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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鑒》與我——從柏楊的白話《資治通鑒》說起

《通鑒》與我
——從柏楊的白話《資治通鑒》說起

談談《白話通鑒》

我接過書來,立刻便被她美麗的裝潢迷住了,真可說是「愛不忍釋」。再翻翻內容,覺得並不難讀——因為我有讀《史記》的底子,故事也頗合我胃口。
使用陽曆真方便,二十四節真好算。
我為什麼說柏楊在「啃」呢?這也是根據我自己的讀書經驗而言。痴生數十年,啥事未乾過,只讀了一輩子的書。如今謀生吃飯的「正常工作」便是讀「正書」。工作之暇,去尋點消遣、找點「娛樂」,則去讀點「歪書」(借用一句我鄉前輩蘇阿姨的名言)。結果呢,工作、娛樂,正書、歪書,弄得一天到晚「手不釋卷」。
且說我這套鬼拉鑽拉到重慶沙坪壩就失靈了。我發現在那兒,我那些師兄師姊們也各有一套,旁觀之下,便再也不敢學香港街頭的李小龍,去「找人打架」了。
我近來最羡慕柏楊。
「進步」的同學們,也因為他「圈點二十四史」,嫌他「封建反動」。我對他也不大「佩服」,因為我比他「左」傾。
其實我那場病與讀書並無關係,「書」只是替「病」背黑鍋而已。但是那時無現代醫藥常識的鄉巴佬哪裡知道呢?
在書房內,父親搬下了一個小木箱,這個精緻的黃木書箱上,刻了幾個碗口大的紅字「資治通鑒」。
可是近些年來教讀海內外,我也覺得倒霉的「古漢語」太難了。要青少年們再去享受點古典文藝訓練簡直是不可能。那種佶屈聱牙的怪東西,連他們的老師——乃至好多名震一時的海外名學人——已經很難應付了,何況他們。

這便是,新生活,運動的精神。

「繆大書箱」的真功夫

禮義廉恥,表現在衣食住行。
搞「古漢語」既然連老師、學人都要傻眼,那就至少要讀點「名著今譯」。真讀了「今譯」,再回頭去翻翻「古本」,「古漢語」往往會豁然而悟的——咱們方塊字、文言文就有這點玄妙,它可無師自通。
那時我讀《通鑒》的境界,似乎每日都在迅速改變之中。最原始的便是我對在我家中出出進進的、滿口之乎者也的老食客、老前輩的印象逐漸改變了。他們都是些能說會道之士,講起話來都是出口成章的。
朋友,你要知道,「讀原著」實在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福氣呢。讀西洋史,有幾本「原著」好讀?上帝垂示的《聖經》就不知「翻」了多少筋斗,最後才來污辱我們漢文漢語,印出那種醜惡不堪的東西。
……

