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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編 初期軍中生活 第十二章 六萬大山去來

第三編 初期軍中生活

第十二章 六萬大山去來

到南寧后,陳炯明就在總司令部召見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那時聲勢烜赫,後來竟因背叛中山先生,終至聲名狼藉的陳炯明。他召見我的地方是在總司令部的客廳里,這客廳十分寬敞。陳氏高高上座,離我很遠,雙方都須大聲說話,才能聽得清楚。
黃司令統率大軍開走之後,我部約千餘人遂在六萬大山住了下來。六萬大山本就險峻荒涼,加以歷年為土匪盤踞和官兵清剿,山內廬舍為墟,耕地荒蕪。我們開入后,只得就地露宿。山中極少平地,部隊只好化整為零,由各小單位覓地住宿。有帳篷的便架設帳篷,無帳篷的便結草為廬。

這時粵桂邊境,大兵之後,遍野荒涼,途經小鎮,但不見商民。因此時粵軍方才過境,沿途奸擄焚殺,以致人民逃避一空。我們離六萬大山後,向西進發,當日宿營於一小鎮名叫寨墟,屬廣東合浦縣。寨墟原有商民三四百戶,有當鋪數家,都築有碉樓,平時也算是一繁榮的墟場。不過此次在過境軍隊焚掠之後,全市寂無一人。我們的士兵也有到已被擄掠一空的廢墟中,尋找殘剩衣物的。有時我親自上前阻止,士兵中有較為頑皮的,竟笑著向我說:「司令,沒有什麼了,我們也只是來看看罷了!」
梁說:「如果你的部下不願隨大軍遠去,你又掌握不住,我看你只有自己酌裁了。我也沒有什麼意見。」
「哪裡來的呢?」
陳氏這命令,使我身為主帥的人,頗感進退維谷。一則陳氏意不可測,開往橫縣甚或開往南寧,有隨時被繳械遣散的可能。再則,我部久困窮山,軍紀難免廢弛,本已不易掌握,加以士兵衣履破爛不堪,今大軍開拔,竟無開拔費,士兵赤足行軍,連草鞋都買不起。在這種情況下,軍令自更不易貫徹。所幸士兵一向知道我軍需公開,身無餘財,並未剋扣糧餉,所以尚肯服我。而我這時也只能以勸告方式,有時甚至親自去拉他們前進。大軍至此,直如一群淘氣的孩子,且行且止,口中牢騷不絕。人們自知身無長物,唯肩上的一根鋼槍和腰間的百余發子彈是一筆財產。當時地方團隊購槍,每桿值兩百余元,子彈每粒兩角。一個士兵如將其武器賣去,逃回鄉里,可數年不愁衣食;而隨軍前進,卻衣履不全,口腹不飽。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部隊的長官,只有苦口婆心,百般勸慰,才勉強將大軍開出山區,走上通橫縣的大道。
「報告司令,」士兵回答,「這些衣物不是偷來的!」
馬氏是留學生,目擊西方物質建設的進步,自然十分心折,一旦身為省長,殊思有所興革。他首先注意的便是交通建設,截至此時,廣西尚無公路。陸榮廷當政十年,只修了一條馬路,自南寧通到他祖居的武鳴故鄉,為他一人的方便,其他一概沒有。馬氏乃決定修公路,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只修了五里路,無功而罷。
我問那士兵:「你為什麼偷人家東西?」
我回到我的部隊里后,部下的官長都紛紛來探問究竟。有的就提議說:「黃司令現在帶兵去欽、廉,我們廣西籍官兵,與其到欽、廉受編遣,還不如留在廣西。」我說:「我正在考慮此事,諸位意見如何?」有人即主張將部隊開入粵、桂邊境的六萬大山之中,暫避一下,再作決定。總之,欽、廉是去不得的。我說:「我正有此意,我們就這樣決定吧。」
