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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兒子,兒子來了」的政治 一○

「不要兒子,兒子來了」的政治

一○

胡適之也是反對馬克思的。他反對馬學思想倒似乎是次要的。他不能容忍馬克思學派的專斷。所以大陸上《胡適思想批判》百余萬字的長文,胡先生是一篇篇看過的。有時他還在那些文章上寫了些有趣的眉批。但他看過,也就認為「不值一駁」丟在一邊。
「胡說!胡說!」胡先生直是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胡適相信比他大三十四歲的杜威。杜威能容忍,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但是我們這位胡老師的老師,又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實驗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在西洋哲學史上的地位是沒有太大的軒輊的。杜威和馬克思這兩位開山大師,年齡雖然相差四十歲,他二人的思想卻是屬於同一個時代的。他二人都生在那個玄學將死未死、科學(尤其是社會科學)方興未興的時代里。這個時代的思想家,一面捨不得放棄他們所精通的玄學——如馬克思就接受了黑格爾的「辯證法」;一方面又要掌握那方興未艾的社會科學——如馬克思就極力推崇美國人類學家摩根對印第安人社會結構的研究。此書馬氏以年老不能卒讀為憾。所以他們那個時代所搞的哲學,事實上是一種非科非玄的學問。也是一種小腳放大、兩代咸宜而新舊兩無是處的半老徐娘過渡時期的學問。read•99csw.com
人類社會進化既然沒有個「客觀實在」來做其主宰,則人類進化程序中所發生的只是一系列無從逆料的「問題」,以歷史的「經驗」和「實驗」的「方法」來解決不斷發生的「問題」——再引用胡適的一句話「從事一點一滴的改革」——才是人類社會進化,最正當的途徑。
杜威比馬克思小四十歲。他和馬克思一樣,把北美洲兩百年來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發展和變遷的史實,作了個總結(雖然他沒有寫出一部《資本論》),然後再根據他在玄學和粗淺的科學上雙重的訓練,從這總結里抽出個法則,再以這半科學的法則,來推斷北美洲白人社會今後社會文化發展的方向和原則。
再者,在極端個人主義支配之下,個體間生存競爭之激烈是可以想象的。所以白種美國佬之間一旦發生利害衝突,彼此之間是寸步不讓的。互不相讓之下,則親兄弟明算賬,雖近如父子夫婦,也得法庭相見。所以白種美國公民是好訟成性的。他們一百個成人之間,有一個必然是律師!在這個訟棍如毛的社會裡,要沒有絕對尊嚴的「法治」,那還了得?
所以,就文化背景、學術地位和時代對他的需要而言,則胡博士在思想上的成就,應該與馬、杜二博士,三分天下,才算好漢!胡氏的read•99csw•com正當工作,應該是在新興的社會科學的光芒照耀之下,把三千年中國的歷史經驗作一總結,從而抽出一條新的東方法則來,以成一家之言。然後有系統地引導我們的古老社會走向現代化的將來。胡博士不此之圖,而卻在馬、杜二博士之間,搞「拉一派、打一派」的勾當,那就未免低首下人、自暴自棄了。
天下哲學家沒有哪一個是能脫離他的文化傳統而從事思考的。馬氏也有他特殊的傳統。他是個日耳曼,日耳曼是西歐脫離封建社會最晚的一個民族。終馬克思之世,日耳曼的社會仍是階級森嚴的,同時其傳統的民性雖然極其篤實卻也是剛愎自用的。因而那反映日耳曼民族生活方式的日耳曼意識形態,也是人世間最武斷的東西。它說一就不許你說二。在傳統德意志的學派里,不用說黑格爾和馬克思了,就連那個搞性心理的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和今日在美國以半途脫黨的共產黨員轉而為反馬克思權威的魏復古,那種學術上獨斷專橫的作風,和他們的日耳曼前輩們都是一脈相承的。