胡適和《通鑒》

這對我是個難忘的時刻。事隔數十年了,書被燒了,房子被拆了,人也被整死了……但是此情此景,卻隨時在夢中和冥想中不斷地出現。
我把《通鑒》讀得太沉迷了,有些不明真相的老長輩們還誇獎我「用功」呢。可是我如把《通鑒》換成《七劍十三俠》,他們便不會那樣想了,而事實上我看《通鑒》卻和看《七劍十三俠》的心情並無兩樣。講一句80年代的漂亮話,我只是覺得「歷史比小說更有趣」而已,「用功」云乎哉?!
書多了,讀不了,真恨不得有千手千眼,來他個「一目十行,千目萬行」。針對這個「需要」,聰明的美國文化商人便提出了「供應」——他們搞出個賺錢的行業叫「快讀」(rapid reading),這也是今日美國商場很時髦的生意。
唱歌之外,我們又練習了一些當時山東韓青天所不能理解的「走路靠左邊」、「扣好風紀扣」、「刷牙上下刷,不應左右拉」等新生活的規律。
論「年高德劭」,我本應榮任校友會會長的,恨只恨我那些「沙坪舊侶」不知敬老尊賢,連個「第一書記」也不讓我干,因為那一崇高職位還要「兼管其他會務」,量材器使,我只能「專搞筆墨」!
郭七這話並沒有冒犯我,事實上我以前也替他不知「偷」了多少包大前門呢,但是這次我是來「宣傳新生活」的。「宣傳新生活」,怎能繼續做小偷呢?所以我們二人談判決裂。
對於這部巨著,我也曾「跳高欄」地跳過一遍,從頭跳到尾。我對《通鑒》有偏愛,數十年來,時時刻刻想再「啃」她一遍;但是數十九_九_藏_書年來,就從無此「機運」、「勇氣」和「決心」來干這「傻事」。今見柏楊為之,於我心有戚戚焉。
記得自那天起,我替父親做「暑期作業」,便一刻未停過,終日一卷在手,除掉睡眠和洗澡之外。有時我自黎明開始,一讀便讀到日落西山,蚊雷陣陣,我還不肯放書。我讀得那樣入迷——直使母親抱怨父親,父親自己也懊悔不迭。原因是我有讀書生病的前科——一場傷寒,幾乎把小命送掉。