梁說:「黃司令可能要把部隊開往欽、廉、防城一帶待機,將來免不了要受粵軍收編的。黃司令是廣東欽縣人,所部官兵也是欽、廉人,所以他要開到那裡去……」
我們露宿了一宵,翌晨發現俞作柏營長所屬兩連官兵于黑夜潛逃出山。這兩連官兵多半是欽、廉人,不願留在六萬大山,所以乘夜逃去。當時,有人主張派兵去追的,我竭力反對。當初我們留下,黃業興不來追,今日他們離去,我也主張由他們去吧,何必強留。
我在南寧住了十來天,也沒有多少公事可辦,除有少數同學故人來訪外,和軍政各界的接觸並不多。而招待我最殷勤的卻是當時桂軍第一師師長劉震寰。劉氏是一位極富戲劇性的人物。他原是廣西桂林師範學生,柳州馬平(今柳江)縣人,清末時加入同盟會搞革命,聯絡綠林是其所長。因陳炳焜和他同鄉,陳任梧州護軍使時,援引他為統領,率領他收編的土匪兩三百駐守梧州左側背的木雙。中山援桂時,劉向粵軍通款,放粵軍由木雙擊梧州背後,陳炳焜因此放棄梧州而逃。劉便於1921年6月21日率部進入梧州,通電附義,自稱桂軍第一師師長。電文中力數陸、譚等罪行,語極尖刻。當時廣西人士對陸、譚雖無好感,然亦不直劉震寰之所為。他的師長名義大約是粵軍前方指揮臨時給予的。陳炯明接到這份通電,頗為詫異,在桂軍宿將中,劉震寰之名不見經傳,何來此「第一師師長」?因電令前敵總指揮葉舉逮捕劉某,就地槍決。葉舉因粵軍其時正多方號召桂軍赴義,故認為殺降之舉為不智,再三為其說項,才為陳炯明所優容。這次我到南寧,劉震寰竭力拉攏我,其目的是想收編我部,委我為他的「第一師」中的旅長。但我對劉的觀感:第一,劉氏非軍人出身,原不知兵,我雅不欲為一外行軍人的部屬。再者,劉氏原無基本部隊,一時榮顯,全仗其投機取巧得來,收編一些烏合之眾,不堪一擊。而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他的為人。他臨陣通敵,已非軍人本色,而通電過度詆毀原來長官以取媚于新主人,尤屬可恥。所以他雖派員與我殷勤周旋,我始終無動於衷,沒有上他的圈套。九*九*藏*書
在郁林勾留約六七天,因大勢已去,我軍又開始向橫縣退卻。黃業興仍派我為後衛。這時各方情況既不明,更是兵敗之後,軍紀廢弛,士無鬥志,沿途騷擾焚掠。我因擔任後衛,有時看見落伍士兵,在搶掠或強|奸,我總是上前去斥責一番。有的士兵看見官長,悄悄逃走,然持槍反抗的也大有人在。黑夜之中,我隨從的衛士又不多,也無法管束。統兵者治軍無方,為害百姓,罪大惡極,實難盡言。
本軍在百合墟住宿一宵后,翌日再向橫縣進發。過樂民墟再渡過邕江便是橫縣。當我們軍次樂民墟,離橫縣約十余里之地,陳炯明忽派點驗小組一行數人前來。說陳總司令現正在橫縣,命令我軍即刻停止前進,不得渡河,就地點驗竣事,即刻回師,到北流縣駐防。陳氏此令是何用意,我當時不得而知,但我本人不願孤軍去橫縣,恐陳氏心懷叵測。現在他忽然命令停止前進,對我說來,實是「阿彌陀佛」,求之不得。

但是他隨即又電召我去南寧報告。這原是一個難題。當我在司令部集會討論此事時,部下官佐都認為我既未遵命交炮,陳總司令疑慮已久,如貿然前去,恐遭不測,因此都不主張我去南寧,而我本人則期期以為不可。我如不去南寧,是自示攜貳之心,故違軍令,反為不美。所以我便告訴他們說:「我去南寧設有不測,那時諸君可自作決策。如總司令意在繳械遣散部隊,而諸位認為可行且系應該,則諸君可不必以我為慮,徑自遵命繳槍便可。如諸君以繳槍、遣散為不可,則高舉義旗抵抗可也。我軍轉戰千余里,大小十余戰,聲名赫赫,諒亦不致任人輕取。總之,諸君見機行事,千萬不必為我而投鼠忌器……」商酌部署既定,我便自北流到貴縣,乘船溯江到南寧。
這時我已決心整飭風紀,擬重辦一二犯法士兵以儆效尤。所以我說:「不論你的東西是哪裡來的,總是從民間非法取來的。非法據掠民財,我要重辦你!」
