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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先生序 胡適與陳衡哲

夏志清先生序

胡適與陳衡哲

同樣情形,胡適也認為莎菲是他的生平知己。任、楊、梅、朱都反對胡適搞文學改良、寫白話詩,真正響應他就只有陳衡哲一人。新文學史上最早一篇短篇小說即是她的《一日》,載1917年出版的一期《留美學生季報》,同時期她也寫了不少白話詩(我另有長文論陳女士,將刊《現代文學》季刊)。很可能陳衡哲有雄心為新文學開路;但她見到胡適給眾朋圍剿,特地試寫些白話詩、白話小說,助他一臂之力,以取悅於他,這也是大有可能的。
洛綺思:
我永遠是你的,瓦德
德剛認為胡太太是同時代「千萬個苦難少女中,一個最幸運、最不尋常的例外」,這句話說得很對。但德剛認為胡適自己也是「『三從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後的一位『福人』」,倒不見得。胡適如能同陳衡哲這樣的女子結婚,當然生活要美滿得多。且不說住在紐約那幾年,胡適定不下心來作研究,即在二三十年代,胡適自己太忙,太太沒有現代醫學常識,也不知如何管教子女,弄得愛女夭折,二兒子思杜從小身體虛弱,教不成器——一個家庭里產生了這兩大悲劇,總不能算是美滿的。假如在《夢見亡女》詩里,胡適真如德剛所說的「一石雙鳥,悼亡、懷舊」,那麼他寫詩時最不可告人的感觸即是:假如太太是莎菲,素斐也不至於夭折了。
但他寫完這封信之後,忽然又覺得不妥。他更自思量,覺得他和洛綺思的交情,是不應該這樣的。洛綺思不是他的一個敬愛的朋友嗎?但這信中的情意,卻是已經越出朋友範圍之外了。這豈不是把洛綺思待他的高尚純潔的感情,拋到污泥中去了嗎?他將何以對她呢?他將何以對世上的女子呢?固然,他是有權可以保存這個心中的秘密的;固然,他的已碎的心是不怕再受傷損的,但他卻無權去傷read.99csw.com害他人的心。他只應把這個秘密的種子保存在他自己的心中,不應把他種到肥土裡去,讓他去受那日光雨露的滋養;因為他所開的花,是要給洛綺思以極大的痛苦的。他想到這裏,便決意把這粒種子收回他的心之秘處去,永不讓它再見天日了。
有許多我的朋友們,以為我應該找一個志同道合的人來做終身的伴侶。我豈不願如此,但是,洛綺思,天上的天鵝,是輕易不到人間來的。這一層不用我說了,你當能比我更為明白。

我的朋友,請你恕我的亂言。我實願有一個人,來與我同游這個世界。我怎敢希望這個人是你呢?但你卻是這個世界的創造者,沒有你便沒有它,所以它是純潔的、出世的、不染塵滓的。
我不願對於我的妻子有不滿意的說話,但我又怎能欺騙自己,說我的夢想是實現了呢?我既娶了妻子,自當盡我丈夫的責任,但我心中總有一角之地,是不能給她的。那一角之中,藏著無數過去的悲歡,無限天堂地獄的色相。我常趁無人時,把他打開,回味一回,傷心一回,讓他把我的心狠狠地揉搓一回,又把他關閉了。這是我的第二個世界,誰也不許偷窺的。他是一個神秘的世界,他能碎我的心,但我是情願的;他有魔力能使我貪戀那個又苦又酸的泉水,勝於一切俗世的甘泉。
陳衡哲返國后,在1924年10月號《小說月報》上發表了一篇題名「洛綺思的問題」的小說,集《小雨點》。這篇小說我認為影射了陳、胡二人不尋常的關係,至少也透露了陳自己對胡的一番愛慕。德剛謂胡適到老還一口咬定莎菲女士「當時抱的是獨身主義」,我相信莎菲的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而洛綺思的「問題」即是知識女子的獨身問題。小說的原來樣子已無法看到,因為出版前陳衡哲聽取胡適的意見,已把初稿加以增刪。胡適在《小雨點》序上寫道:該小說「我和叔永最先讀過,叔永表示很滿意,我表示不很滿意,我們曾有很長的討論,後來莎菲因此添了一章,刪改了幾部分」(《小雨點》胡序,頁一)。莎菲別的小說,胡適都很滿意,唯獨這篇他堅持要刪改,還同任氏夫婦作了「很長的討論」,我想絕非技巧上的問題,而是胡適心虛,恐人家看出小說里有所影射。九*九*藏*書
胡適同陳衡哲女士留學期間的關係,德剛分析得入情入理,讀後十分折服。但同時德剛故作妙論,認為陳衡哲是他提倡「詩國革命」、「文學改良」的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所以新文學、新詩、新文字,尋根究底,功在莎菲」,那就言過其實了。在《逼上梁山》文里胡適說得明明白白,他倡導白話文學的靈感得自鍾文鰲,他是清華學生監督處駐華府的書記。陳衡哲未同他通信之前,胡適早已在試寫白話詩了。

