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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老祖宗」與「第三文藝中心」 三五

「新詩老祖宗」與「第三文藝中心」

三五

胡先生為這個問題向我長篇大論說了一大堆。老實說,他那套解釋甚為不得我心。我心想,像胡先生這種人,真叫「一言九鼎」。他的一言一行對青年人的影響太大了。對於做舊詩我可以下的「幾十年工夫」卻給他一句話耽誤了,豈不可惜?胡適對舊詩的看法,在我的體驗中,他晚年和少年時期的分別是很大的。但是一經我追問他又不得不為他少年時期的言論作辯論,因而其言論就顯出矛盾了。
宵深漸識愁滋味,怯枕扶頭強自寬。

摩挲琴劍情難禁,抱膝科頭不自持。
我愁如海怒如潮,欲策中原萬馬驕。
有一次他向我談舊詩,興之所至他就送給我兩部線裝書:蘇軾的《東坡全集》和鄭燮的《板橋詩集》。後來我無事時曾把蘇東坡的詩作個小統計,發現集中將近三分之一的詩是東坡「酬唱」、「宴飲」等人事間應酬之作。為應酬而做詩,算得是「文學」嗎?我不禁自問而不能自答。

彼羡金吾興漢室,我寧漂泊廢相思?
「遊戲得好,是要幾十年工夫!」胡氏肯定地說。
胡先生不喜歡舊詩詞,我們都無話可說,視為當然。不過筆者倒為胡氏的另一句評語說得大驚失色。胡氏特別歡喜鄭孝胥的律詩。他說:「律詩難做啊!要做到像鄭蘇戡那樣的律詩要下幾十年的工夫啊!」
自從見了黃河
昨夜枕邊念唐勒,善鳴海外驟輕驍。
這兒我們也發現了舊詩還有一點好處為新詩所無。做舊詩的人——尤其是散處各地通信往還的人,大家可以「唱和」。友朋之間魚雁常通,一唱一和,雖千里如在咫尺,其樂融融。這一點新詩就辦不到了。這種「唱和詩」雖算不得「文學」,卻是極好玩的「娛樂」。

日暮風沙畫角催,臨行休作楚囚悲。


九-九-藏-書
握手河梁容易別,無言相對幾停杯。
再者,才有四十年生命的新詩,究屬青少年。它對中年以上的人所日益增多的感慨的表達,有時反而不若有公式的舊詩表達得深沉,所以「白馬社」里這一類的「遊戲」,亦偶一有之。當時表現得最有成績的要算是女詩人何靈琰以及和她同唱(包括舊劇)同和的丈夫黃二穎了。靈琰有個未發表的《琬琰集》。其中舊詩詞數十首,在我們看來簡直是「excellent」(卓越),在胡先生的標準里雖然只算是「acceptable」。
便有了風波
策縱
試探姮娥心底事,腕邊未審夜何其。
又當雙燕欲來時,細玩濤箋識舊知。
那時筆者便曾向胡先生抱怨新文學「看得懂,背不出」。去國日久的華僑,故國之思愈深,愈歡喜背誦點詩詞和古文。筆者與許多老留學生和老華僑——甚至許多台北一女中、二女中畢業的太太們——談起來,大家都有同感。夜深人靜,一燈獨坐,念他一篇《秋聲賦》,真是故國庭園,便在窗外。「文化」者,「文」而「化」之也。讀斯「文」而與之俱「化」,大概就是我輩「天朝棄民」心目中的所謂「祖國文化」吧!此時此際,如果把徐才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也照樣溫讀一遍,其味道就不一樣了。
天南知己平生少,亂後人情百念灰。
無寐感懷
「你剛才不是說做舊詩要下幾十年工夫嗎?」我再追問一句。
相見何如不見好,十年爭了百年期?

賃廡浮槎心力殫,不從春夢話辛酸。

九_九_藏_書
策縱有奇才,多產而有功力。二十年來他寄來的詩簡直是盈筐累篋。今年夏天,他又寄來墨寶條幅,彌足珍貴。我乘機要他寫點有關對胡先生的詩品,亦是一篇難得的傑作(見本書附錄)。下面便是他最近寄給我的——當年胡先生認為「可以做」的「舊詩」:
「白馬」載經回,教光垂史策!
七年歸漢土,文名撼河嶽!
何堪已舍終難捨,忍向新知話舊知?
我們把這些詩拿給胡先生看,胡公莞爾,說周策縱可以做!你們可以多做做新詩。
近人胡適之,留學來美國。
萍飄嫩綠垂垂盡,逝水流紅息息安。
一類洋洋洒洒的新詩。接著詩詞歌賦如尼亞加拉大瀑布,橫空而來。紐約地區「刷頭巾的詩人」簡直窮於應付。在這些「西湖名士」起鬨之時,筆者也偶爾附庸風雅「狗尾續貂」一番。江郎才盡之時,黃河詩人辱詩征和,做不出詩來,就只好相應不理。但是策縱窮寇必追,又說我們——


「舊詩怎麼不是文學?」胡先生說,「李白、杜甫做的不都是舊詩?」
可是在文學上,舊詩亦有其新詩不能代替的地方。例如舊詩可「哼」,而新詩不能。景蘭江老闆可以一面刷頭巾,一面哼「清明時節雨紛紛」,自得其「吟之樂」。要是艾山的「夢與眼波與輕喟的惜別」,景老闆刷頭巾時就「哼」不出來了。
幼|女燈前知問字,慈親堂上喜加餐。
有時我把這些感觸說給胡先生聽,他也往往半晌不知所答。他那位老寓公,古文、詩、詞,出口成誦。孤燈清茶,閑對古人,原來也是他老人家的樂趣啊!
莫看村童歡笑時,月斜樓梢感棲遲。
「你不是說做舊詩是『文字遊戲』嗎?」