咱也「讀」過《通鑒》

秋季返學,更不得了,班上同學似乎也比以前顯得粗野無知。那位一向向我誇口、說什麼「你數理比我好,我文史比你好」的潘駝子的「文史」,似乎也法寶全失。
《通鑒》是有其酸溜溜的「臣光曰」的哲學的。我們的「臣光」先生是要上接春秋、下開百世的。但那一套是寫給皇帝看的,看官們既不想做皇帝,則大可一笑置之。
所以要把一部古典名著真正搞透了,最徹底的辦法還是翻譯——漢譯西、西譯漢、古譯今。
所以我以後和我的恩師抬了好幾年的杠,我認為「中學國文教科書」里,白話和文言是可以「和平共存」的,白話文不應該搞「民主專政」!
乖乖!這一下我簡直覺得我是閻羅殿內的一個小鬼,那個大牛頭馬面,會一下把我抓起來,丟到油鍋里去。
讀「名著今譯」——我承認這是個人成見——第一部巨著應該就是《白話通鑒》。各界職業仕女、知識分子,周末少打八圈麻將,看看《通鑒》,是會變化氣質的。
原來那年雨水不多。我鄉農民乃結夥自大河內車水灌田,俗名「打河車」。那便是把深在河床底下的水,通過一條「之」字形的渠道,用三部足踏大水車連環把河水車向地面。那大水車每部要用六個人去蹬,三部車便有十八條蹬車好漢——這豈不是我最理想的宣傳對象?
另外還有一首《宣傳使用陽曆歌》。什麼:
所以專就「為己」之「學」而言,翻譯一部巨著,真要有不世的「機運」和「福氣」,進而能「人己兩利」,兼以「為人」,豈不更好?
胡博士(今後我當拚命叫胡老師「博士」,以免人家誤會)覺得奇怪的是,我這個「小門生」也讀過《通鑒》,而且也是幼年期讀的。我告訴他我未讀過《續通鑒》,因為我那位老爸爸把《續通鑒》藏起來了,不讓我讀。
準備停當,暑假返家,我就當起「新生活運動的宣傳員」了。在下原是個好學生、佳子弟,老師怎說,咱怎做。
我跟父親回到家裡的書房。這個三開間、全面落地玻璃窗、面向一座大花園的書房,有個現代化的名字,叫「唐樹德堂家庭圖書館」。這個洋名字是當年清華學校足球隊中鋒唐倫起的。唐倫是我的三叔,他那足球隊的隊長名字叫孫立人。
我羡慕柏楊,這大把年紀,還能搞「為己之學」,來「啃」這塊大「骨頭」!
本乎此,我敢大胆地說,《通鑒》一書,實在是諸史之根、百家之門。
「好吧!」老頭子說,「那你就替『我』做點『暑期作業』吧。」
章實齋說得好:「六經皆史也。」
我想把他們集合起來來聽我講「走路靠左邊」,顯然不易做到了。「扣好風紀扣」就更難了,他們之中有幾位連褲子也沒穿,只在屁股周圍圍了一條又臟又大的白布——他們叫「大手巾」,哪有「風紀扣」好「扣」呢?
記得那年我正在家鄉一所縣立中學讀初二。我們那所學堂雖小,口氣倒大——以南開自比。平時功課不輕,暑期作業尤重。但是這年——「新生活運動」開始之年——我們的暑期作業忽然全部豁免。原來蔣委員長要我們全部中學生在暑期中「宣傳新生活運動」。
據說夏曾佑、陳寅恪諸大學者,胸藏萬卷,讀到無書可讀——他們嫌天下書太少了。我是個大笨蛋,越讀覺得書越多,好書太多,讀不勝讀——我嫌天下書太多了,有時真有點同情秦始皇。
可是這次吃燒餅,我倒和他聊了半天。我談的當然是我的看家本領《通鑒》。誰知我提一句(當然是我最熟的),他就接著背一段,我背三句,他就接著背一頁——並把這一頁中每字每句的精華,講個清清楚楚。
羡慕他,不是因為他名滿天下、稿費如潮、美眷如花。
在一次野餐會中,我和那位綽號「九-九-藏-書大書箱」的繆鳳林老師在一起吃燒餅,繆老師當時在沙扇區師生之間並不太popular。他食量大如牛,教師食堂內的老師們拒絕和他「同桌」,所以他只好一人一桌「單吃」。
在中國科舉時代,是「一舉成名天下知」的。一個「舉人」還了得!在民國時代「舉人」絕種了,剩下幾個老頭子,簡直是「珍禽異獸」。想不到這些「鳳凰」、「麒麟」都被我一部《通鑒》唬住了,餘下的飛禽走獸,對一位「通鑒讀者」,就只有莫測高深之嘆了。
其實他老人家讀是讀過的,只是年老昏庸,忘記了;不像孩子們,一讀就記住。一下當起文抄公來,連堂堂舉人公也給我唬住了。
我什麼時候也「讀」過一部《通鑒》呢?
我們沙坪壩那座大廟裡,當時還有幾位老和尚,他們的功夫,可就不是鬼拉鑽了。
可是那時令我奇怪的便是,我的恩師十一二歲時便「啃」過《通鑒》(顯然獲益匪淺),為什麼他「啃」過的「骨頭」,卻偏不讓那些可以「啃」、也情願「啃」的青少年後生去「啃」呢?我自己如果不是貪著捉知了,不就連「讀」的機會也沒有了嗎?
歷史實在是一切人文學科的總根。離開歷史,則一切人文學科皆是無根之花。《通鑒》既是諸史精華之薈萃,則《通鑒》也是通向一切諸家經史子集的總樞紐;掌握此一家,則其他諸子百家之雜學,自能絡脈暢通,無往不利。
我羡慕他已經有這把年紀,還有此「勇氣」、「決心」和「機運」,來「啃」一部有二百九十四卷之多的世界第一流古典名著《資治通鑒》
還有,我們讀歷史的怎能不讀點「原著」呢?
吾友柏楊,飽學之外,搞「文字秀」也是天下少有的。以他的博學,以他的彩筆,司馬光之力作將重光于海內外,是屈指可待的。
到了那樣的火候,山人就自作主張了!
說來好笑,那是當年蔣委員長在南昌推行「新生活運動」推出來的。
說句更丟人的話,在下做了一輩子「學人」,如今將到「已無朝士稱前輩」的昏庸階層,我一輩子也只讀過這麼一部大部頭的古典名著。她和我白頭偕老,我也仗著她招搖撞騙一輩子,終老不能改。
天啊,讀了一部《通鑒》,境界上竟然有這樣大的轉變!是我自己長大了?還是被司馬溫公改造了呢?

