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傳記·史學·行為科學 四四

傳記·史學·行為科學

四四

就拿人類的文明社會裡最近的「奴隸社會」——美國內戰前的南部諸州——為例。美國革命時原來十三州皆為「奴隸社會」;80年代內戰時只南部有奴,何也?這就是因為北部用奴工利潤小,甚至虧本。南部奴工一枝獨秀是因為「棉花稱王」(Cotton is King)的關係。
在現代中國學術思想史上,事實上,胡適是不應該批不倒的。因為人類知識的積累按邏輯應該是一天天進步的,新的知識總應該代替舊的知識。讓少數人終身領導,這個社會是不會有進步的,何況胡氏「中學」也止於「乾嘉」,「西學」亦未超過「赫胥黎」呢?可是吾人如把「批胡」各派學者也請出來點點名,就發現他們還不如胡適。胡適的長處他們未學到,胡適的短處他們全有!基本上大家都還未跳出19世紀西歐社會科學的水平。赫胥黎以後,將近一百年的行為科學的發展,在我們祖國幾乎是一張白紙。所以近幾十年來胡適和批胡者的文化內戰,事實上參戰雙方都只是利用些19九_九_藏_書世紀的陳槍爛炮在互轟!
再者,如果一個「奴隸社會」里的「奴隸主」只看中他奴隸青壯年時期的「努力」,而讓幼小的奴隸自養其生,讓衰老的奴隸自送其死,那這種「半截奴隸」就不是「奴隸」(slave),而是「農奴」(serf)了,而這種農奴的社會也就是「封建社會」了。同時這種由全奴制向半奴制發展的原動力仍是這些「奴隸主」利潤挂帥、省錢省力的自私打算在作祟,而不是主奴兩造「階級鬥爭」的結果。
我們在這一行道里的落伍,從胡適、郭沫若起是整個中國學術界的悲哀,並不是右派「落伍」左派就一定「前進」。大家都是黃面孔,要落伍大家一道來!事實上,近三十年來社會史學派「批胡」之所以得其反效果者,實在怪不得他們的外國老師,而是怪他們自己在「行為科學」上不爭氣。因為任何門派的學術,都有一套「看家本領」。行為科學沒有基礎則看家本領絕對學不好;自己一套看家拳法也沒有,如何能上得胡阿里的擂台呢?!
所以郭沫若在做學問上「批」不倒胡適,那就是因為在學術進展上看,郭氏所搞的基本上還是胡適那一套五十年前的陳槍爛炮!更不幸的則是郭某竊得胡氏之鈍矛,而攻胡氏之堅盾,所以死適之就足以嚇走生沫若了。
舉個淺近的例子:
再者,所九*九*藏*書謂「奴隸社會」里的「奴」是「生產奴」——是揀棉花、割稻麥的奴,而不是襲人、晴雯那一類的「服務奴」或「消費奴」。郭氏如果把「大觀園」內所有的「丫環」的屍體全部挖出來,還是不能「證明」「大觀園」是個「奴隸社會」。何況殺「丫環」殺「小老婆」以殉葬的事歷朝皆有,民國時可能還有。你能說那就是「奴隸社會」的「證據」?抑有進者,游過「倫敦堡」(London Tower)的觀光客,都看到亨利八世殺「大老婆」的斷頭台。這幾條亨利大老婆的「無頭死屍」也是「證據」?
胡適這個「但開風氣」的「啟蒙大師」哪有「批不倒」之理?只是在批評他的陣營中竟落伍到找不出一個批倒胡適之人。形勢比人強,我們的社會科學太落伍了,所以胡適就繼續稱霸了!
可是這一套原是胡適的法寶啊!不過胡氏運用起來卻不像郭氏那樣粗心罷了。胡適避不作答還可說是「多聞闕疑,慎言其餘」;而郭氏則在搞「無膽假設,大心求證」。首先他就不敢對「奴隸社會」這個東西「存疑」。「有疑處不敢疑」是為「無膽」!奴隸社會是個制度,制度是個活東西,是人類群居生活經驗上自有其「形態」的。郭氏對這個「形態」的「社會」初無了解,而誤以為咬文嚼字是不二法門(這也就是具體而微的胡適);結果技止乾嘉,才輸胡赫,這就是「大心」了。read.99csw.com
