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較好的一半 七○

較好的一半

七○


女士最灑落不羈,不屑事服飾之細。歐美婦女風尚(fashion),日新月異,爭奇鬥巧,莫知所屆。女士所服,數年不易。其草冠敝損,戴之如故。又以髮長,修飾不易,盡剪去之,蓬首一二年矣。行道中,每為路人指目。其母屢以為言。女士曰:「彼道上之婦女日易其冠服,窮極怪異,不自以為怪異,人亦不之怪異,而獨異我之不易,何哉?彼誠不自知其多變,而徒怪吾之不變耳。」女士胸襟於此可見。(《札記》同上)
我國大學里的情形當然完全不同。筆者大學時代,男同學中春情發動的酸葡萄便曾在女生宿舍的外牆上,大做葡萄詩曰:「一年級俏;二年級傲;三年級放警報;四年級沒人要。」這位阿Q詩人,所吟詠的當然全非事實。我們粥少僧多,哪有「沒人要」之理?殊不料,這在美國大學里的擇配過程,倒是實情。
我國科舉時代有句解釋落第士子文章的話,叫作「文章不發終有弊」。美國大學里的文章不發、警報長鳴的女士們,「弊」在何處呢?她們的「弊」有先後天之分。先天的那一定是形體不好,生理上有缺陷,不易引起男士們的愛慕。後天的,則難免是邊幅不修,情性乖戾,使男孩子望而卻步。

我們胡先生的女友韋小姐,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且看她男友筆下的描述。
在50年代的初期,哥大的巴納特女子學院(Barnard College)里的女同學便曾向我們描述過,她們貴院里的社交狀況,其情形大致是九_九_藏_書這樣的:
胡郎並理直氣壯,質問老封君:
我們為什麼要顧慮「別人」對我們怎樣想法呢?難道我們管我們自己的事,還沒有他們來管的好?!風俗習慣不是人造的嗎?難道我們有智慧的男女,就不如傳統的風俗習慣偉大了嗎?!安息日(指信仰上帝)是為人而設,人不是為安息日而生啊!
再看她東方男友七個月後的記述:
那年頭是20世紀的初期;那也是中國人在美洲最受歧視、鄙視和虐待的時代!自命種族優越的白鬼,把我輩華人看得黑奴不如,對我種族文化極盡其誣衊之能事。韋女士如不「狂狷」、如不「哭倒牙床」,她又怎會瞞著家人與一位華裔窮學生卿卿我我呢?一位紐英倫世家裡最小偏憐的掌上明珠,下嫁一個「支那曼」(Chinaman),那時在他們眼光內簡直是件不可想象的事!因而縱狂狷如燕嫡茲者,也在家人和社會強烈的反對之下而還君明珠;但是她又「碰」不到如意白郎可嫁,佳偶難成,可憐的燕嫡茲,就「自梳」一生了。
可是韋女士雖是止乎禮,她並沒有絕乎情。最後棒打鴛鴦的似乎還是韋女士那位「守舊之習極深」的媽媽。這位老太婆對他二人私訂終身的發展,誓死反對到底。這位老夫人那時顯然是以「別人看來不好」,以及異族、異教通婚,有乖時俗等話,來橫加干擾。
「胡說!胡說!」胡老師正色告我,「Miss Williams是個了不起的女子!極有思想!極有思想!」
1915年1月下旬,九*九*藏*書胡君又專訪女士于其紐約海文路九十二號寓所(92 Haven Avenue)。次年韋女士轉返綺色佳,乃將此寓轉頂于胡氏。1956年夏,白馬社在這寓所的九條街之外開會,胡先生特地要我開車往該處,繞場一周。真是海文路上花千樹,都是胡郎去后栽。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當年國際情場中的風流才子,如今兩鬢皆斑;睹物思人,真不勝感慨系之啊!
康奈爾大學是當時美國最有名的七大「常春藤盟校」之一。能註冊入校的都是頂呱呱的世家子女。韋女士便是該校地質學教授韋君的次女,是在校園內長大的明珠。韋家當然更是紐英倫的世家。這所大學也是當時他們「上等人家」里的哥兒、姊兒們自由擇配之所。這種作用和風氣,在半個世紀后,仍相延未衰!
周末一到,全院同學皆塗脂抹粉,穿戴整齊,在宿舍房間內,坐候新舊男友的電話。走廊內公用電話鈴聲一響,大家就蜂擁去接。真是只一人得獎,卻個個爭先。結果一人含笑下樓去者。大家再等下次鈴聲。如是鈴聲不絕,妝樓也漸空。等到天也黑了,人也倦了,鈴聲也不響了。最後只剩下幾位「孤魂野鬼」。在絕望之際,有的難免自傷命薄,倒于牙床之上,便號啕大哭起來(美國女孩子是極其坦白天真的)。可是幾次一哭,也就慣了;因而性情日益乖僻,那就更問津無人了。
種族主義(Racism),下流萬惡的種族主義,它是害了韋小姐一生了。它的流毒,遲至六七十年代至少還拆散了筆者朋友中三對美好的國際姻緣!但九-九-藏-書是又有誰知道,它三尖兩刃,七十年前也曾拯救了一位善良的村姑江冬秀女士?!命乎?天乎?吾欲無言。
從文學和男女情愛的觀點來讀胡適留學日記,讀到這一段真覺泄氣!賈二爺和蘇和尚如地下有知,一定也要大詬曰:下流、下流!俗不可耐!但是從實驗主義者以及孔孟人道主義的觀點來冷眼旁觀,我們倒替江冬秀夫人鬆了口氣!
一一韋蓮司女士之狂狷
今日台灣的時髦女士們,以「三氣」取笑我旅美女同胞。其中「三氣」之一的「衣著土氣」,便不太公平。比起此邦大家閨秀的韋蓮司女士,我上下打量,深覺拙荊「衣著」,並不太「土」啊!所以那「三氣」俱全,以不變應萬變,我們胡老師的洋女朋友,當年每逢周末,哭倒牙床,是可以想象出來的!
燕嫡茲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四八 韋女士〔(1915年)5月8日〕


