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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記·史學·行為科學 三七

傳記·史學·行為科學

三七

胡適之先生一輩子勸人寫傳記和自傳。他認為不但大人物應該寫,小人物也應該寫,因為這是一般人保存當代史料最好的方法,也是知識分子對文化應盡的責任。因此他老人家第一次向我「談學問」也是從「傳記」這一門「學問」開始的。原來,1952年我曾在林太乙所編的《天風》雜誌上寫過一篇「傳記」叫作《梅蘭芳傳稿》。胡氏看過之後便和我大談其「傳記」來。
「胡先生,」我驚訝地問他,「你用這樣好的日記本子呀!」
胡適之先生那時還叫我作「密斯特」,不大好意思認真地教訓我。他只是笑著向我說:「稍嫌渲染,稍嫌渲染……以後可以認真地寫一下!」那時我雖然並沒有「以後」再「認真地寫一下」的打算,但是我的「九_九_藏_書題目」上倒有個「稿」字,所以他就想當然地「勸」我了。我也開玩笑地向他說:「『以後』替你老人家寫傳記我一定一句一注,絕不『渲染』!」
那時的海外出版品畢竟太少。《天風》幾乎變成個壟斷企業,讀的人很多。林先生的老朋友熊式一、徐訏、曹聚仁諸先生都相率撰文捧場。我們這批企台文人因而也就變成林家性靈文學班子裏面的「龍套」了。斯時對拙作特別發生興趣的要算是台北一位老作家(已忘其名)。他熱愛梅郎,乃把拙文幾乎一字不易地收入他那什麼「樓」的文集里去,算成他的「作品」了。這也是當時一支有趣的小插曲。
「試試看嘛!」胡先生倒說得頗為認真,「我可以幫助你,我的材料是現成的!」胡先生真的拿了許多他的「現成的材料」給我看。他老人家是個很可觀的「日記作家」(diarist)。雖然他前幾十年的日記原稿都遺留在北大了,但他都保留了影印的縮微膠捲。后二十來年的日記雖所記不全,但全書無缺。他所用的清一色的紅封皮日記簿也是當時美國出版最名貴的一種。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胡氏這批日記後來曾在我的研究室內放置了很久。一次那位讀史成癖的吳相湘先生在我的書架上看到了,垂涎欲滴。不幸相湘和胡老師說笑話說重了點,老胡適的孩子脾氣發作了竟然不許他看。相湘大呼負負!
我記得我寫那篇小文的動機原是林語堂先生引起的。有一次我們一批同學自海上釣魚歸來,林公伉儷留我們晚餐,因而談起了他們父女在紐約辦雜誌的計劃。林先生聽說我是學歷史的,就說:「你將來也可以寫寫當代名人的傳記。」他並舉出孫中山、黃興、梁啟超等名人做例子。我當時就說這些大傳記他老人家可以寫,我們這批無名小卒不能寫。寫了,也沒有人看。我認為看閑書的人通常只注意兩件事:「題目」https://read•99csw.com和「作者」。如果「題目」既不新鮮,「作者」又不知名,那麼誰願意浪費時間去看呢?所以我向林先生說,我要寫的話我就寫梅蘭芳、胡蝶、杜月笙……如此,則讀者雖然不知道「作者」是老幾,但是看在「題目」份上,也得「瀏覽」一下!
《天風》不是個「學報」,我也未把那篇小文真的當成「傳記」來寫。文體上模擬點「性靈體」,內容就談不到了。有一次梅蘭芳的老朋友張彭春先生約我吃茶,就指出我文中許多錯誤。最荒唐的是當中有一段唱詞我竟然把「西皮」錯成「二黃」了。為此張先生且「哼」了一小段「梅派」給我聽。所以那位顯然「西皮、二黃」也搞不清楚的台北作家,胡亂地沒收了拙作,也就受我之累了。
「別的錢可以省,九-九-藏-書這個錢不能省!」他並且向我詳細解釋其「不能省」之道,使我大為折服。因而從那時起我也就做了該日記印刷公司的長期顧客,如今我自己的書架上也居然堆滿了二十七本同樣「名貴」的日記本子!一個「胡迷」,東施效顰,想想亦自覺可笑。
後來哥大校方想把胡氏這批原稿的所有權「過戶」。胡先生說:「最好讓我自己先edit(核閱)一下。」因而我把那一整套原稿又送還給他了。這些日記不知今在何處?執行胡氏遺囑的機構似乎應該把它及早公開,因為胡先生生前在寫的時候,早也就預備給吳相湘看的啊。
太乙顯然同意我的看法,所以在她的雜誌出版時便把這「題目」登了個預告。於是我就變成胡適之所說的「逼上梁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