漸漸地,我覺得他們所講的故事一一都在我書中出現了,而書中的故事和他們所講的則頗有出入。
我只有失望而歸。
知了早已忘記了,老頭子何時離去,我也未注意。拖了一張圓藤椅,我便在那花香陣陣的紫藤架下讀起《通鑒》來了。
不過讀歷史和讀小說也多少有點不同。因為讀歷史有個逐漸向前發展的「境界」,一個接一個迫人而來,讀小說則是一泓秋水,就沒有這種感覺了。

宣傳「新生活運動」的副業

學會鬼拉鑽

所以搞《通鑒》今譯,為著讓大眾讀起來有興趣,則譯者表演點「文字秀」,也是絕對必要的。
至於軍師孔明呢?我也一反傳統的「諸葛用兵如神」的老調,說武侯「用兵非其所長也」。
我個人讀《通鑒》,是愛讀其原文的。
記得幼年時代,我曾學過少林拳。有位師父教我們一套拳法,叫鬼拉鑽,它的口訣是:學會鬼拉鑽,天下把式打一半!
不用說,那教我們歷史的女老師,在課堂上時時出岔子——我當然不敢更正她。就是我們一向頂禮崇拜的教國文的蔡老師,他的學問,似乎也跑掉了一半。
荀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十四卷第五期

父親抽開木箱蓋,取出一本線裝書給我說:「這書,你的程度,可以讀。」
在下如也練出上述兩前輩之功力,有人也要我擬一「國學基本書目」,那我就老實不客氣,一書定天下——《資治通鑒》
後來郭廷以老師在紐約告訴我,說繆老師曾一度「避難」來台,但是在台灣卻找不到適當的工作,結果又返回大陸。
「讀」書——如果沒有個人拿著戒尺或皮鞭站在後面的話——是會偷懶的。再到難懂之處、不明不白之處、半明半白之處、索然無味之處,你會學read.99csw.com楊傳廣跳高欄的——一躍而過,永不回頭。所以從治學方面來說,「跳高欄」和「啃骨頭」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了。

「啃」是樂趣、是福氣、是運氣

文章交上之後,舉人老師顯然大為欣賞。他把我叫到他桌子旁邊,問長問短,著實嘉獎一番,並用硃筆划給我九十九分——他扣了一分,原因是「小楷欠工整」。
這些老長輩們一向都是我的「法力無邊」的老師,他們對我們這批孩子們的「訓誨」也是居之不疑的。誰又想到在一兩個月之內,在我的「老師」司馬光比照之下,一個個都面目全非了呢?
離開沙坪壩不久,我在美國就遇到另一位老師——那位反對古文的老祖宗胡適之了。那時最使我瞠目結舌的便是發現胡老師居然也是讀《通鑒》起家的。「歷史」原是他的「訓練」,而他受「訓」期間的看家本領便是《通鑒》!胡適也是「我背一句,他背一段」的「大書箱」——他讀《通鑒》是從十一歲開始的,他「啃」過《通鑒》。
我為什麼被「下放」去「專搞筆墨」呢?據說是因為我「漢學底子好」,滿口之乎者也。之乎者也哪裡來的呢?全部出於《資治通鑒》!為什麼專讀《通鑒》呢?那是「替老子讀的」!「老子為什麼要強迫你讀《通鑒》呢?」無他,在下是「我的老師」蔣中正(我在中央大學讀書時,蔣先生兼校長,稱「我的老師」並非招搖)的壞學生——把「新生活運動」宣傳糟了的結果。一著之錯便幹了一輩子幕僚、師爺、教書匠!
繆公之外,我也發現那群教我中國文史的老教授,如胡小石、金靜庵、顧頡剛、賀昌群、郭廷以,乃至授西洋史的沈剛伯諸先生,無一而非《通鑒》起家的。他們大半都「啃」過《通鑒》,不像余後生小子之只會「跳高欄」也。自此以後,我也咬牙切齒,恨我自己不學無術,那點花拳繡腿,遇到真教師,人家一巴掌,就可把你打入大相國寺的糞坑裡去。自此以後,我一輩子的志向,也就是想下點「啃」的功夫。可是就一輩子沒有真正「啃」過。一大把年紀了,碰到有人把我也列入「學人」之列,實在自覺臉紅。
若有人焉,真把那部二百九十四卷的大書「啃」得爛熟,他還要請求國學大師們來替他開一紙「基本書目」嗎?我看不必了吧!