人爭城北徐公美,辭奪江東杜小詩。九九藏書
「現在的人不用現代的語言做詩而用古人的語言做詩,不是『文字遊戲』嗎?」
這幾首相當頹廢的舊詩雖然是筆者一個人的「無病呻|吟」之作,它也代表一些50年代里,三十才出頭的一些彷徨無主、大紐約地區中國文法科留學生的心境。在他們的心目中像胡先生那樣老知識分子已經可說是「報廢」了;而他們自己雖未及中年,也已面臨「報廢」的結果。他們有的還在讀書,但是讀書的目的也正是荀子所說的「古之學者為己」了。他們對祖國的滄桑之變不能說沒有他們的看法,但是學然後知不足,他們的「看法」也難免充滿自我挑戰的矛盾。他們是失去了的一代。悵望餘生,真難免有「三不要」(中國大陸、中國台灣、美國)、「兩不通」(中英文字俱欠通)之感。他們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中很特殊的一個小集團。他們彼此知道,而外界人則很難了解他們。

一年又值典衣時,萬卷難原憲飢。
在眾舊詩人壓力之下,在胡適之老師允與評閱之時,筆者亦曾勉力奉陪,習做舊詩。以下便是筆者自己抄在日記里的比較有系統的習作;前幾首是胡先生認為「陳言未去」、「不好」的律詩:
窗外寒螿連雁起,寸腸華髮兩如絲。
消息明朝隨雁至,愁鄉今日共君回。

三年我待橫塘槳,千里君騾織錦詩!
胡先生認為靈琰這些詩詞也「不好」,因為照他的評法,縱使不是「無病呻|吟」,也是「陳言未去」,沒有充分表達作者自己的靈感,而用典故來堆砌,怎能算得是「好詩」?不過胡氏評他自己《嘗試集》里的舊詩詞也只是個「acceptable」。靈琰蒙其「accept」一下,已經是大喜過望了。
昔有僧玄奘,學佛去天竺。九*九*藏*書
一半沉思一半怯,幾番歡喜幾番疑。
筆者海隅荒疏,他這首詩如不加註,我還不知道有個「本家」原來還是福建省的一個「才子」呢!
望眼綠衣終迢繞,傷心翠袖久支離。

我問胡先生:「你不是說舊詩不是文學嗎?」
豈因海隅期難信,誤解江南懷舊詩?
……

「但是『遊戲』和『文學』的限界又如何劃分呢?」我再事追問。

「白馬社」里歡喜做舊詩的人也不少。不過大家不願做。不願做的原因就是胡適之曾說過舊詩只是一種「文字遊戲」而已,不是「文學」。再者這種「遊戲」也只有曹禺的舞台上所點名的「翁之樂者山水也」的「翁」們才去「遊戲」的。打網球、跳狐步的人總以少「游」為是,所以大家不做。

茗冷煙殘雁斷時,層樓風雪轉凄其。
嬉逐市氓穿犢鼻,忍將消息報蛾眉。
明閩中十才子之一唐泰有《善鳴集》,頗喜其集名,故以轉贈。
送友返里
複信每如蝸步緩;
千山紅葉報霜時,溪畔橋頭有所思。
我的夢
胡先生在當年的「白馬社」內雖然以評論新詩為娛樂,他晚年已經不做新詩了。如果筆者記憶無訛的話,胡氏最後一首詩便是1960年秋與鈕永建先生路過沖繩島,他勸鈕氏參加我們「口述歷史」的那一首「舊詩」了。
三更夢斷疏桐影,念載魂縈未寄詩。
……
後來我偶爾也把「按年編次」的《杜詩鏡銓》也稍稍統計一下,所得結果也和東坡詩差不九九藏書多。這我才體會到詩人做詩一定要「起鬨」。俗語說「一人不吃酒,二人不賭錢」。原來「一人」也不能做詩。做詩的人一定要結社做詩,大家才有興緻。那時「白馬社」諸公個個都在做詩。胡適之簡直變成我們義務的閱卷老師,他「閱」得也十分起勁。
忍教天上人間約,化作焚環瘞窮詩!
當「白馬社」成立之初,我們曾假胡適之大名,「踢」千裡外之朋友「入會」,所用的打油詩就是用舊形式寫的。我還記得什麼:
以下兩首便是她的代表作:
為向征鴻問消息,樓頭聽斷漏聲遲。

以這些人為背景,筆者那時曾寫了一篇小品曰《馬查理的夜總會》。這位查理仁兄平時打工過活,形單影隻,生活灰溜溜地挨日而過。但是每逢周末,那些好心腸的牧師和神父總把教堂土庫門開一面,好讓這些宋公明所說的「沒頭神」有個去處。這個「夜總會」就是查理生命中唯一慰藉和寄託了。「白馬社」也者,也是我們這批「沒頭神」的「夜總會」。查理在他的「夜總會」里和洋孩子們打檯球、跳土風舞;我們則在我們的「夜總會」內「做詩」罷了!
遠地朋友最早被踢入會的是密歇根大學里的一批男女詩人。他(她)們多半以詩代信,尤其是多產作家、新舊一腳踢的大詩翁周策縱。他最初寄來的是他胸羅宇宙的《海燕》詩集里什麼:
這句評語,老實說,我個人聽了真如晴空霹靂。筆者幼年在家中也曾學過舊詩。等到進了中學便再也不做了。不做的道理就是看胡適的書所受的影響。不特此也,筆者大學畢業后當中學教員,並且把胡適的「文字遊戲」等一類的理論灌輸給我的學生。

……
論交略勝古人狂!
念德剛
舊詩習作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