字沿革史的了解,竟寫了一篇面面俱到、極有深度的宏論。在這一章里,德剛對中西文字、中西文化作了比較研究,最能使我們看得出他史學家的修養和愛護方塊字、堅決反對漢字拉丁化的愛國熱誠。
該章第一要點是:拼音文字鼓勵方言發展,「方塊字」則維繫了中華民族的統一:
——《胡適言論集》(甲編),

德剛的第三點:方塊字不難學,拼音文字也不容易。主要問題在中小學教育;目今紐約市文盲特別多,這是市政府教育制度之大失敗。
數月前初讀這一章,我對德剛兄的胸襟見識,更加由衷地欽佩。胡太太稱許德剛為胡老師「最好的好後學」,一點也沒有說錯。同《胡適文存》里好多名文一樣,《國語·方言·拉丁化》是篇「立言」之作。唐德剛一如其師,用了「明白曉暢的文字」來報告他的心得,「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見,有腦筋的都可以明白」中國文字的特點和長處。
胡適太講究為人、立說前後一致,「今日之我」從不與「昨日之我」挑戰,即在30年代對國外新興之學說就不太注意。但綜觀其一生之成就,我完全同意德剛給他的蓋棺定論:

頁一一三(自由中國社,1953年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