事實上這些都是杜威哲學的精義之所在。但是這些精義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杜威大師面壁默坐向空虛構的,那是美國歷史發展經驗的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所以吾人如不能掌握這個美國歷史經驗主義中所產生的白人的「辟疆主義」(frontierism,這兒筆者冠以「白人」二字,因為這個「經驗」是與紅人、黑人、黃人無關的),則吾人對真正土產的美洲哲學的土壤(經驗)便無法了解,不了解「經驗主義」(「實驗主義」的原名)中所據以產生的「經驗」,只是空頭傳授其法則,希望仍然可以祭東風、燒戰船,那就犯了撥弄形而上學來治國用兵的大毛病。事實上,這也是我國啟蒙運動中馬克思主義者和實驗主義者所犯的通病!把工業化的「大躍進」真的當成「烹小鮮」來處理,則國家焉有不糟之理?read.99csw.com
同時,為應付隨時發生的政治上、社會上一切的問題,天高上帝遠,這些殖民客也只有自求多福,從事一點一滴的改革,隨時自力更生,就地解決。這原是他們的「經驗」,後來也就變成杜大師的「主義」。
杜威何以有這種「反革命」的哲學呢?那就是杜威也有杜威的「反革命」的文化傳統。在那個傳統里,杜威如不接觸其他不同的傳統,他是跳不開的。
杜威和馬克思不同。馬氏是個在嚴格的階級社會裡長大,階級觀念牢不可破,而脾氣又十分古怪的日耳曼老頑固。杜威則是個宇宙任翱翔、無拘無束而世故圓通的洋基(Yankee)小滑頭。洋基的祖先們原多為受流刑的暴徒和為追求個人自由、冒險犯難遠涉重洋的逋逃。他們是沒有絲毫階級觀念的,更不相信任何權威。加以渡海之後向「西部」探險,千里無垠,匹馬單槍,那些半工、半農、半兵、半匪的亡命之徒,肯讓哪個「權威」來「牽著鼻子走」呢?但是在重洋之外,深山大澤之中,為著槍打紅人、鞭笞黑人、驅九_九_藏_書逐黃人、開疆土、興農牧,自做邊陲之主,他們又不能不合作。自然合作大家好,那這些白色逋逃之間就不得不「容忍」彼此的「自由」!
這便是有名的杜威「機會主義」(opportunism)和「實用主義」(pragmatism)。所以杜威先生是反對「革命」的,因而他那個大弟子胡適也是個天大的「反革命」!在國、共兩黨的黨法上說,「反革命」是要被判死刑的,而胡適這個「反革命」居然在一個名士如雲的酒會裡,一杯在手,含笑而終,真是僥天之幸!
英語民族本來即有較為開明合作的政治傳統。傳統與創造相結合,才鑄造出美國後來的——也是她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所特許的——極端的「個人主義」(胡適之美其名曰「健康的個人主義」)和「民主的生活方式」。杜威曰,何謂民主?民主是一種生活方式!弟子齊聲應曰,信然!
「那至少也可搞點自然科學。」我說。
馬克思是歐洲人。他目擊西歐在工業革命時期社會上所起的變化,因而他把兩千年來歐洲白種人所創造的社會變遷史,作了一個有十分功利的總結,然後從其總結里抽出一個他認為合乎宇宙「實在」演變的半玄學的法則。千慮一得之後,他就根據西方白種人的歷史經驗https://read.99csw.com主義,來替全人類算命了。
「說不定羅爾綱的思想真正搞通了呢!」
「沒有學術自由,哪裡談得到學問?」胡氏一語帶過。
「實驗主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我們這樣有才學的胡適,也被它「牽著鼻子」走了一輩子而不能脫韁而馳呢?
杜威是不承認人類社會生活的演變是依照什麼「客觀實在」而發展的。所謂「實在」也者——引用他大弟子胡適的一句話——「只是個百依百順的女孩子!」哲學家要把她如何打扮,她就如何打扮。如果這個女孩子就是「道」,則「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所以唯物主義者把「實在」看成一成不變的天道,而認為社會改革家的任務便是「替天行道」的說法是機械論,是不合乎科學的。
「自然科學也搞不好!」胡先生說這句話時的態度,簡直有點橫蠻,同時也可看出他對自由主義通道之篤!
胡先生後來又在他那個亂書堆中找出羅爾綱所寫的小冊子《師門辱教記》給我看說:「你看爾綱會那樣地批判我?」
胡適之是真的相信「為著自由故,一切皆可拋」。他與那些把「自由、民主」喊得震天價響的所謂「民主人士」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有一次我指著那七八本巨著,戲問胡先生:「這幾十萬字的巨著里,難道就沒有一點學問和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