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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胡適之先生與口述歷史 三

回憶胡適之先生與口述歷史

後來胡氏在哥大來來去去,哥大當軸對這位「中國文藝復興之父」,表面上還算相當尊敬,但是在敷衍他老人家面子的背後,真正的態度又如何,則非胡氏之所知矣。一次我和當軸一位新進一塊兒午餐,他正在羅致人才來充實有關漢學之教研。我乘機向他建議請胡適來幫忙。他微笑一下說:「胡適能教些什麼呢?」事實上,我也完全了解他這句話是反映了當時美國文教界,對華人學者在美國學府插足的整個態度。那就是只許狗搖尾巴,絕不許尾巴搖狗。但是「我的朋友胡適之」怎能做搖尾之才呢?所以對他只好敬而遠之了。
但是胡適之這個一廂情願的哥倫比亞大家庭,究竟有多少「子侄」呢?碧眼黃須的朋友們,老實說,向來沒有把胡適看成廣義的哥倫比亞大學的成員。因而胡氏的精神大家庭中的「子侄」輩只是我們兩三員華裔研究生罷了。他老人家愛屋及烏,所以對我們亦推愛甚摯,期許甚殷。他既視吾人為子弟,我們也敬他如父兄,在這個絕情寡義的洋人社會裡,我們這兩代來自中國的知識分子,涸轍之鮒,相濡以沫,友誼之形成,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乾脆當難民,就在紐約定居吧。但是長安之居,談何容易!加以當時排華之律未全除,種族歧視猶健在。那些掛冠部長、解甲https://read.99csw.com將軍、退職學人,到此時此際才了解本身原來力難縛雞,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裡,謀生乏術。
記得有一次胡先生要我替他借一本大陸上出版的新書。我說哥大沒有這本書。胡先生驚訝地說:「我們哥倫比亞怎能沒有這本書?!」
但是適之先生卻是一位有深厚中國傳統文化修養的老輩學者。他丟不掉孔孟之道的包袱,而又自詡為國際主義者。他不了解他終身頌之的所謂「現代西方文明」里的「生活方式」是以「契約」、「合同」、「利害」、「力量」、「鬥爭」等深入人心的概念為基礎的。所謂「民主」,所謂「容忍」(這是胡氏晚年政治哲學的精髓)只是力量、鬥爭、利害等均衡以後的契約行為。
胡先生在中國未做過官僚,在海外也未嘗與洋人共事,因而他沒有看出今日西方的社會——這個陳獨秀所說的「以小人始,以君子終」的社會裡面,那些人與人之間有禮無讓、刻薄寡恩的「小人」的一面。他背負著禮讓的教條,愛人以德,因而只看出西方社會裡恂恂然的「君子」之風。所以他老人家對「現代西方文明」的維護,直到他一杯在手、含笑而終而後已!
總之胡先生對他母校哥倫比亞大學的情意是深厚的https://read.99csw.com。他自覺是老輩,是哥大的父兄。對這個大家庭的興衰榮辱,他是有直接關係和責任的。所以任何破銅爛鐵,他如果能替哥大爭一份,他都要替哥大爭一份。期許之深,推愛之切,足令旁觀者感動。
另一次,有人替胡先生畫了一張油畫像。胡氏亦以父兄家長的身份送給了哥大中文圖書館。按理這幅畫像是應該掛起來的。孰知它一入哥大,便進了地下室爛書堆,無人理睬。1962年東亞館遷入了一座八樓大廈,地方十分寬敞,大樓四壁空空。我要把這幅像掛于閱覽室,當時就有人反對說:「哥大向不掛生人照片的!」我說:「胡適也活不了多久了!」這樣這幅油畫像才有禮無讓地掛了出去。這可能是今日海外唯一的一張掛出來的胡適油畫像了。