最後胡郎大聲疾呼,希望老夫人網開一面,不要專門信「神」,也得信信「人」才對啊!(1916年1月27日,《札記》)
可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我們的胡「醫師」竟然把她驚為天人,說「余所見女子多矣,其真具思想、識力、魄力、熱誠於一身者,唯一人耳!」(1915年1月23日,《札記》)read.99csw.com
女士為大學地質系教授韋蓮司(H.S.Williams)之次女,在紐約習美術,其人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幾近狂狷,雖生富家而不事服飾;一日自剪其發,僅留二三寸,其母與姊腹非之而無可如何也,其狂如此。(見《藏暉室札記》,1914年10月20日)
胡適之是位不太會拍桌子的人。但是對那可能做丈母娘的韋老夫人寫了這封火辣辣的信,想見其一肚皮怨氣也。
無奈這位韋老夫人比《西廂記》上那位崔老太太還要頑固,而燕嫡茲也沒有鶯鶯小姐「待月西廂」的勇氣,結果把他們鴛鴦拆散的,倒不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而是二人的皮膚顏色不同,而難成眷屬!

就在這一次胡、韋海文之會時,胡氏顯有所求(made some proposition)而為韋女所峻拒。2月3日韋氏就寫了一封「即在所謂最自由放任之美國,亦足駭人聽聞」的長信。她奉勸胡郎,斬斷情絲,懸崖勒馬;應著重較「高級」的情性之交;勿岌岌于「色|欲之誘」(sex attraction)。最後燕姬並勉勵郎君,「讀書上進!」(education-choice-then vitalactivity)好一派薛寶釵口吻,也就是賈寶玉所說的林妹妹決不會說的「下流話」吧!可是她的勸告,胡氏都全部接受了,並「與C.W.約,以後各專心致志於吾二人所擇之事業,以力為之,期于有成」(見1915年2月3日及5月28日《札記》)九九藏書

要了解她,先得了解美國大學里的社交生活。
我唯唯而退。但我每想起我自己朋輩膀子邊掛著的纖腰金髮,我真痛恨美國當年排華風氣,而為我胡老師痛感不平。有時當然也難免心中暗笑,我們交遊不廣、見聞有限的胡夫子丹桂有根而桃花無運呢!
這是六十年前的美國啊!那時此邦社會風氣之嚴肅,有甚於今日之中國。對這樣一位「狂狷」的女子,天老爺!哪個大胆青年敢擅親芳澤?大家愈不敢接近她,她也就益發「狂狷」了!
她這一頑固無理的阻撓,使胡醫師忍無可忍,乃去書坦陳,希望老夫人要言行一致:夫人如役令愛如奴婢,則何妨鎖之深閨,毋使越閫閣一步;如信令愛尚有人身自由,則應任渠善自主張,自行抉擇。「自由奴役之間,絕無中間餘地也!」
數月往還之後,青年胡適顯然已捲入國際情場,泥沼漸深,回頭無岸。在短短的一年之中,竟向她寫了一百多封情書——事實上是「理書」(說理之書也)。余讀書至此,頗為那位當年的濁世佳公子、青年胡適感到不平。在那美人充下陳的綺色佳,何獨鍾情於此姝?我不禁脫口而出:「胡先生,你為什麼找上這個古怪的老處|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