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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兒子,兒子來了」的政治 一一

「不要兒子,兒子來了」的政治

一一

筆者這些妄論,當然只是責備于賢者。因為有適之先生那樣歷史地位的人,他如果要談政治,就要談深遠的根本問題;就要談孫文、馬克思、杜威那一階層的政治。他的見解和學說,豈可與我輩鄉愿茶餘酒後的龍門陣,等量齊觀?!
這種自我限制,實際上原是我國學術界整體的悲哀。形勢比人強,個人是跳不出去的。一個大學者的成就,是建立在無數小學者的犧牲之上的。沒有那樣的土壤就結不出那樣的瓜。我們的菜園裡既然找不出幾個十斤二十斤的冬瓜,要胡適一個人變成個六十五斤的大冬瓜,那就不可能的了。在過去五十年我國落後的學術環境里,能出了個胡適,我們已很足自豪的了!
所以胡適之先生對中國民主政治的發展,雖然生死以之,他卻始終沒有搞出一套完整的理論來。不是他無此才華,而是他在社會科學上無此功力!沒有一套完整的理論來對九九藏書近百年——乃至三千年——的中國政治經濟的演變作一番通盤的了解,而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去搞「一點一滴的改革」,那就必然要「扶得東來西又倒」。良相與良醫所服膺的原則原是一樣的,醫人醫國首先都得把病理搞清楚,否則藥石亂投,壓低了高血壓,又激起了肝臟炎,那病就害不完了。
胡先生有絕頂的天分,也是好學不倦、用功最勤、至死不衰的大學者。50年代的初期,筆者為應付考試,曾以讀杜學的札記和心得向先生請益。胡先生在這方面是極度謙虛的。他一再說他自己還要「補習」!並且在極度困窘的生活條件之下,還拿出一大筆美金要筆者為他選購討論杜學的名著,並認真地下工夫去閱讀。「假我十年以讀《易》,仲尼而後更何人?」胡先生的用功與好學,在筆者所接觸的前輩學者中,絕對是空前絕後的。以他read.99csw.com的用功,配合他的見識,所以政治問題雖然只是他什錦拼盤中最弱的一份,但是他談起來比那些談同一問題的黨政理論家還要高明得太多太多了!
胡氏博大精深的學問原來就是個什錦大拼盤。其中訓詁辭章、文學流變、先秦思想、釋老精義……都可說是無雙美味。社會科學原是他那大拼盤中最中看不中吃的一錦。
再者杜威先生也不是不談主義。他的主義就是「美國主義」(Americanism)。他沒有提這個詞,因為他視為當然,不談主義而主義在其中矣。哥大後期的名教授也是胡先生甚為心折的芮文斯(Allan Nevins)和康馬傑(Henry Steele Commager)都是屬於這一派的。在50年代里康馬傑的學說在北美洲真是風靡一時。筆者亦嘗隨許多美國世家子之後,在康老師課堂上肅立鼓掌數分read.99csw.com鐘。胡先生對這位後輩,讀其書而慕其人,真是推崇備至。可是在60年代中期,我們這位康老師就漸漸地變成美國的葉德輝了。那些新起的長發青年學者,開始對美國文明自我清算,打倒杜家店,在新的學風裡,杜威之學也就顯得灰溜溜的了。
1968年春天的一個上午,哥大校園內忽然一聲吶喊,筆者憑窗俯視,只見對面校長室內,長發亂飄。校長室被霸佔了,校園內人聲嘈雜,雞蛋橫飛,一個五四運動正在熱烈地進行。再看原杜威研究室前那個大光屁股銅人,卻仍然絲毫不動地在俯首沉思。這是胡先生當年與筆者,常時對坐長談杜威的納涼勝地。我心想此時適之先生如仍然坐在此地,不知道他對這一學潮作何解釋?!
胡先生之所以在政治學說上不能自成一家者,實在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工業經濟所帶來的社會問題真是多來兮!如果哲學家們置這九-九-藏-書些問題于不顧,而奢談明心見性的教育,那就開倒車回走三百年去搞程朱陸王了。陽明山高已哉!但是那位龍場驛丞卻不能解決大紐約斷電期間的三千五百件搶案!
當然胡先生除他本人主觀的訓練上的限度之外,客觀上的限制也是不許他扭開杜威之枷鎖的主因。老實說,五十年來在科學挑戰下的我國各項學術——尤其是行為科學——就始終沒有脫離啟蒙階段。這也是我們那些啟蒙大師四十年稱霸杏壇的道理,因為他們始終沒有脫離他們成名的那個時代。他們沒有太大的進步,時代也沒有太大的進步啊。時代和環境限制了他們的成就;時代和環境也寵壞了他們,沒有逼著他們教而後知困,自求上進。因而就永遠在科學上不能擺脫洋人而獨立了。做了幾十年的齊天大聖,說穿了其實只是個癩和尚的保鏢!
不特此也。胡氏對他成名以後才逐漸發展的其他多種社會科學和行為科學,如九_九_藏_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史學等等,也未嘗鑽研。如筆者老友楊龍章今日所搞的所謂「群體社會學」(mass sociology),真是胡先生連名詞都未聽說過。因而隨工業革命而起的名目繁多的社會問題和種族問題——有遠見的孫中山先生1896年在倫敦脫險后已見其徵兆,而1950年在紐約的胡適之先生仍未感覺其嚴重性,而只醉心於工業革命前期的桀苻生和科玄交替時代的杜威那一套,那就未免與工業化後期的世界現勢脫節了。
胡先生告訴我,他在康奈爾讀大學本科時,對經濟學就沒有興趣,未嘗選修有關經濟的科目,因而他一輩子對各種經濟學說也很少涉獵。這便是他老人家晚年談政治問題的致命傷。《五四運動史》的作者、老友周策縱對胡氏的批評,也就著重在這一點。一個學者如對新興的經濟學基本的概念也不清楚,那他對現代的政治問題本來也就無置喙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