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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先生序 女友韋蓮司

夏志清先生序

女友韋蓮司

德剛認為在1915年那年,「胡氏顯有所求(made some proposition)而為韋女所峻拒。……她奉勸胡郎,斬斷情絲,懸崖勒馬;應著重較『高級』的情性之交;勿岌岌于『色|欲之誘』(sex attraction)。……可是韋女士雖是止乎禮,她並沒有絕乎情。最後棒打鴛鴦的似乎還是韋女士那位『守舊之習極深』的媽媽」。我認為德剛兄這兩個假設——胡適追韋女士遭拒;韋母「棒打鴛鴦」——都是站不住的。胡適非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假如真正追過韋女士,他決不會「正色」呵斥德剛的假設為「胡說」。胡適既無意反背母親的意志,他決不肯毀除婚約,讓老人家傷心的。細讀《留學日記》,胡適誠然愛同有腦筋的洋女子談話、通信,可是一點也看不出同她們有論婚嫁之意。韋蓮司的服飾儀錶,德剛在書里已交代得很清楚。另一位同胡適通信頗勤的瘦琴女士(Nellie B.Sergeant),「業英文教read•99csw•com授」,有兩個夏天來康奈爾大學暑期班進修,這樣才同胡適認識的。她「年事稍長,更事多,故談論殊有趣味」。胡適哪裡會同她談戀愛?
1915年1月23日下午《日記》頁五二四),胡適訪「韋蓮司女士于其寓,縱談極歡。女士室臨赫貞河,是日大霧,對岸景物掩映霧中,風景極佳。以電話招張彭春君會於此間。五時許與女士同往餐于中西樓。余告女士以近年已決心主張不爭主義(Non-resistance)……女士大悅,以為此余挽近第一大捷,且勉餘力持此志勿懈。……女士見地之高,誠非尋常女子所可望其肩背。余所見女子多矣,其真能具思想、識力、魄力、熱誠於一身者唯一人耳」。
韋蓮司一人在紐約「放浪形骸」,她母親有所聽聞,實在有些著急了。差不多一年之後,她寫信囑胡適去規勸她。胡適既是個少年老成、非禮勿動的「東方人」(an Oriental),對她女兒的某些行為一定看不慣吧?何不勸勸她呢?她是最看重你的!胡適雖是「膽小君子」,對韋女士的「卓識」、「狂狷」原則上是佩服的,回信理直氣壯地斥責韋夫人虛偽。責問她是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女兒,既如此把她關起來,不給她行動自由好了。德剛引譯那一段信里的「我們」一詞(「我們為什麼要顧慮『別人』對我們怎樣想法呢?……」),乃所謂editorial「we」,非胡適、韋蓮司二人。德剛看不出這一點,把胡適致韋夫人書完全曲解了。九-九-藏-書
德剛認為他的假設有理,主要證據是《留學日記》里節錄的兩封英文信。一封是韋女士1915年2月3日寫給胡適的;一封是胡適自己1916年1月27日寫給韋老夫人的回信。本書讀者如細審二信的部分原文(《留學日記》,頁五三五至五三七,八三五至八三六),一定也會同read.99csw.com意,德剛誤解了它們的含義。
讀這段札記,我們無法肯定張彭春有沒有跟胡、韋二人一起去中西樓吃晚飯。但在一個「縱談極歡」的下午,胡適如真有意追韋女士,怎麼會打電話邀張彭春來會談?可見胡適對女士毫無所求,還要邀他的朋友來同賞她「見地之高」。這次縱談之後,想來隔不多天,胡適又去韋女士那裡「縱談」了一次。韋蓮司原是不顧世俗的奇女子,也可能早已鍾情于胡適。那次談話,很可能她露出了她的「狂狷」本色,動手動腳,倒把我們的「膽小君子」嚇壞了。胡適招架不住,只好直言早已訂了婚,如同韋女士有不軌行動,與「禮」(propriety)不合云云。事後韋女士很氣,也有些老羞成怒,2月3日寫了那封《論男女交際之禮》的信,責備胡適不夠開通而拘於「禮」(blocked by a「sense of propriety」)。在她看來,像他們二人這樣超脫世俗的「最高級人才」(the highest九九藏書 type of humanbeing),只要「思無邪」(propriety of thought)就好了,行為上的「非禮」(impropriety)倒是毫無關係的。德剛兄若細品此信,即可看出,韋女士採用的完全是玙姑在《老殘遊記》里教訓申子平的口吻。胡適原則上是反宋明理學的,雖然在日常生活上還遵守「非禮勿動」的原則。他看了這封信后,對她的「卓識」更為佩服,認為「此論即在所謂最自由放任之美國亦足駭人聽聞」。但想來韋女士覺得胡適不識抬舉,以後只同他論學問,談思想;生活上需要「放浪形骸」一下,另找別的男人了。
德剛兄說得對:「適之先生是位發乎情、止乎禮的膽小君子。搞政治,他不敢『造反』;談戀愛,他也搞不出什麼『大胆作風』。」但德剛認為留學期間的胡適真追過韋蓮司女士(Edith Clifford Williams),假如韋女士真有意嫁給他,江冬秀就只好守活寡了。但事實上,胡適既是「止乎禮」的膽小君子,看樣子並沒有同韋蓮司談過什麼戀愛,雖然二人通信很勤。徐高阮先生在《胡適和一個思想的趨向》(台北地平線出版社,1970)這本書里告訴我們,胡先生去世后三年,韋蓮司女士曾「將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六年青年胡適寫給她的信(收藏了整整半個世紀,一百幾十件)寄給胡夫人江冬秀女士,有幾封曾在『胡適紀念館』分兩次(1965、1966)陳列過」(頁二九)。胡夫人去世后,這些信件想已由「中央研究院」保管。如有人想研究胡適留學期間的生活和思想,真不妨把這些信件研讀一番,胡、韋二人有沒有談戀愛,真相也可大白。其實胡適一生英文文章也寫了不少,連同這一百幾十件信札,都應該收集成書,供中外學者閱讀之便。魯迅去世才兩年,就有《魯迅全集》二十冊問世。胡適去世十六年了,我們還看不到他的全集,這是說不過去的。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