諸史之根,百家之門


1984年3月9日寫於美東春雪封校之日
以前為著指導青年人研究國學,梁啟超、胡適之兩先生曾為諸後生擬訂一份洋洋數十部的國學基本書目。
我更敬重柏楊,在「為人之學」方面,能把《通鑒》這部世界第一流巨著譯成白話,以饗大眾,真是為中華民族子孫造福。
未碰而先怕,這種「先怯症」一般青年是很難克服的。「古典文藝」豈真如此難哉?胡適之輩十一二歲就可通曉,豈真「神童」哉?非也!免再惹是非,且說句洋文遮蓋遮蓋,那只是damage already done而已耳。

做《通鑒》的文抄公

我拿了鉛筆和拍紙簿,靜立一旁,等他們停工,好向他們宣傳「新生活」。
筆者嚕嚕囌蘇搞了這半天,問良心,實在不是為好友柏楊伉儷拉生意、做推銷員。天日可表,我講的實在是肺腑之言。
筆者也曾一度「啃」過吉本的《羅馬衰亡史》。老實說,我就嫌這位盎格魯·撒克遜的作家,用他生花的英文彩筆,隔靴而搔那講拉丁語羅馬皇帝之癢。我的同事之中,今日尚有以拉丁文作文的,但是他們隔靴而搔的醜態,恐怕連長眠地下的吉本也要笑掉大牙了。
至於學在下這行、靠歷史吃飯的——尤其是終日「動手動腳找材料」的大學者和旅美名學人——倒真要把《通鑒》這種大部頭「溫習溫習」呢。
前已言之,我在中學時代,學了一套鬼拉鑽,完全是個「偶然事件」。我老子要不是討厭我捉知了,他是不會要我學的。斯時我祖父已去世,否則他也不許他兒子強迫他兒子的兒子去讀什麼《通鑒》的。胡適之先生生前便誇獎先祖是位「新人物」,「新人物」怎能叫兒子的兒子讀《資治通鑒》呢?
在海外待久了,才真正體會出所謂「學術的世界性九*九*藏*書」。我們這部《資治通鑒》,不管從任何文化的任何角度來看,它都是世界史上第一流的古典名著和巨著!在人類總文明的累積中,找不到幾部。
我發現,自從「宣傳新生活運動」鎩羽歸來、替老頭子讀了兩個月的《資治通鑒》,居然也學會了一套鬼拉鑽。其後所到之處,只要之乎者也一番,自然就有人說你「漢學底子好」。反對你「漢學底子好」的,你使出鬼拉鑽來,一秒鐘你就可把反對者打得鼻青眼腫,「三江五湖,鮮有敵手」!
但是根據我自己的笨經驗,有些書——尤其是大部頭的古典名著——就不能「快讀」。相反的,對這種著作要去「啃」,像狗啃骨頭一樣地去「啃」。我個人的體會便是,在午夜、清晨,孤燈一盞,清茶一杯,獨「啃」古人書,真是阿Q的最大樂事。可是在當今這個「動手動腳找材料」的商業社會裡,你哪有這種福氣和運氣去「啃」其愛「啃」之書呢?
「宣傳員」做不成了,但是晝長無事,我卻學會了用馬尾絲扣知了(蟬)的新玩意兒,樂趣無窮。
「替『我』做!」他又老氣橫秋地重複一遍。
我為什麼要重違「師訓」呢?理由很簡單: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胸無丘壑,腹無名著,只是終日撿垃圾,到頭來,還是難免不通的。筆者淺薄一生,午夜夢回,每每悚汗不已。謹以個人感受,質諸同文,不知以為然否?
羡慕柏楊譯《通鑒》,我還有點私情,因為咱也讀過《通鑒》。《通鑒》「姑娘」也是我的「少年情人」(childhood sweetheart),一度卿卿我我,恩愛彌篤;為著她,我也曾闖過點「言禍」,而為士林泰斗所不諒。
說著,他把我捕捉的知了全給「放生」了。
他們都歡喜掉文。漸漸我也覺得他們所「掉」之「文」大有問題(與「書」上不對嘛),有時竟漏洞百出,有時甚至驢頭不對馬嘴。
那正是個農忙季節,農民們三三兩兩地在水田內工作,我如何向他們宣傳呢?最後總算蒼天不負宣傳員,我終於找到了一群最理想的宣傳對象。
「哦……哦……」郭七吹了個大口哨,十八條好漢,又去騎他們的水單車去了。
關羽、張飛皆有國士之風也。然羽有恩于士卒而無禮于士大夫。飛則有禮于士大夫而無恩于士卒。各以短取敗,可悲也夫!
升入高中之後,我的第一位國文老師竟是個不折不扣的「江南鄉試」試出來的「舉人」。他自己也和范進一樣,頗為自命不凡。一次作文時,他出了個題目叫「三國人物選論」。我一下就「選」中了「五虎上將」中的關、張二將,另加軍師孔明。在兩小時的時限中,我交了一篇作文,大意我還有點記得,在文章的結論上,我說:
我家是在農村裡,住的是土圍子。我的家叫「唐家圩(土音圍)」。我是那大土圩子里的小「土少爺」。附近農民中,看我長大的人,都尊稱我為「二哥兒」。可是這次返鄉,我這個「二哥兒」要向他們做宣傳可就難了。
俗語說「隔重肚皮隔重山」,冒認異族做祖宗,你再有生花妙筆,也無法傳神的。君如不信愚言,你去讀讀英譯《紅樓》、英譯《史記》,便知鄙言不虛也。

