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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編 初期軍中生活 第十一章 中山援桂之戰

第三編 初期軍中生活

第十一章 中山援桂之戰

我們攻佔化縣和高州之後,敵人因未遭受重大損失,旋即向我軍反撲。其先遣部隊約千餘人,佔領了高州通化縣道上約三十里的石鼓墟,將我軍後路補給線截斷。上峰命蔣琦和我指揮步兵兩營附炮四門,驅逐該敵,以維持後方交通。誰知該墟為防禦土匪而築有極堅固的石圍牆,並有碉樓數座,無異一座要塞,短期內實難攻破。足見本軍黃司令暨參謀人員疏於防範,致令此一重要據點落入敵人手中,而陷本軍于不利的形勢,殊可惋惜。這兩營官兵以屢戰皆捷的餘威,數次衝鋒,都為敵人火力所壓制,無法沖入墟中。蔣琦乃和我計議,以為進攻之道,首在摧毀敵人的碉樓和圍牆,碉樓和圍牆一毀,則敵人瞰射的火力大減,我軍便容易迫近,突入墟內。這些碉樓和圍牆既是十分堅固,摧毀它一定要用山炮轟擊,但現在炮兵放列陣地距目標過遠,很難命中。蔣幫統和我乃決定將炮兵陣地推進接近墟場。又因間接地段很多,不能直接瞄準目標。不得已,只好推進距離該墟約一千五百米的土岡上,將四門山炮放列轟擊。這時蔣幫統和我都站在山炮的側翼六七米處觀察彈著點。因我們的目標過於暴露,又在敵人步槍射程之內,忽然槍彈橫飛,密如雨點,官兵即紛紛躲避于陣地稜線之後,我和蔣琦身為指揮官,為官兵的表率,彼此鼓著傻勁,不肯隨部屬躲避,以示懦怯。不知為何,我當時有一種直覺,老是感到蔣氏處境甚為危險,而未想到我自己正處在同一危險境界之中。這感覺的產生,是因我忽然想起蔣氏和他的夫人曾屢次說過,他倆游遍大江南北,所遇算命看相的術士,都說蔣氏「過不了四十歲」。他自己也深信此說,因此放蕩不羈,花天酒地地過日子。不巧,今年他正是四十歲。而去年在郁林崔某替我看相時,卻說我遇險時能逢凶化吉。故當流彈鳴叫橫飛之時,我就向蔣氏建議,此處目標太大,應向炮兵陣地左側移動二三百米,以避開敵人火力。蔣氏同意,乃向左移動了約三百米。他站在我的左側不到一米,我們兩人正在用望遠鏡窺測炮兵發炮的彈著點,他忽然蹲下去,坐在土丘稜線之上,拿著望遠鏡繼續觀測。他蹲下還九*九*藏*書不到兩分鐘,我發現他身後突然塵土飛揚,蔣氏隨即慢慢地仰卧下去。我立刻把他扶住,只見他兩眼一眨,似「死魚眼」一般。但他馬上恢復正常,對我說,他受了傷。我和衛士將他扶離原地幾米,在稜線后,以保安全。隨即解衣檢視,見他的小腹左下側,為槍彈貫穿一小孔,流血並不多。蔣對我說:「我現在受傷了,要去城裡包紮一下再回來,這兩營兵即請你指揮吧!」擔架兵便把他抬走了。翌日,我便聽說,他因子彈擊中小腹,貫穿數層腸子,腹部發炎,不治身死了。倘當時我們不移動位置,或他不蹲下來,可能不致中彈。是則人之生死,殊未可逆料。後來見到蔣的夫人,她也說她丈夫的陣亡恐怕是命里註定的。
「李先生,何以見得呢?」我問他。因為他是我父親的莫逆之交,又曾是我的老師,所以我也稱他「先生」而不叫名。李先生說,根據他幾十年來的經驗,這事是一件難逢的好兆頭。天棚燒了一個大洞,上見天日,如果燃燒成災,當然就不好了。起火而無災,正是上通霄漢,光照萬里,大吉大利。而且又發生在大年初一,所以他要向我鄭重道賀。這種迷信,在中國舊社會裡,原是不足驚異的,我當然也未加註意。
當橋斷時,我正在橋上,也被擠落水。在水中忽又被同溺的兩人抱住雙腿,三人一同沉入江底。幸而我這時神志尚清,先把右腿掙脫,然後用右腿猛踢抱我左腳的人的頭部,那人才鬆了手,我乃脫身浮出水面。抬頭一看,只見江面上人頭攢動,馬匹行李,逐浪翻騰,人號馬嘶,哀叫呼救。溺者四處亂抓,萬一被抓住,勢必同歸於盡。所幸我身體強壯,泳術不弱,躲開人群,搶游到對岸,雖自慶更生,但見袍澤逃生無術的,都紛紛逐波而去,此情此景,真慘不忍言。此外,隨我有年、轉戰湘粵的那匹愛馬,也被沖失,使我惋惜不止。后聞該馬為前入湘護法曾認識的張韜所擄獲,但不知確實否耳。
我在城隍墟住了五個月,已經中斷的粵桂戰爭,舊火復燃,我們邊防軍再度奉命向廣東進攻。原來在粵桂初期戰後,陳炯明回粵,桂軍回桂,本可相安無事。不意桂軍敗退回桂后,九*九*藏*書廣西督軍譚浩明取消自主,接受北京政府命令;而中山回粵之後,也把軍政府招牌重新掛起,自任大元帥,以陳炯明為陸軍部長兼廣東省長,有統一兩廣之志。加以北京政府利用兩廣間的矛盾,進行離間挑撥,委前廣東督軍陳炳焜為梧州護軍使,伺機窺粵,有捲土重來之意。這樣一來,粵桂戰事的延續已不可避免。到1921年6月,戰火終於爆發了。
我說:「在這裏,我是階級最低的啊!」