中國大學生、留學生間,的確有個「朋友之『友』不可友」的傳統。莎菲女士既為任叔永所發現,胡適又是任君的摯友,當然不便去追她。但我認為假如胡適尚未訂婚,他一定會努力去追求莎菲女士的;論才情任不如胡,看樣子莎菲也會嫁給胡適的。當然任氏夫婦一直是胡適的至交,也是他事業上最親信的左右手,他對任太太是不存一絲羅曼蒂克的幻想的。但任、陳婚姻如此美滿,胡適自己家裡有個病中不准他看書、寫詩的老婆——相形之下,他免不了艷羡他們的幸福。他騙過江冬秀,給自己的女兒取名素斐(Sophia),雖不能說紀念他同陳衡哲那段舊情,至少也希望女兒長得像瓦莎學院優等生莎菲一樣的聰明好學,而一點也不像她生母那樣的庸俗。德剛道破胡適為愛女取名用心良苦這一點,實在令人心折。

任叔永如未把此信轉寄陳衡哲,也一定https://read.99csw.com會把胡適評語抄給她看的。她看到后,一定感到十分光榮,且視胡適為生平知己。當時美國東部,留學生間成績最優異的要算上趙元任、胡適二人,但胡適到處演說,發表英文文章和讀者投書,風頭比趙更健。這樣一位當代才子盛讚其詩才,莎菲怎可能不被其感動?
我不多寫了。我要求你明白,瓦德雖是結了婚,但他不曾因此關閉了他的心;尤其是對於洛綺思,他的心是永遠開放著的。
我的愛你,我的崇拜你,便是為著你是一個非常的女子。若是為了我的緣故,致使你的希望不能達到,那是我萬萬不能忍受的。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是那樣自私的人。若能於你有益,我是什麼痛苦都肯領受,什麼犧牲都能擔當……
兩詩妙絕。……「風」詩吾三人(任、楊及我)若用氣力尚能為之,「月」詩絕非吾輩尋常蹊徑。……足下有此情思,無此聰明。杏佛有此聰明,無此細膩。……以適之邏輯度之,此新詩人其陳女士乎?
在小說里,瓦德同洛綺思互相愛慕三年之後,宣告訂婚。但洛綺思怕結婚生子妨礙她的學問事業,旋即反悔。瓦德竟答應解除婚約,凄然說道(《小雨點》,民國二十八年三版,頁七一)
其實,小說男女主角都是美國白種人,任叔永就給他太太瞞過了。男主角瓦德白朗是位哲學教授,洛綺思是同校同系的研究生。洛綺思的原名似應作Lois,但也必然使我們聯想到愛洛綺思(Héloise),那位因熱戀老師而青史垂名的女學生。陳衡哲專攻歐洲史,對中世紀的人物很熟悉。她寫過一篇介紹僧尼孽侶「亞波拉與愛洛綺思」的文章,收入《衡哲散文集》(1938)。亞波拉(Abelard)最後屈服於教會的權威而甘願與愛洛綺思永別,陳衡哲對他的懦弱表示非常憤慨。盧梭的read.99csw.com長篇小說《新愛洛綺思》(La NouvelleHéloise,1763),不知陳衡哲有沒有讀過。女主角同她的家庭教師熱戀,後來嫁了人還是愛他。她的丈夫非常開明,竟邀太太舊情人同他們一起長住。假如莎菲真的私下裡愛過胡適,任、陳、胡三人持久的情誼倒真有些像盧梭小說里的三主角。
我的親愛的朋友:
胡、陳二人尚未見面前,即可說已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有一次,任叔永從麻州劍橋寄兩首陳衡哲的詩給胡適看,要他猜是何人寫的。(陳衡哲《小雨點》任序,則謂故意騙胡適「是我做的」。)胡適對其中一首詠「月」詩特別激賞(「初月曳輕雲,笑隱寒林里。不知好容光,已印清溪底」),回信寫道《日記》,頁一○五八至一○五九)