認識了司馬光

不過話說回來,讀古典名著今譯亦非易事。古文亦有古文的局限性,如果把它毫無技巧地直譯為白話,則其佶屈聱牙的程度,或有甚於原文。
最初,當老師叫我進去時,我很有點緊張,怕他給我不及格,因為我這篇大文,大半是從記憶中,抄我老師司馬光的。做了文抄公,按理是該拿鴨蛋的。我拿了九十九分出來時,雖然受寵若驚,但是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舉人老師連部《通鑒》也未讀過呢?
果然不久,那第一部車上一位名叫郭七的大漢忽然大叫一聲:「哦……哦……」接著那十七條大漢也跟著大叫:「哦……哦」水車停下了。郭七卡好了水車,便坐下來抽他的旱煙。另外的人則在水桶內用瓢取茶喝,還有幾個小漢則溜到河下,泡在水裡。
筆者的「現職」便是「國立中央大學旅美校友會第二書記」,專司向三岸校友寫八行書。
上半年來六廿一,下半年來八廿三。
但是我們的溫公卻有治學的雅量。他遍存諸史之九-九-藏-書真,廣納百家之言。他沒有改寫歷史,沒有「以論帶史」,更沒有「以論代史」。簡言之,我們的司馬溫公沒有糟蹋歷史,而糟蹋歷史,則正是今日大洋三岸史家之通病!
更慚愧的則是,我對《通鑒》只是「讀」過,而沒有「啃」過。

替老子讀書

我們是有福讀我們自己的「原著」了。但是古典浩如煙海、真偽雜糅。遠在宋朝便已有「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之嘆,今日再來摩挲古籍,那就更無從摸起了。所以溫公的長處,便是把十七史精華,並旁采百家,納於一爐,從而融會貫通之。精讀此二百九十四卷,則趙宋以前,諸史精華,盡在其中矣。采精去蕪,君實(溫公)獨任之,毋待足下煩心也。
繆老師那套功夫,乖乖,了得!

