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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方言·拉丁化 五二

國語·方言·拉丁化

五二

我國秦代這項「文字改革」是太成功了,太美滿了。隸書一行,真是軍民稱便!
有「歷史癖」(事實上是「考據癖」)的胡適之先生,治學的路線是師承「古文家」的。休寧戴震是前身,他是「乾嘉學派」里搞「校勘」、「考證」、「訓詁」的大宗師。咬字嚼字——如校勘《水經注》——便是他衣之食之寢之寫之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之所寄。搞了十多年的《水經注》,對社會發生九-九-藏-書何種「功效」,他是不管的,因為他是「學者文人」;他所搞的是「學問」,是百年大計的「文化」,奚可岌岌于眼前之「功效」?!
孟軻那個未讀過農業經濟學的土老兒,出口傷人。他把貧下中農說成「小人」,「耕田種地」便是「小人之事」。胡適之是「大人」,校勘《水經注》是「大人之事」。所以老孟被清算得灰溜溜,豈不活該!有行為科學訓練的「進步」學人,就滑頭多了。他們說,噫!「胡適」何物也?曰,胡適者,勞動農民「剩餘價值」之人格化也,學術化也!這就對了!
胡適之和章太炎真就是兩種不同的動物了嗎?在一個行為科學家或社會史家看來,他二人是一丘之貉,都是傳統的農業社會裡「剩餘價值」人格化了的「文人學者」。二人都是以研究學問為專門職業的。章太炎要把「破」字補起來的,為的是學問;胡適之主張「破」字再破下去,也為的是學問。只是他二人經驗中的社會形態不同,所以他們搞學問的方向也就不同罷了。九*九*藏*書
https://read.99csw.com興,盡廢秦法,但是隸書卻獨蒙沿用。兩漢四百年那些囂張的學閥官僚,甚至利用「今文」來通經致用,把持了兩漢的官辦教育。這條今文家的師承門派一直延伸到清末民初,寫《新學偽經考》的康有為,不是還想重振山門,繼續稱霸嗎?
章太炎文化經驗(intellectual experience)中的社會,還是自漢至清的傳統農業社會。在這社會中,學術文字為極少數非生產者所包辦。文言文、方塊字不但對這個小包辦集團服務周到,無須「改革」;它對農業社會裡小型工商業的服務,也照樣周到。傳統以農為本的社會經濟形態不變,我們的文字斷無改革之必要,所以「文人學者」就不去畫蛇添足了。不但章太炎不去改革,連那些專以https://read.99csw.com「改革」為志的王莽、王安石、洪秀全、孫中山也不去碰它,你能說這些人都是「頑固黨」?
胡先生畢生不治產,不作稻粱之謀。但是他一生所吃的稻粱是哪裡來的呢?那是勞動農民,以他們勞動的「剩餘價值」來奉養他的。胡先生一非地主,二非資本家。他沒有剝削貧苦農民的「剩餘價值」,他的稻粱是他的學問換來的。貧下中農,「汗滴禾下土」,在耕田種地;胡博士三更燈火五更雞,在絞腦汁,校勘《水經注》。雖然大家都是老王家的鼓樂隊,你吹你的,我打我的,各不相顧;在人類群居生活上說,這原是分工合作!
胡適之先生文化經驗中的社會,則是自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移的社會。在一個工業文明裡,文字就不是少數人的工具了。為著普及教育,為著振興工業九_九_藏_書,文言文、繁體字,就嫌累贅了。文人學者的胡適之和錢玄同就要去加以改革。胡、錢之要求「文字改革」固然未可厚非,而他們亂罵祖宗,那就不對了。這在歷史學上也就是犯了所謂「現時觀念」(present mindedness)的大忌!
胡適之瞧不起章炳麟。我在胡先生早年的日記里,便發現他對章氏頗有微詞。章瘋子搞的是佶屈聱牙的古文。他恨不得少女寫情書,明星上舞台,都從「粵若稽古帝堯」來起。你要章大師和「小百姓」一起去認「破體字」嗎?把「破」的字補起來,才是他的工作呢!
「繁體字」對章太炎來說,有什麼不好?章大師如果也辦個《獨立評論》,脫下青衫直綴,做起官來,頭頂烏紗,身著蟒袍,施施然袍笏登場,尚不嫌麻煩,寫幾個「繁體字」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