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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遠不照近的一代文宗 二四

照遠不照近的一代文宗

二四

當然,嚴格地說來——正如周策縱先生所分析的——胡先生不是第一流的大詩人,因為胡氏沒有做大詩人的稟賦。好的詩人應該是情感多於理智的,而胡氏卻適得其反。胡先生的文章是清通、明白、篤實。長於「說理」而拙於「抒情」。我沒有讀過胡先生的情書。我想胡先生如果也曾寫過《愛眉小札》一類的作品,那一定糟糕得令人不忍卒讀!但是胡先生卻堅持要「做詩如做文」。如果做詩的人不為「抒情」而只為「說理」的話,這種詩一定感人不深。「感人不深」的詩,就不會是太好的詩了。
沒有豐富的情感和生活經驗的人也很難搞文學批評。胡先生就不是個公正的文學批評家。他老人家「入者主之,出者奴之」;他的「批評」是有高度成見的,往往把好的說成壞的,壞https://read.99csw.com的說成好的。
胡適之是個一生歡樂高興的人。他自己在熏籠上未坐到9點鐘,就要去寫文章或睡覺了;哪裡能心事重重,啥事不做,「斜倚」他一夜呢?
胡先生——正如周策縱先生所指出的——不是個「你死我做和尚」的情種,因而他不欣賞——甚至憎惡——一些「閨怨詩」。
這些都是胡先生在文學批評上牢不可破的成見,但是這些都不影響他在近代中國文學史上「新詩老祖宗」的地位。賈府的「老祖宗」就是個文盲。她老人家一輩子只做過一句「頭上有青天」的白話詩。但是沒有哪個人敢不承認她老人家在榮寧二府里的地位!
「『斜倚熏籠坐到明』不是好詩!」胡先生教訓我,「你殺我,我也做不出來!」
他的「樂觀主九-九-藏-書義者」的文學批評有時簡直「樂觀」到可笑的程度。「獨留青冢向黃昏」?為什麼不向朝陽呢?他老人家就不了解王國維所說的「有我」的境界。一個一輩子趕著「寫檄文」、「發宣言」、「貼標語」的忙人,哪有閑心思去體會什麼「青冢黃昏」呢?
胡先生是搞「紅學」的宗師。但是他卻一再告訴我「《紅樓夢》不是一部好小說」!為什麼呢?胡先生說「因為《紅樓夢》裏面沒有一個plot(有頭有尾的故事)」。
筆者讀大學時曾旁聽徐仲年先生所授的「文學創作」一類的課;再讀徐先生的《雙絲網》、《雙尾蝎》等名著,看來看去便只能看出徐大少爺生命中的「巴黎街頭喝咖啡」,或與瑪麗、玫瑰逛公園等等香艷的故事,如九九藏書此而已。聽說當時在西南聯大授同樣課程的沈從文先生所講的與仲年先生亦不相上下。適之先生聰明,他老人家不搞散文和小說的創作。搞的話,恐怕也就是仲年、從文之流亞矣!
「半回『焚稿斷痴情』也就是個小小的plot了!」我說。但是那是不合乎胡先生的文學口味的。這也可看出胡先生是如何忠於他自己的看法——儘管這「看法」大有問題。他是絕對不阿從俗好、人云亦云的!
老實說,中國詩人在7世紀的「王楊盧駱」開個「時體」之後,大家跟著跑了一千多年,現在還在跑。那個生性好與天斗、與地斗、打倒一切、反抗一切的毛澤東,唯獨不敢「輕薄為文」來和「王楊盧駱」一斗。敢於挺身而出把縱橫千年的「時體」罵得一文不值的,還要靠這位「反動學者」胡適read.99csw•com之!
胡適做了一輩子「新詩」,但是他始終沒有把舊詩「斗」倒。事實上從胡藏暉到余光中,「新詩」——這個已年逾花甲的「新詩」——就始終沒有脫離「嘗試」的階段。那麼第一個「嘗試」的人,自封為「老祖宗」,又有何不可呢?
談新詩他就老實不客氣地說他是「新詩的老祖宗」。當今的新詩人和新文學史家,恐怕很多人都要說胡適是「唱戲抱屁股」,自捧自。
胡先生也不是個好的文學「作家」。作家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和根據這經驗所發出的玄妙的幻想和見解。那一直躲在象牙之塔內的胡適之,一未失戀、二未悼亡、三無憂患。他少年翰苑、中年大使、晚年院長,「飛來飛去宰相家」,他的生活經驗十分單純。生活十分單純的人,斷然寫不出情節曲折動人的文學作品。
的確九九藏書,胡適不是第一個做白話詩的人。那位做「老女不嫁,蹋地喚天」的女詩人,就比胡適早一千多年。青面獸楊志失掉生辰綱時聽到白日鼠白勝所朗誦的白話詩,也比「辟克匿克來江邊」要早幾百年!但是在胡適之前卻沒有哪個詩人要真的把白話詩當「詩」來做,也沒有哪個「詩人」要用白話來「嘗試」一下並出個「詩集」。認真著實要把它當作回事來做而推之於「文壇」,胡適之外,還有誰呢?
這樣一個實用、樂觀的濁世佳公子,因而和那個與他同時、而專門「腸斷魂銷」的風流和尚蘇曼殊就搞不到一起了。蘇和尚的文章就只能「抒情」而不能「說理」。二人氣味不投,所以儘管曼殊和尚一聲「三郎」便能惹千萬痴男情女心酸淚落,而胡適偏說《斷鴻零雁記》不是文學!
胡適在新詩上的地位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