這時廣東方面以陳炯明為總司令,分兵三路入桂,廣西方面,陸榮廷也分三路堵截。中路由陳炳焜指揮,在梧州對岸的大坡山布防,採取攻勢防禦姿態。主力軍則置於兩翼:左翼北路由沈鴻英指揮,由賀縣、懷集東進,攻北江;右翼南路由譚浩明督軍坐鎮郁林,指揮攻高雷。
別人又接著問他:「連升三級以後又怎樣呢?」
我們在沙洲住了一個星期,便奉命坐船上駛經藤縣到武林登岸,徒步到郁林。隨後我營又分防到興業縣屬的一個小鎮叫作城隍墟駐紮。這一帶是當時著名的六萬大山匪穴的邊緣。當地民團常有被土匪襲擊繳械情事,我們來此亦負有剿匪的任務。
大家鬨堂一笑。
他又說了許多奉承的話,最後他真的不收相金。在當時我僅以渠為一江湖術士,信口恭維人,討幾文相金而已,根本未加註意。誰知翌年粵桂戰爭又起,我竟由營長而幫統,而統領,最後升任邊防軍司令,一年之內恰恰連升三級。1924年夏,我通電籲請陸榮廷下野息兵,親率大軍直搗南寧。中山先生委我為廣西綏靖督辦時,這位崔某特地遠道來南寧訪我。當督辦公署的總值日官、副官處長周祖晃向我報告說,我的一位朋友崔某來拜訪。我接了名片一看,心中愕然,並不認識這位貴客,因我已經把這件事忘記了。總值日官見我發怔,便說:「他說他在郁林替你看過相,說你要連升三級,故此特來道喜。」我這才彷彿想起有這件事,同時心中也覺得奇怪,何以如此碰巧。但是為避免議論說我們革命軍人提倡迷信起見,我沒有親自接見他,只下了一張條子叫九_九_藏_書軍需處送他五百元,庶幾使其不虛此行。我今日回思,仍覺此事奇怪,因為崔某所說我將來的事,如子息二人,父親早死,母親高壽等,一一應驗,誠屬不可思議。
他說:「鵬程萬里,前途無疆。」
過河之後,經信宜向廣西北流縣,到隆盛墟稍事休息。聞郁林已被圍困,譚浩明不知去向。圍攻郁林的系陳炯明之弟陳炯光所部,我們遂回師解郁林之圍。敵人在郁林逐村固守,我們也逐村肅清,敵人不支,向北流、容縣退去。我們孤軍不明全盤情況,未敢遠追。到防守郁林城的第一師陸裕光(榮廷長子)部向貴縣撤退時,我軍也退回郁林。在郁林住了兩三天,我又被升為統領。這次由幫統升統領,為時不過十數日而已。
直到第二天黃昏時候,我們仍僅包圍該墟場,后更因炮彈用盡,補充不上,終未能達成任務。而粵軍的援軍又到,我乃奉命退守高州城。旋接密電,我們中路軍陳炳焜部已被粵軍攻破,梧州失守。敵人分水陸兩路猛進,一部在武林登陸,向郁林挺進,我軍後路有被切斷而陷於包圍的危險。不得已,乃決定放棄高州,回師迎擊粵軍。時我被升為幫統,繼蔣氏的遺缺。
我隨即把他送到司令部去,司令黃業興和他也相熟,所以對他很優待。後來我軍退卻,就把他釋放了。
浮橋既斷,未及渡過的部隊只好沿江岸西行,和敵人且戰且走,終亦渡到河的對岸,向郁林會合。後來聽說河中溺死的並不多,可稱不幸中之大幸。
我說:「那除非明年這裏發瘟疫,把我這批朋友都害死了,我才有這機會連升三級!」
我軍退回梧州之後,粵桂戰爭已暫告一段落。這時,廣東護國第二軍番號取消,改稱粵桂第一路邊防軍。林虎到桂后,即辭去軍職,間關赴港去滬。所部由黃業興統率,黃氏即由統領升任邊防軍第一路司令。