於是瓦德寫封比較大方的信寄給她,表示「除了切磋學問、勉勵人格之外,在他們兩人中間,是沒有別的關係可以發生」的了。
陳衡哲筆下的洛綺思當然是個獨身女子。「獨身主義」在當年西洋職業婦女間是一個極時髦的風尚,莎菲在瓦莎那幾年,通信的男友這樣多,她明言抱獨身主義是很可信的。那時留學美國的中國女子人數極少,總想回國干一番事業,不輕易談婚嫁。當然也很可能,陳衡哲獨在胡適面前表明獨身主義,表示她對任叔永並不在乎,想用「激將法」鼓起胡適的勇氣來,同江冬秀解除婚約,一心一意追她自己。任叔永1916年暑假開始追莎菲,但他同胡適一樣,也是翌年夏季即返國的。二人返國后,同樣只能以通信方式同莎菲保持友誼。可是1917年底,胡適即同江冬秀結了婚,從此莎菲死了一條心,雖然她同任叔永結婚已是1920年下半年的事了,在她修完芝大碩士學位返國之後。胡適結了婚,總https://read.99csw.com不得不鄭重其事地寫封信給他的瓦莎女友,表明一番心跡。假如莎菲一直在愛他,希望他返國后同江女士解除婚約,收到這封信,心裏該是十分難受的。她那時候的心境,即給了她寫《洛綺思》這篇小說的最初靈感,雖然她把這則故事藏在心頭好多年,才敢把它寫下來。
瓦德結婚了!蜜妮——這是我的妻子的名字——是一個爽直而快樂的女子,雖然略有點粗魯。她當能於我有益,因為我太喜歡用腦了,正需她這樣一個人來調調口味。
假如胡適返國后,曾同陳衡哲通過情書,那麼他在完婚之後,寫一封如怨如訴的信給她,調子一如引文里的那封未寄之信,是很可能的。當然,也很可能胡適一直抱著「朋友之『友』不可友」的宗旨,從未同莎菲通過情書,而這篇小說僅表示在陳衡哲的想象中胡適應該寫一封這樣的信給她。她不僅對胡適沒有勇氣追她表示失望(怎能輕信她會抱「獨身主義」的話呢?),也對胡、江二人的結合,表示極大的憐憫。當世第一才子,怎可同一個纏足村姑胡亂結了婚呢?美國沒有纏足女子,在陳衡哲的想象中,江冬秀變成了一個「中學校的體操教員」,比她再「粗魯」的女子,就更不適合哲學教授太太的身份了。信中有好些話,諸如「我不願對於我的妻子有不滿意的說話,但我又怎能欺騙自己,說我的夢想是實現了呢?」我想胡適初讀原稿,一定感慨萬千。胡、陳二人可能沒有通過情書,但《洛綺思的問題》本身就是一封莎菲表明心跡的情書。專攻化學的任叔永讀了初稿還看不出苗頭,胡適自己倒緊張起來,硬教她把小說加以增刪。「添了一章」,瓦德不再出現,小說重點放在多少年後老處|女洛綺思的身上了。
三四月之後,堂堂哲學教授瓦德白朗竟同「一位中學校的體操教員」結了婚。蜜月之後,他寫封表明心跡的信給洛綺思(同書,頁七六至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