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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怎樣口述的 七四

歷史是怎樣口述的

七四

這就是我國史籍中最早的「口述歷史」。《史記》里根據「口述」而寫出的「歷史」還可以數出很多條。司馬遷那時雖然還不會使用「錄音機」,「口述歷史」的筆記記錄,倒被這位傑出的史家充分地利用了。
「這真使我丟盡『面子』(face)!」老教授擺出個中國通的味兒,尷尬地笑著向我說。
「但是我們仍然充滿了『信念』(faith)!」靈巧的吳先生,信口答下去,真是恰到好處。
「唐君!」老教授有時在他們談話的高潮時,半真半假地提醒我一下,「你不許聽呀!」
這一件所謂「圖窮匕見」的暗殺案,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數分鐘。當時在場者除荊軻與秦王之外,只有一個醫生夏無且在側。夏醫師手無寸鐵,介入打鬥之中,他只好用裝藥品的皮口袋向刺客打去,為秦王救命。他君臣二九*九*藏*書人最後總算把那位發瘋的燕國大使制服了。
為著寫他自己的「口述」自傳,胡先生總是向我嘆息說,這工作有誰能承擔起來,職業化一下就好做了!可是那時除胡公本人之外,我們都是有「全時」或「超時」工作的人,有誰人能來幫他老人家「職業化」一下呢?!
這樣大的政治謀殺事件,不用說是當時東亞大陸的「頭條新聞」了。外界人不明真相,新聞記者再添油加醋,以訛傳訛,便傳出一些荒誕不經的什麼「天雨粟、馬生角、烏頭白……」的傳奇故事來。
以上所說的只是「口述歷史」訪問錄音的一部分。至於錄音以後的「回放」(play back)、謄清、校對、節刪、增補、考訂等等,麻煩是搞不盡的。「口述歷史」一本本地搞出來,也實在不太簡單。所以胡先生試了一下,便說這是個professional job(專業性的工作),不是個amateur(非職業或「玩票的」)可以承擔得了的。九-九-藏-書
「不聽!不聽!」我向他老人家保證。
胡適之先生是個有「歷史癖」的人,「歷史」也是他的「訓練」。可是「口述歷史」對他卻是個新鮮的玩意兒!談到「口述歷史」(Oral History),一般學者總以為是哥大教授芮文斯(Allan Nevins)先生一人提倡起來的,殊不知它是我國歷史學里的老傳統。
兩千一百多年以前,當秦始皇統一六國的末期,東亞大陸上發生了一件轟動國際的大政治謀殺案——「荊軻刺秦王」。荊軻原是燕國派往秦國商討解決邊界糾紛的大使,九_九_藏_書誰知這位荊大使在呈遞國書時,忽然在地圖內抽出一把刀來,搞出一幕追殺秦王的鬧劇。
但是我又不是聾子。他二人講到有趣之處,我也就忍不住大笑起來。
據胡先生告訴我,他在1917年回國時,汽車還不太普遍;等到他十年後重訪美洲時,幾乎每家都有一輛。一些白髮蒼蒼的老教授夫婦,居然也開著汽車在馬路上,風馳電掣,使他坐在車中,心驚膽怕。
「你又犯禁了!你又犯禁了!」老教授陰陽怪氣地、無可奈何地望著我傻笑。
後來數十年過去了,當事人也都死了。歷史學家司馬遷要寫這段歷史,他當然不會相信這些荒謬的傳說。為發掘歷史的真相,他可能也像劉紹唐先生一樣,舉辦了個歷史人物座談會,敦請了夏無且醫生的老朋友公孫季功和一位董先生來主講。他二人都聽過夏醫生親口說過這件暗殺https://read.99csw•com事件的始末,現在司馬公再訪問他二人以明真相。最後他才根據這個訪問記錄,寫出那比較可靠的驚心動魄的《刺客列傳》來!
可是這個了不起的「口述」傳統,後來我國的史學界卻沒有認真地承繼;因而這個埋沒了兩千多年的「文藝」,到二次大戰後,才被芮文斯先生「復興」了出來。但是在50年代出產的錄音機,仍是個很笨重、複雜、一般人不太容易操縱的機械。白馬社成立之初,我們就曾勸適之先生自己錄音,交我們整理髮表。胡先生遲遲不做的道理,雖然可能是因為我們所編的小僑刊學術分量不夠,使他遲疑;而他這位中國傳統士大夫不善於操縱美國「機器」,也未始不是原因之一。胡先生對一些複雜的機器是望而卻步的,他在美國住了二十多年,就始終不會開汽車!
可是美國人也不一定個個都是像賽珍九_九_藏_書珠所說的「玩機器的動物」。相反的,有許多美國教授,笨手笨腳,望機器而興嘆的程度,也不在胡先生之下。記得當吳國楨先生應邀參加哥大「口述歷史」之時,校方以吳氏當時是位是非人物,因而以海關「檢疫」(Quarantine)的方式把他孤立起來,以期保持他口述記錄的絕對機密。為著訪問他,校方也扳請了一位守口如瓶的退休老教授來和他「密談」。筆者當時雖被指派為該老教授的「技術助理」,但不許旁聽。我把機器裝好,就得「迴避」。誰知這位老教授對機械毫無辦法,沒有我這位「修械士」在側,他就無法錄音。雖然我把那架機器使用表,向他詳細解釋,他仍然食而不化,真是「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最後承他二老對我有faith,要求我坐在一旁,專司「錄音」。對他二人「絕對保密」的對話,「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