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傳記·史學·行為科學 四二

傳記·史學·行為科學

四二

「帶來看看嘛!」
事實上胡適早年被郭沫若這個李鬼砍了一板斧也是這個道理。胡適談先秦哲學也動不動就說些什麼「政治混亂、社會黑暗」一類的話。郭氏就問他這個「黑暗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社會」呢?答覆這個問題就不是單純的「大胆假設、小心求證」的方法學可以應付得了的了!如果一個社會科學家要把「社會」分類成各種「形態」——例如「歐洲型」、「亞洲型」、「奴隸社會型」、「封建社會型」、「部落社會型」、「社會主義社會型」、「三民主義社會型」……來研究,那麼我國「春秋」、「戰國」乃至整個東西周的社會究竟是何種「形態」呢?問此一問題的郭沫若固然是拾馬克思之牙慧,但這個問題本身則是「社會科學」里的問題,馬克思又不是搞壟斷企業的,何可得而私之?我們如果硬把這份禮物送給老馬做棺材本也大可不必,因為它本是學術界的公共財產!
可是50年代里大陸上的批胡運動就不一樣了。那是文、法、理、工、醫、農、商……各行專才,舉國動員,向胡適進攻,真有百萬曹兵,指日飛渡之勢!可憐的老胡適這時貧病交迫,每天上市場去買菜買米,抱著個黃紙口袋,灰溜溜地蹣跚而行。街頭胡兒,哪知道這個窮老頭卻是當時百萬大軍追剿的對象?!
早期左翼批評家中,胡氏特假辭色、頗願一答的是李季。他對我說:「批評我的書,李季寫得還比較好!」好在何處呢?胡先生說:「李季把我的著作都真正地看過的!」他對葉青先生批評他的巨著,本來也預備答覆的。結果為一點詞句上的小意氣,他就避而不答了。其實他對李、葉二位的批評可謂「笑而頷之」,不以為忤。他二位事實上搞的也只是「半部馬列」,側重「玄學」而忽視「科學」。胡適之是搞「辯證法」起家的,李、葉二位在「辯證法」上那幾手,哪裡難倒他呢?!https://read.99csw.com
做學問是與做官不同的。抗戰期間在政府里做「顧問」的便有一句話叫「顧影自憐,問而不答」!這樣做官雖未可厚非,做學問就不行了。「學問」者,「學」而後「問」之也。所以要「有問必有答」。「問而不答」,那就變成了學術界的鴕鳥。鴕鳥把頭插|進沙里去「避而不答」,但是人家不抓頭就抓屁股,其結果還不九*九*藏*書是一樣嗎?
當然胡先生認為這百十萬字的「批胡」名著沒一篇搔中他的癢處!他越看越覺得人家「批」不倒他。說起來真是捻須微笑,怡然自得,大有「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概!
不過胡適就批不倒?!天下有這等事?我真不相信!
再者社會經濟史學的興起究竟為時太短,根基不厚。不積小家之細流,焉能成大家之江河?它和正統史學比起來當然也顯得幼稚了。但是如硬說穿游泳衣的浮薄少年就一定不如穿長袍馬褂的老祖父,那就忘記時代了。他們將來也會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的。還有,這一派的掌門人如老馬者流也是下過「格子功」的。他們「大胆假設,小心求證」的深度也不在正統史學家之下。驕傲的胡藏暉豈可因為瞧不起李鬼就連李逵也瞧不起了呢?
不幸的是,這門學問一開始便和社會革命搞在一起。革命的口號往往是危言聳聽、過分誇大的,因而它惹起經院派學人的反感和歧視。
我照例把這些「新材料」按時送去。他在看,當然我也在看,一共看了足足有幾百萬字,真是洋洋大文!
須知胡適之的「避不作答」,是他聰明的地方,是他「知難」。一般的避不作答,就是阿Q,阿Q就「無知」了。「無知」與「知難」其「果」雖同,其「因」就有「愚昧」與「智慧」之分了。孫中山先生說「知難行易」,便因為他老人家是個劃時代的革命read.99csw•com家,知「知」之難,而「行」反而不太難。胡適說「知難行亦不易」,就是這個白面書生深知「起而行」之不易,但是「坐而言」亦難乎其難也。
1964年秋初,筆者有幸得與一些華裔史學界的巨擘在倫敦聯床夜話,如果記憶無訛的話,那時楊聯陞先生便說「社會經濟史」是今日史學的主流。事實上孫中山先生和「民生主義」里提到的那個威廉博士,以及他二人所相信的「歷史的重心是民生」這一概念,也是從經濟史觀這條道路上出發的。read.99csw.com
社會經濟史學之東傳,原是一批小革命家於一次大戰後自歐洲大陸帶回來的。那時的歐洲是瘡痍遍地而標語滿牆。那批留歐的小先生們既不勤工,更不儉學。但是搞起社會革命來,則個個人都滿腹經綸。在巴黎街頭抄下了一條條的革命口號,回到祖國個個都變成中國社會問題的專家了。謂予不信,讀者試翻王禮錫所編的《社會史論戰集》就可知道。胡適之一派有正統訓練的經院派經師博士們怎能會瞧得起他們呢?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因此後來在北大授社會經濟史的名教授陶希聖也被胡適派擠得靠邊站,薪金上也打了大折扣。這也是陶希聖先生親口告我的。
「德剛呀!有沒有新材料啊?」胡先生時常在電話內問我。我的回答總歸是:「有,有!多的是!」
我記得胡先生讀後為之掩卷大笑的文章,是一位作者read.99csw•com利用胡氏在北大的私人藏書,撰文批胡。他那「小心求證」的腳註所引胡適的書竟然注出「胡適自編號×××號」。
胡適對這一問題如何置答呢?我翻遍六十年胡氏一切著作就未找到一條答案。他老人家反來反去,反的只是個「辯證法」(黑、馬師徒二家被胡適一鍋煮掉)。本來以「科學」來反「玄學」,真是雖勝不武,無啥稀奇!但是搬弄「天演論」來反對「資本論」就沒有那麼容易了!胡適和他老師杜威一樣是個「實驗主義」的小滑頭。他知難而退,碰到這一問題他就「王顧左右而言他」,避不作答。
可是胡先生治史最大的弱點也就是他以偏概全。第一,他把這門新興的學問完全當成玄學來處理而忽略了它「社會科學性」的另一面!第二,他把強調「生產關係」這一派當成「社會經濟史學」的全部而加以輕視;第三,是他傳統士大夫的頭巾氣,只重正統學說,而把「怪力亂神」全部抹殺,對他們的抗議,充耳不聞,認為「不值一駁」!
胡氏那種飄飄然的神情,簡直是一位有道骨仙風的鬼谷子,而我這位專門替他送「新材料」的小圖書館員,也簡直就變成這位老道人身邊的煉丹童子。我們師徒研讀之下,我的確也相信他沒有被批倒。你越批,他道行越高,真是胡為乎來哉?!
「看!」胡先生把他桌上那個金字塔向我一指說:「我哪裡會『自編號』呢?」言下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