我說:「我統率的這兩營,多半是廣西人,與其開往欽、廉去受收編或遣散,倒不如就在廣西被收編或遣散,離家鄉還近些……萬一我部下的官兵不願隨大軍向欽、廉撤退,則如何呢?」
陳氏當時在西南是烜赫一時的風雲人物,位居粵桂聯軍總司令,連戰皆捷,所向披靡。再加以革命為號召,敢作敢為,作風新穎,為人廉潔,頗為物望所歸。可惜他究系文人,將兵非其所長,更兼性多猜忌,氣量褊狹,除親友故舊以及潮、梅同鄉之外,對一般袍澤以及赴義來歸的官兵,都視為外人,難於兼容並包。此實系陳氏不治之疾,非因此喪志辱身不止。陳氏後來叛孫失敗,蟄居香港有年,住于羅便臣道92號。我在1929年中原戰爭失利后赴港,也曾住於該宅。同年,李任潮(濟深)被禁閉于湯山,1931年獲釋來港,也賃居於是。我們三人都是在大陸政爭失敗後來港,才居住其中的,實是一樁趣事。此屋後為李任潮所購得,任潮附共后,為響應中共抗美援朝捐款,聞已將該屋售去了。我在1929年住于其中時,陳炯明曾想來看我,為我所婉拒。由於一般國民黨人因其背叛中山,目為黨的叛徒。我當時雖與蔣先生政見相左,然此是我二人私人閑事,我本身則始終未曾脫黨。為免黨內同志們誤會,我拒絕了陳氏的訪問。所以我平生只在南寧見過陳氏一面。https://read.99csw.com
我問:「那究竟怎麼辦呢?」
點驗既畢,粵桂聯軍總司令部乃發給我軍二十天伙食費。計士兵每人每天伙食銀兩角,官長加倍。發散既畢,總司令部即命令開往桂東北流整訓。這時陳炯明正駐節橫縣,我想一探粵軍虛實,暨打聽戰事發生情形,乃假名採購,派徒手官兵十餘人,隨點驗小組去橫縣一行。小組負責人最初嚴拒我方人員同行,說為何不在百合墟一帶採買,何必去橫縣。我們的理由則是:大兵之後,百合墟一帶商民逃散一空,已無物可購,勢非隨小組往橫縣不可。

陳炯明之所以能完全接受我提的條件,後來我才知道原因。原來桂軍各地殘部仍在抵抗,且在南寧西部實行反攻,并迭獲勝利。我部在林虎軍中向以能戰聞名,陳炯明深恐我部和其他桂軍合流,對他實行夾擊,所以他急於收編我,而接受我所提出的一切條件。可是在收編后,卻不發糧餉,僅命我將部隊帶往橫縣,聽候「點名」。
又過兩天,我們又發現有部隊入山,約有兩連之眾,經過情形和陸部大致相同。由一位姓徐的營長率領,也願歸編我軍。後來徐君因見我無適當名位安插他,便獨自離去了。兩連官兵即撥歸俞作柏節制。截至此時,在我指揮下,駐在山中的部隊共十余連,約兩千人,據險自保,聲勢相當浩大。我駐了一個星期,軍糧餉項漸感拮据。所幸離此地不遠的城隍墟,便是我以前的防地,人事很熟,當地豪紳以前對我都很推許,其中也頗多富戶。故這次軍中缺糧,我便派員分頭去拜訪紳商,請求接濟。當地紳士即組織起來,為我籌劃一切,軍糧遂有了著落。
胡氏性喜聚斂,膽小無大志。全軍都在城內,佔住民房,強買強賣,弄得闔城騷然,里巷嘖有煩言。陳炯明回粵初期,頗思有所作為,凡渠號令所及之地,煙賭一概嚴禁,很有一番新氣象。可是胡漢卿屯兵郁林時,公開包賭抽捐,革新空氣蕩然無存,而紳商路謗卻與日俱增。於是他在郁林駐了些時,見我並無異志,遂請調回高雷去了。
百事粗有頭緒之後,才知粵軍溯西江而上,已佔據南寧。中山先生也準備由灕江赴桂林,並委馬君武為省長。廣西部隊除少數受改編外,大部分都潛伏各縣農村,進行游擊,對抗粵軍。其中武鳴、都安、那馬及左、右兩江的勢力尤為雄厚。故粵軍尚在源源開入廣西,由郁林經城隍墟往南寧的部隊絡繹不絕於途。那時企圖收編我軍以擴充實力的大有人在。首先派人前來接洽的便是陳炯明之弟陳炯光,次為鍾景棠司令。我因深知他們的用意,所以他們的收編計劃我全未接受;相反,我向粵軍當局提出了收編的條件,我的條件是:(一)不受任何單位部隊的收編。我要直屬於粵軍總部,成一獨立單位。(二)我要一職兼兩省的頭銜,不願直屬於任何一省。我這些條件原為防止有被亂行調動而被無故繳械的危險。誰知出人意外,陳炯明對我的條件完全接受了。因此我部隊受編為「粵桂邊防軍第三路」,我被派為本軍司令,由陳炯明下令,開往橫縣「點名」。九-九-藏-書