二次大戰後的哥大原有中國學生三百餘人。1949之後人數驟減。學文法科的高班研究生只剩下寥寥數人。筆者當時就是這幾個「苦撐」而無從「待變」的中國研究生之一,因而和胡先生在校園內亦偶爾晤面。晤面的場合多半是我是個穿著工作服、正在做工的學生,他則是校方邀請的主客之一。但是胡先生總要找個機會走過來和我們做工的學生和小職員們,拉拉手嘻嘻哈哈聊一陣。那時紐約的左派華文報紙正嘲笑他https://read.99csw•com是「過河卒子過洋來」!起先我們想胡適這員過洋大卒,如何能記得起我們這批過洋小卒的名字呢?拉拉手之後,不就算了。孰知事有不然,胡先生這人很細心,他對這些小地方極為注意。兩三次偶爾晤面之後,他老人家便能稱名道姓起來,有說有笑,使對方無拘無束把胡適之真的看成「我的朋友」了。
胡先生那時經常在哥大圖書館內看書,來時他總歸要來找我,因為我是館內他所認識的唯一的一位華裔小職員。我替他借借書,查查書。有時也為他開開車,並應|召到他東城八十一街簡陋的小公寓里吃一兩餐胡伯母所燒的「安徽菜」。胡伯母的菜燒得和她麻將技術一樣的精湛。但他二老限於精力不常請客。我去時只是如主人所說「加雙筷子」,又因為我是「安徽人」,對他二老的「家鄉口味」,一定可以「吃得來」的緣故。
其後美國學術界為時勢所迫終於把門戶稍稍開放,少數華裔幸運兒亦能勉強微憩於他人的卧榻之側,然而其情況亦只有知之者,知其心憂;但一入黌宇,自然便自覺身價不同,胡適又何足道哉?真是「漢兒傍得胡兒睡,便向宗邦傲漢兒」,也就可悲之極了。
我真的和胡先生為此事談到深夜,但我內心的反應只是一陣陣的辛酸。我認為胡氏找錯了「談一談」的對象。我九-九-藏-書這小職員算老幾?談有何益?然使我更覺難過的是胡氏除我之外,也很難找到適當的對象。胡適之的確把哥大看成北大,但是哥大並沒有把胡適看成胡適啊!
那是50年代的初期,也是大紐約地區中國知識分子最感窒息的時代。當年名震一時的黨、政、軍、學各界要人,十字街頭,隨處可見。但是他們的言談舉止,已非復當年。中國大陸,那時正是土改肅反,殺氣騰騰,實情如何,難以蠡測。台灣那時在一般人想象中,也只是個瘴癘滿山、蛇蝎遍地的亞熱帶小島——一個重洋之外、煙水鄉里、無從捉摸的「香格里拉」!
原來哥大當時圖書經費的分配是按各科系註冊學生人數為標準。那時讀漢學的洋學生不過寥寥數人,圖書經費因而只攤到二百元。二百元能買多少書呢?胡先生認為「這太不像話」!他約我到他公寓去吃晚飯,並把此事「好好地談一談」!
胡氏這種真正的可敬可愛的孔門書生的氣習,便十足地表現在他對他母校關懷的心情之上。他對哥大的愛護絕不亞於他對北大的愛護,其居心之淳樸,真是情見乎辭。
50年代的初期正是哥大忙著慶祝立校二百周年紀念之時。胡氏是該校的名校友,因而在校園內集會的場合,常常看到他。胡適之和其他我所認識的前輩有個不同之點,那就是他特別歡喜和青年九*九*藏*書人接近,並且主動地去發掘。胡氏的個性亦適於接近年輕人。他雖然與一些後輩年齡和地位相差一大截,但是「代溝」不深,一齊嘻嘻哈哈,彼此之間很快就打成一片。
就拿胡適之先生來說吧,胡氏在紐約退休之時,精力猶盛,本可憑藉北美之資財,整理中華之國故。孰知他的蓋世才華,竟只能在普林斯頓大學做一短期的中文圖書管理員。這一職位,因很少洋學者可以擔任,筆者後來在哥大亦承乏至七年之久。自我解嘲一番,這是個學術界清望甚高的位置。事實上,它在整個大學的行政系統中,則微不足道。經院官僚,根本不把這部門當作一回事。任其事者亦自覺人微言輕,無啥建樹之可言。筆者何人?居其位猶不免有倚門彈鋏之嘆,況胡適博士乎?
胡先生最後告訴我說,他要去找幾個「有錢的校友」像顧維鈞先生那樣的人捐兩千塊錢給哥大購買中文圖書,分十年攤用,庶幾每年購書費可以增加一倍。後來果然有位「無名氏」捐了兩千元,是否是顧先生解囊之贈,我就未去追問了。迨1962年秋筆者接管哥大圖書館中文部時,經費已十分充裕,而這筆小款子還有千元未動。那時我自己的文化包袱也在作祟,我計劃把這千元之款購一部珍版書,以紀念當初籌款人的一番心意,然蹉跎歲月,事願兩違,今日思之,猶覺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