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較好的一半 六九

較好的一半

六九

「您叫我『碰太太』好了!」她笑著回答。
胡適之討了個「小腳婆子」。試問胡適之的同學們、朋友們的「小腳婆子」,哪裡去了呢?那批「世家小姐」就沒有江冬秀女士那樣幸運了。她們是我國數千年來,血淋淋地被壓迫的女性,最後一代的犧牲者——她們有的深閨獨處,試把花卜歸期,可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月月年年,坐傷老大;最後落得個守活寡,以終其生。幸運點的,最多也只能當個女阿Q,自稱為失去丈夫的「鄉間大太太」!抵不住社會歧視和空床孤寂的,則難免尋覓吞金、懸樑的解脫!六十年回頭一看,比他們后一輩的世家子,試問哪個不能說出一兩位當年欲死不能的准烈女啊?
在這個時期,他第一個「碰」到的,便是眾所周知的他的洋女友燕嫡茲·韋蓮司(Ed九-九-藏-書ith Clifford Williams)女士;回國前半年,他又「碰」了近代中國文學史上有名的莎菲陳衡哲女士。適之對她二位皆一往情深。命運之神如不作梗,他們都有雙飛的可能!這也是江冬秀女士的「八字」好吧,他在兩處情場都「碰壁」了,夫復何言!
至於「先碰后革」呢?那就很難說了。正因為他生性純厚,在青春期才容易墜入情網。泥沼漸深,不能自拔,做了愛情俘虜之後,兩善不可得兼,到那時逼上梁山,是否不鬧家庭革命,那就很難說了。古語說,「不謹細行,終累大德!」所以凡事總要「防微杜漸」。但是青年人受了環境的引誘,誤入情場,有幾個人真能防微杜漸呢?胡適之便是位極具普通人性的正常人,在這種場合,他九九藏書也就不能「防微杜漸」了。
其實「碰」也者,豈止這位女士之姊妹哉?在這個父母不能命、媒妁不忍言的時代里,哪個「婚姻」不是「碰」而成之呢?女的去碰,男的就不碰了嗎?事實上,男女雙方,皆各碰其碰!碰得好,就交頭接耳;碰不好,就焦頭爛額;好與不好,就各憑天命了。自作自受,怨得誰呢?
所以今日吾人試猜,假如胡適之當年亦走多數路線,反對「舊式婚姻」,來個家庭革命,其結果又何如呢?照胡先生——乃至他的夥伴們——那時的條件,他搞家庭革命不外有兩種方式:「先革后碰」或「先碰后革」。
紐約市以前有位漂亮的華裔旅美女青年,嫁了位洋丈夫。她蜜月歸來,我問她:「我們應該叫你『什麼』太太了?」
江冬秀夫人與胡適之先生同年,https://read•99csw•com生於清光緒十七年(1891),辛卯。夫婦二人是一對小兔子,夫人長先生數月。他二人是光緒三十年(1904),甲辰,訂婚的。似乎是胡先生的外公做的媒。冬秀夫人的父親江老員外對這門親事似乎很認真。他對胡洪騂這個孩子認真地觀察了好幾天,才答應「以女妻之」的。
據她說,她姊妹幼時,父親便告訴她們說:「你們以後都姓『碰』啊!碰到誰,就是誰!」所以今日她就嫁了個洋人——「碰先生!」
胡氏留美七年——從十九歲到二十七歲——正是他的青春期。在他大學本科的四年中,也是美國青年男女社交最活躍的四年,他卻心如止水。這大概是一個小土包子的關係吧。等到他進了研究院,那也是一般美國青年「野期」(wild perio九九藏書d)已過,該坐下來好好讀書的時候了,他卻反其道而行,「紅鸞星」大動,而大「碰」特「碰」起來。
在目前這個自由戀愛的20世紀大時代里,誰又曾注意到這個大時代的開端,那千萬個,哭乾眼淚、斜倚熏籠坐到明,為小腳難放,而終身守活寡的孤孀?!胡適之的「小腳太太」,只是那千萬個苦難少女中,一個最幸運、最不尋常的例外啊!
胡先生年輕的寡母對這門親事,似乎也很滿意。胡氏留美期間,這位未婚媳婦就經常至夫家陪伴婆婆,並一起照相以寄遠人。在她的未婚夫感召之下,這位江小姐也把「小腳」放大,變成了中腳。家人併為她延師課讀。日久能文,也就和數萬裡外的未婚夫婿,時通魚雁。行行之箋雖短,脈脈之情彌深;半葉存問,也頗能惹起海外遊子的相思。懷袖馨香,也給予他足https://read.99csw.com夠的煙士披里純,而大寫其acceptable的情詩——這便是這對未嘗謀面的小兩口兒,婚前遠隔重洋的一點靈犀!
胡老師是位很軟弱純良的人。先革后碰,我相信他做不到。因為要革,他首先就要「革」掉兩個可憐的女人的「命」。第一個犧牲者便是他的寡母。胡氏母子情深,他對他母親的遭遇太同情了;革母親的命,他做不到!第二個犧牲者便是那個可憐的村姑江冬秀。冬秀何辜,受此毫無反抗之力的平白犧牲,胡適之先生是個軟心腸的人,他也無此狠心!
在胡適之那一輩——更具體地說,那些清華公費留美,第一、二、三屆,胡適的留美同學們——試問有幾位沒有胡氏那樣的婚姻背景呢?他們都是「世家子」。光緒年間的十八九歲的世家子,未「訂過親」,甚或「娶過親」的,實在是少而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