就在我們軍餉十分困難之時,南寧的粵桂聯軍司令部不特餉金欠發,陳炯明反而下令要我軍將四門山炮交出。他的理由是:我的第三路原是步兵,不必有炮。繳炮的命令一到,兩位聯絡參謀就時時來催。我即行文總司令部婉拒。我的理由則是:郁林五屬,盜匪如毛,且此地隨處皆有碉樓,萬一為匪所盤踞,官兵如無山炮,絕難攻堅。為清剿土匪,此四門山炮斷難交出。陳氏見我詞意堅決,知不可動,遂未堅持。
那士兵聞言,當然發慌,哀泣認錯。我說:「認錯是不算數的,按軍法還是要辦。」最後他更哀求說,他是我臨桂縣兩江墟的小同鄉,冀求分外寬容。我見他用同鄉之誼來請求寬恕,我更要以同鄉之名加以重辦,庶幾大公無私,軍威可立。治軍之道,原要恩威並濟,如今軍紀頹廢已極,不立威不足以挽頹風,我乃決定犧牲這名士兵,以整飭軍紀。
天明之後,我們已走近六萬大山邊緣,傍午時分,我軍已抵達城隍墟附近。我借口休息,命令所部停止前進,並召集各部隊長官商議,大家一致贊同暫時將部隊開入山區。六萬大山本是有名的匪巢,為免士兵誤會我們帶他們上山落草,我命令各部隊長官向士兵解釋,我們只是到山中暫避,並非去當土匪。部署既定,我便命令各軍掉轉隊伍,直接開進山區里去。直屬司令部的炮兵一連,機關槍一連,都願跟隨我入六萬大山。
「是前天晚上在寨墟的街上撿來的。」
於是,我軍遵令東開北流。北流在郁林之東,也是郁林五屬的一縣,尚稱豐腴。到北流后,陳即派來上校參謀和中校參謀各一人,長期駐在我的司令部里。名為聯絡參謀,實是監軍,防我心懷異志。我在北流將本軍十六連分駐城郊訓練,並隨時剿匪,因郁林五屬向以匪多出名。
前進部隊見我部久未跟來,黃業興頓生疑竇,因詢問參謀長梁史。梁說:「李統領因所部都系廣西人,恐不願隨軍去欽、廉,所以中途停下了。」黃司令即派一參謀趕來勸我,我只好以實情相告。黃業興聞報后,其部下有主張派兵回來強迫我一同前進的,但是梁史暨黃本人都不以為然。他們深恐派兵來追,引起自家火併,反為不美。現在大局已起急劇變化,不如各奔前程為是。
我們從郁林撤退,途中總是每十五里或二十里一小休息,三四十里一大休息。每逢休息時,我總到司令部所在地去問究竟。我們的參謀長梁史是我陸小時代的學長(等於今日的隊副或排長),他和我有師生之誼,可盡所欲言。一天晚間在路上休息,我便問梁參謀長前途開往何處。梁說:「按計劃,我們應開往南寧待命。不過現在陸榮廷等已通電下野(7月16日),桂局全非,恐怕開往南寧也非上策。」
聽了「採買」人員回來后的報告,才知道自百合墟到橫縣沿途和邕江渡口兩岸,戒備森嚴,如臨大敵。因陳炯明深恐我偽裝收編,陰圖異動。我所派去的「採買」人員,雖是徒手,沿途也橫遭阻撓,若非有點驗小組同行,斷難通過。他們到了橫縣,消息才豁然開朗。我們自入六萬大山之後,幾與外界消息完全隔絕。因為當時既無無線電,也無電報電話可資聯絡,甚至報紙也是早幾個月前的舊報,消息全失時效。他們到橫縣后,才知道桂省當局雖已下野,而散在各處的桂軍仍在游擊抵抗,粵軍追擊焚掠很慘,而桂軍的抵抗也變本加厲。最近武鳴一役,粵軍慘敗,南寧震動,所以陳炯明親自趕往南寧坐鎮。他剛到橫縣,即聞我軍師次百合,他深恐我響應武鳴桂軍向彼夾擊,所以命令我停止前進,折回九_九_藏_書東部駐防,免與桂西各殘部合流。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陳炯明之所以戒備森嚴的道理。