郭沫若對近五十年來西方「行為科學」和「社會史學」的發展未能跟進。他只是尾隨胡適之後,用胡適的「治學方法」去咬文嚼字。以銀樣鑞槍頭來披掛上陣,那就把戰場當成舞台了。郭氏堅持始皇以前的社會是「奴隸社會」,始皇以後的社會是「封建社會」,這就是他對當今的社會科學「頭重腳輕根底淺」,他不了解這兩個社會裡經濟結構本質的結果。因而他所說的「封建」就既不是秦始皇所要「廢」的「封建」,也不是馬克思所說的中世紀在歐洲所通行的「封建」了。吾人研究社會史,連這個社會形態的定義也未找清楚,哪裡能談到研究它的本質呢?如果郭沫若也搞不清楚,那郭老以下之人,就不必多廢筆墨矣!
何所見而云然呢?郭氏因而搬出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金石甲骨、無頭死屍等等全套行頭,然後再從胡適兵工廠里借來了一些陳槍爛炮——「大胆假設,小心求證」、「無徵不信」、「言必有據」、「九分證據,不講十分話」……結果「證據」確鑿,因而就「考證」出一個「奴隸社會」來了。乖乖,郭老這一套咬文嚼字的「考據」功夫,也真「不讓乾嘉」,足嘆觀止。
老實說,這些都還是小事!
筆者一下寫了九*九*藏*書這許多,無非是想解釋近三十年來海內外「批胡」運動,始終沒有能把胡「批倒」的道理!
五十年前,郭沫若不是就在問胡適東西周的「社會」是什麼樣的社會了嗎?胡氏避不作答,但是郭氏自己回答了沒有呢?曰有!那是「奴隸社會」。同時這個社會裡出生的大哲學家孔丘,就是「為奴隸主服務的」!
凡是從中國農村出來的人都知道,植棉之田,最耗勞工的工作是「揀棉花」。而揀棉花的工人,工齡最長——從五歲一直可以揀到八十五歲!一個奴工可以有八十年的工齡,利潤便高了。所以植棉之外其他任何農作物的工人都不能有如此長的工齡。工齡短,則一個奴隸主對他的奴隸則幼要養其生,老要送其死。奴工們老而不死,則奴隸主就要活活地養一大群的乾爹乾娘了。須知,奴隸主都是天生的「利潤挂帥主義者」,而我國古代黃河中游的農作物里五穀俱全,卻獨缺棉花。如果沒有棉花的農業經濟里奴工無利可圖,請問我們孔夫子所維護的所謂的「奴隸主」都是些專好認乾爹乾娘之財主乎?這是農業經濟學里的成本和利潤的問題;也可說是「邊際價值」(marginal value)學說里的問題,而不是「訓詁學」里咬文嚼字的問題啊!
挖出幾個無頭死屍也不構成赫胥黎所要求的「證據」。秦始皇一下就「坑」掉四百六十個像胡適read.99csw.com之、郭沫若這樣的「儒」。如果考古學家今日把這個「坑」找到了,郭沫若不又多了四百六十個「證據」了嗎?如果項羽、白起這些屠夫所「坑」的秦卒、趙卒的無頭死屍再被找到了,那還了得!
須知,「奴隸社會」是建築在「奴隸經濟」之上的。奴隸經濟亦自有其「形態」。再者,「奴隸」和「奴隸主」都是「人」(human beings),不但是人而是「社會人」或「有社會性的人」(social being),社會人則各有其「社會行為」(social function;behaviour)。試問孔丘所代表的「奴隸主」的社會行為為何?「奴隸」本身的社會行為又如何?
扯長了,非關本題。通俗地說,奴隸主的社會行為就是「唯利是圖」,奴工的性質則是「其工非強迫不做」。做生意和辦廠農場的人都知道,圖利並不太容易;迫人做工尤難,你要付出大批管理費。同時,在一個農業社會裡,並不是每項農作物都可以利用奴工圖利的。
近六十年來我國學術界在「社會科學」或「行為科學」這一領域里的落伍,可能遠甚於「自然科學」!可怕的是,學術界里「社會科學」的落伍,卻正如病理學上的高血壓症的滋長。病情是不顯著的;殺人是慢慢來的,所以患者也就因為自己肌肉發達,紅光滿面,自以為健康,而對它視若無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