這時粵軍正在節節進逼,向高州合圍。我軍約七八千人,即就高州城郊抵抗,同時趕緊架設浮橋,俾便撤退。時值初夏,河水高漲,好不容易才把浮橋草草架成,先將輜重和炮兵撤退九*九*藏*書。敵人料到我軍已成瓮中之鱉,進攻愈急。不幸陣地忽然被敵人突破,全線動搖,頓成混亂狀態。大隊都向高州城退卻,群集河岸,爭過浮橋,人馬雜沓,混亂不堪。江濤洶湧,水流湍急,架設浮橋的材料,又只是些木板繩索。大軍蜂擁過橋,橋弱人多,全軍半渡,浮橋突斷,而岸上不知,仍向前力擠。橋滑水急,橋上人紛紛被擠落水中。一時呼號之聲,慘不忍聞。
「我不知道啊!」他說,「但是相上說是應該如此的。」
「沒關係,」他說,「按相上來說,你明年要連升三級!」
我在城隍墟駐防時,還有一件與迷信有關的趣事。我是1920年年底到郁林,在城隍墟過年的。當地人民於農歷新年,帶了酒、肉、爆竹來我們營部勞軍。營部是設在一所祠堂內,屋宇非常高大,四合圍的天井之上,尚架著竹編的遮陽天棚。賀年的商民就在天井裡燃放爆竹,一不小心,火花忽然把天棚燒著了。所幸人手眾多,搶救迅速,故未成災,只是把天棚正中燒了一個大圓洞。陽光下照,院落中反而顯得明朗了。事後,我營的醫官李慶廷忽然來向我道賀。李慶廷便是我前章說過的教師。因為他精研中醫,我在當了營長之後,聘請不到西醫,便把他請來做醫官。這時他已六十以上的年紀,深信陰陽災異之說。因為我是他的上司,所以他叫我「先生」。他拱了手對我說:「德鄰先生,恭賀!恭賀!自今以後,必逐年高陞!」
我營到了梧州,因大軍雲集,水陸壅塞,一時不易開赴指定地區,乃奉命開到梧州對岸下游七八里地的沙洲露營。在此期間,一日午餐時,有一排長忽然神經錯亂,鬼話連篇。自稱是第四連連長邱明熙,說他在祿步墟陣亡之後,我們不該遺棄其屍體而去,這是不仁不義之舉,大叫大鬧起來。該連特務長倉皇到營部來向我報告,我聽了非常詫異,立刻過去一看究竟。只見許多官兵正圍著他在看熱鬧。我走上前去,厲聲說道:「胡言亂語,搗亂嚇人!」我說了幾句后,那位排長情緒緊張,面色赤紅,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便低下頭去,不再作聲,不久便清醒了。有人問他:「剛才你說了些什麼話?」他竟毫不知情。時軍民大眾,把此九九藏書事說成咄咄奇談。其實這在現代心理學和生理學上也許可以得到解釋。該排長或許一時受良心譴責,神經緊張起來,以致頭腦昏迷,想到邱連長陣亡的情形而情不自禁地說出些怪誕的話來。
不久,左翼沈鴻英軍入廣東境,佔領連山、陽山,頗有進展。右翼軍亦迭獲勝利,佔領欽、廉、防城。我們第一路邊防軍於6月間自郁林出發,未幾即攻克化縣,而將高州合圍。粵方高雷鎮守使胡漢卿為湖南人,原系林虎部屬,和我本是熟人。后因戰局不利,胡氏率部向陳炯明投靠,被派為高雷鎮守使,駐節高州。我們將高州合圍時,胡氏未及逃遁,遂被困於城內。是日黃昏之際,我營首先爬城攻入高州。或許因為胡部軍紀不佳,所以當我們攻入城內時,即有商民報告,說胡鎮守使仍在城裡,可能藏匿於外國天主教堂之內。我聞報后,即率衛兵向教堂搜索。在一個傳教士的卧室角落裡,我發現有一個大衣櫃。我親自將衣櫃打開一看,果見胡氏躲在其中,滿面鬍鬚,低著頭,狀極觳觫。我對他說:「胡漢卿先生,請你出來吧。」胡氏舉首看我,渾身發抖,討饒說:「請你叫他們不要打死我啊!我們以前還是同事啊……」我說:「請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們朋友還是朋友。請你出來,請你出來……」
此時邊防軍司令部設在郁林,我因公常到郁林城去。有一次,我和司令部里幾位高級軍官出去逛街。據他們說,這裡有一位姓崔的星相家。我們的袍澤中有請他看過相或算過命的,都說他十分靈驗,所以他們意欲前去一訪,請他看看相。我們原是無事逛街,因此一行六七人便一同去了。沒有請他看過相的人都請他看相。我因我父親是最反對迷信的人,故此素不相信星相。等到大家都看完了,這位星相家早已對我頻頻注意,至是才說,要替我看一看。我因顧慮人家說我迷信,不甚願意。他說,看你的相,比他們都好,看看不妨,並不收相金。加上朋友們的慫恿,我就讓他看了。他首先就說:「我看李先生的相,比你同來的朋友們都好多了!」他這話說得相當大胆,因為我們同去的都是司令部和本軍里的幾位高級軍官。有位至少將的,我當時是少校,官階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