但是,我每想起這件事,即感內疚,這名士兵劫取民財,有物證而無人證,罪不至死。且我事後調查,那套衣服確是從寨墟廢墟中撿來的,而他也確是我兩江墟的小同鄉,他家與我家,相去僅七里。他那時如不說是我的小同鄉,我或不至將他處死,正因為他說是我的同鄉,我才決定犧牲其性命以整飭軍紀。雖然那時軍紀廢弛,非如此不足以挽頹風,然這士兵本人多少有點冤枉。我之殺他實是一種權術的運用,而非治以應得之罪。我的一生最不喜用權術,而生平只用這一次,竟用得如此殘酷。雖當時情況使然,實非得已,數十年來,我每為此事耿耿於懷。
在南寧我還去拜訪過當時中山所委的廣西省省長馬君武。馬氏也是臨桂縣人,和我更多一層鄉誼。他是歐洲留學生,精通英語、法語。年方四十開外,風度翩翩,談風甚健,為人亦和藹可親。他一見到我就發牢騷,說他雖為省長,但號令不出郭門,全省各地都為駐軍盤踞,無人約束。他並告訴我,關於軍餉彈械不能倚靠他云云。同時我也以鄉誼請他向總司令緩頰,不要再追繳我的四門山炮,馬氏也一口承諾。我們在南寧過從五六次,廝混得很熟,我對他的印象極好。
照例,高級長官召見遠道而來的部下,總要垂詢一些軍中情形,隨機慰勉訓示,甚或設宴招待,以示慰勞激勵之意,庶可使部曲畏威懷德,上下歸心。但是陳炯明召見我則不然,三言兩語之後,遂無下文,或許他是很忙,也沒約我吃飯。關於繳炮的事,他也沒有向我說及,百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我駐兵北流時的作風則正與胡氏相反。不住民房,不派捐稅,嚴禁煙賭,公平買賣。士兵與當地商民相處,宛如親人。與郁林對照,判若霄壤,所以我軍頗受當地人民擁護。但是正因為如此,我軍的餉糈遂日益艱難。總司令部所發的,只是些微的伙食錢,絕難維持全軍的費用。按往昔駐軍通例,總是就地取材,派捐包賭,甚至無理勒索,隨意苛求,居民也不以為異。然我駐軍北流,決心不隨例出此下策。在緊急關頭,我曾將司令部內所存傷病官兵繳回的閑槍中撥出一百支,每支配子彈兩百發,折價每支一百五十元,售予當地防匪的地方團隊,得洋一萬五千元,終於未取民間一介而將難關渡過。
我們在山中住了不久,忽然發現另有部隊數百人開入山來。最初我們以為是敵人前來搜索,後來看見不像準備作戰的模樣,便派人前去查詢,才知是友軍,也來山中躲避的。他們一共有四連官兵,槍械齊全,由營長陸超率領。陸部原為莫榮新系統下的部隊,莫氏敗走,他們未及退卻,遂為粵軍所收編,開來粵、桂邊境作戰。因為我軍初期勝利,他們又叛離粵軍,不料我軍旋即再度敗績,他們無處容身,乃避入六萬大山,躲一躲再說。他們對李某人原都知道的,聽說我已先期入山,他們極願前來「合夥」,我當然把他們收容下來。

我們邊防軍本自護國軍改編而來,在討龍、護法諸役中,都立有戰功,蔚為廣西一支勁旅。今日兵敗之餘,遁入高山,形同落草,景象全非。全軍千餘人,露宿荒野,各項學、術訓練,因無操場課堂,一時俱廢。官兵心理上都有異樣感覺。無知士兵以為我們真的落草,上山來稱王紮寨的。官長中也竟有提議「出去打幾趟生意」的。我有時出巡視察各宿營地,但見平時賭禁森嚴的我軍,竟有席地呼盧喝雉、擺攤摸牌的;也有哼小調、講笑話、練拳腿的……各行其是,其樂融融,也別有一番天地。