胡老師聞言,連說「可惜,可惜」,但是卻又說「不晚,不晚」。後來我這位恩師大人(我現在是叫他「恩師」呀!)終於把他書架上整套《通鑒》、《續通鑒》和《明紀》都送給我了。書內還有恩師親批的手跡,還有恩師親書的讀通鑒札記呢!
江湖上有名了,以後不論你加入什麼同鄉會、同學會、校友會、研究會、歌詠團、伙食團、麻將社、橋牌社、登山隊、旅遊隊……你都不會失業。他們會選你做秘書、文案、書記、通訊員等要職,使你不負所學。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那樣漂亮的線裝書。那時我最恨線裝書,但對這部書卻一見鍾情。那米黃色的紙那麼賞心悅目,字體又那麼端正、整齊、清晰,書又是嶄新的,真是美觀極了。

我認識郭七,他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還是想試試,要郭七把他的隊伍集合一下。誰知郭七卻用他的旱煙桿敲敲我的臂膀,嬉皮笑臉地說:「哥兒,去偷一包大前門來抽抽嘛!」
鬼拉鑽是如何打法的呢?其實最簡單:一、蹬下馬襠;二、左右兩拳輪流快速出擊,一秒鐘打它十幾拳——如土木匠「拉鑽」一樣。據他說學會這一套簡單拳法,當之者,無不被打得鼻青眼腫,三江五湖,鮮有敵手!
我個人在中學時代,「讀」了一部《通鑒》,那雖然是一個偶然又偶然事件的結果,但我卻深深感到這偶然中充滿著幸運——我「偶然」地摸上了治學的正途。積數十年的觀察和經驗,我覺得中國史學家治史——不管治啥史:世界史、歐美史、通史、斷代史、秦漢史、明史、清史、民國史、政治史、學術史……第一部應熟讀之書就是《通鑒》。
一次,我正拿了根竹竿,全神貫注地向樹上扣知了,忽然發現背後站著個老頭子。回頭一看,原來是我那位足足有三十多歲的老爸爸!父親問我為什麼不做暑期作業,而在此捉知了,我據實以對——我這期的暑期作業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麻將不必戒嘛,少打一點!抽空看看有趣味而又有用的書,稍稍變換變換山外青山的社會風氣,這才叫作「有文化的國家、有文化的社會」嘛。同時也可為兒女做做榜樣。
為此,我校在學期結束之前還辦了一個短期宣傳訓練班,並學唱「新生活運動歌」。這個歌我到現在還會唱,前年還在家鄉對那些搞「五講四美」的小朋友們唱過一遍。那歌的開頭是:
廢話少說。
先師胡適之博士曾經告訴我說,讀名著要寫札記,然後消化、改組,再自己寫出來,這樣才能「據知識為己有」。這條教訓,對我這個笨學生、懶學生來說,還嫌不夠呢!因為有些「知識」我「消化」不了,「改組」不了,「寫」不出來,我就把它肢解一番,放在冰箱里去了。
在學的青少年大中學生,課餘之暇、情書情話之暇,搞一點學術性的「鬼拉鑽」,也不是壞事嘛。年紀大了,你會發現它的好處的。
司馬光是個小心謹慎的迂夫子,他不像他遠房遠祖司馬遷那樣天馬行空、大而化之。正因為他「迂」、他小心翼翼,所以他才能用了十九年的工夫,編出這部千古奇書、諸史之根的《資治通鑒》來。
翻譯工作,一定要對原著一字一句、翻來覆去地「啃」,是一點含糊不得的。
其實今日台灣——甚至整個海內外——哪裡能找到另外一隻和他容量相同的「大書箱」?
原來陰曆里的什麼立春、小滿……所謂「二十四節」是不定期的,使用陽曆了,則每月兩個節日,排得整整齊齊的,好不「方便」也!