在寨墟宿了一宵,翌日我們便進入廣西屬的橫縣。橫縣民風強悍,地方團隊組織尤為強固。我軍入橫縣境后,沿路看見軍人的屍體零零落落橫于道左,也有若干人民的屍體雜在其間。檢查這裏被殺軍人的番號,發現都是粵軍。後來聽說,粵軍過境時,紀律不好,read.99csw.com為人民所仇恨,到大軍過後,地方團隊遂擊殺零星落伍的軍人,軍隊也還擊,所以軍民的屍體,雜陳田中,怵目驚心。因此,每當我軍中途休息時,我便指粵軍遺屍為例,告誡全軍,務必秋毫無犯,免蹈粵軍覆轍,自毀令譽。當晚在橫縣境內百合墟宿營時,我便集合全軍訓話,三令五申:(一)本軍不許佔住民房。(二)本軍對商民買賣公平,嚴禁強買強賣。百合為一極大墟場,有商民千余戶,貿易很盛。為防士兵肇事,我特另組軍風紀檢查隊沿街巡邏,以防意外。誰知第二天在街上,竟然有一士兵和一老太婆發生糾纏,被檢查隊所發覺。原來這老太婆有衣服一件被竊,她便懷疑是我部士兵所為。正好她在街上碰見這位士兵,提著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包袱。老太婆疑竇頓起,以為包袱內一定是她的失物,要打開檢查,兩人遂糾纏起來。檢查人員排解不了,便命令該士兵將包袱打開,其中果有便衣一套,雖是舊衣,尚完整清潔。檢查人員就問這老太婆,是否即渠遺失之物。老太婆似乎不敢承認,吞吞吐吐,不願說出。檢查人員以其不能決定,遂沒有把贓物判交老太婆,而把這有偷竊嫌疑的士兵拘到司令部來,向我報告。
陳炯明身材魁梧,儀錶非凡。但是他有一個最大的缺點,便是他總不正眼看人。和我談話時,他遠遠地目光斜視,殊欠正派。孟子說:「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大概便是如此。這或許也因為他是近視眼的關係。我們用廣東話交談了幾句,未著要領,他就叫我出來了。
計劃已定,我便命令號兵吹緊急集合號。瞬息之間,全軍兩千餘人已在墟前的方場中集合,圍成一四方圈。圈中置一方桌,我遂將犯兵押到桌前,我自己則站在桌上向全軍訓話。略謂:我軍是一有光榮傳統的部隊,參加護國、護法諸役,俱立有輝煌的戰績,功在民國。今日行軍至此,愧未能保國衛民,反而騷擾百姓,殊為我軍人之羞。現在這個士兵違反紀律,偷竊民財,人證物證俱在,然渠竟以為是本司令的小同鄉,冀圖倖免。實屬罪無可逭。當按軍法議處,就地槍決。嗣後,如有任何違法官兵,干犯紀律,也必按律重辦,絕不寬恕云云。語畢,遂命令將該士兵就地槍決。
我在北流駐下不久,陳炯明忽又派高雷鎮守使胡漢卿率兵數千駐于郁林城內。其意或在就近監視我的行動。胡氏就是前在高州為我所俘,后被釋放的那個人。誰知事隔不到三月,他又以我的監視者身份出現。
奉令之後,我們就在樂民墟駐下,聽候點驗。這時我軍共有人馬約兩千,步槍一千零四支,德國克魯伯廠制水涼重機槍(俗稱「水機關槍」)六挺;廣東兵工廠制氣涼重機槍(俗稱「旱機關槍」)四挺。另有德國克魯伯廠制七生的五退管山炮四門。我軍的編製是:司令之下轄兩個支隊,支隊設支隊司令。第一支隊司令為李石愚,第二支隊司令為何武。每支隊下轄兩營,每營直轄四連,每連轄三排。每連有步槍九十支。所以按編製,我的第三路邊防軍的兩個支隊共計四營,凡十六連(內有直轄炮兵一連),輕重武器俱全,軍力可說是相當強盛。
我對胡氏駐兵郁林,雖未十分注意,而胡氏對我則頗感惶恐。胡氏因非將才,加以所部人械有限,益發膽小。渠所率三數千士兵,悉數蝸縮郁林城內,不敢外出。平時將城門緊閉,因北流在郁林之東六十里,所以胡氏只開郁林西門,闔城商旅概由西門出入,其他三門則白日長扃。初聞傳言,我尚不信,後為酬酢,赴郁林拜訪胡氏,也由接待人員導從西門進城,才知傳言無誤。加以所見郁林城鄉胡兵戒備的情形,遂深知胡氏奉命駐軍郁林的用意。
這時全軍寂靜無聲,四面圍觀的民眾,也暗自咋舌,讚歎我軍軍令如山,紀律嚴明,為歷年過往軍隊所未見。自這番整頓之後,全軍頓形嚴肅。令行禁止,秋毫無犯。所過之處,軍民都彼此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